她如此薄情 第12節(jié)
這是一個試探,銜月聽出來了,卻保持著得體的微笑:“大司馬之意,奴婢不敢妄自揣測?!?/br> 王靈璧撞了個軟釘,也不氣餒,又道:“三郎平素在宮里做些什么?” 銜月道:“奴婢侍奉公主,不知大司馬行蹤?!?/br> 王靈璧盯了她會兒,笑了下,道:“隆漢雖是公主,卻無公主自覺,不稱‘本宮’,仍自稱‘我’,又隨意將自己的車輿借人,可見完全無尊卑自覺。你在她身邊多日,也未曾奉命教導她嗎?” 銜月微笑:“曾有嬤嬤奉命來教□□禮儀,卻對殿下很是不敬與苛待,大司馬知曉了,便要以大不敬之罪發(fā)落嬤嬤,還是公主心慈,才饒恕了她一命。奴婢也因此落了個失職之責,受了杖刑?!?/br> “女公子,公主心善,但大司馬眼里尊卑向來分明?!彼A烁I恚芭疽阉团又粮事兜?,便先行回去向公主復命了?!?/br> 銜月利落抽身,王靈璧受此冷落,內(nèi)心蓄了火,轉(zhuǎn)頭看到匾額上纂刻的‘甘露殿’三個大字,又勉強將火氣按壓了下去,轉(zhuǎn)頭欲往殿內(nèi)走去。 * 王之玄見她愛字,便送來了澄心堂的紙,松煙墨,還有湖州筆。 李化吉有些不舍得用,就將這些都收進箱奩中,仍舊用最普通的筆墨寫字。 她寫的字已經(jīng)初具形態(tài),有得看了,李化吉覺得很有成就感,寫會兒,就停下筆欣賞一番。 “若是收筆時能回出些鋒芒來,這字會更見筋骨。不過一個字好不好看,最要緊的還在結構,若能相互呼應,便是運筆神出鬼沒,也不失為佳字?!?/br> 李化吉一驚,轉(zhuǎn)身看到謝狁不知何時站在那兒,烏發(fā)簪冠,眼若寒星,鼻若懸膽,著實是個豐神俊朗的郎君。 李化吉道:“王家的三娘去甘露殿尋皇叔了。” 她還以為謝狁不知情,好心提醒他。 謝狁不理,走上前來,道:“王之玄字寫得不錯,卻寫得過于一板一眼,把字寫死了,你不要學他那壞風氣。” 說著,謝狁隨手從筆架上取來一只筆,舔飽墨汁,就著李化吉未寫完的紙筆走龍蛇,落下的字鋒芒畢露,大氣磅礴。 他眼里罕見帶了點笑:“想學嗎?” 謝狁不高興時,李化吉不敢招惹他便罷了,現(xiàn)在他沒生氣,李化吉發(fā)現(xiàn)她仍舊不敢惹他。 大約是謝狁那兩次見血,真把她的膽子給嚇破了,遇見謝狁,她就成了避貓鼠兒,不敢多話。 既然謝狁興致上來了,要教她寫字,李化吉也只好兩眼一閉,隨他去了。 兩只冰涼的手握在了一起。 謝狁的手涼,是因他本就體質(zhì)偏寒,方才又在風里走了一遭,也就不足為奇。 但李化吉純粹就是驚懼所致,她被謝狁握著的那條手臂好似斷了,體會不到上面?zhèn)鱽淼娜魏斡|感,唯獨胸腔里的一顆心臟在狂奔亂跳,快要讓她暈厥倒地。 她感覺自己完全是撐著最后一口氣在跟謝狁學寫字。 謝狁便是在這時候說話,他含著笑,氣息熱熱地吐在李化吉的脖頸處:“就這樣怕我?這天底下,哪有怕皇叔的侄女?” 李化吉小聲狡辯:“我沒有。” 謝狁不信:“宮里地龍燒得這樣熱,也暖不了你的手?” 李化吉沉默了下來。 謝狁松開了手,屬于他的氣息仍未離去,因此李化吉一動也不敢動。 謝狁道:“朝中還是有些人不想認可李逢祥的帝位,因此他的登基大典直到今日也辦不成?!?/br> 提到了李逢祥,李化吉的恐懼頓消,只切切地聽著謝狁的話,唯恐錯過一個字。 謝狁有些好笑,捏了捏她的臉:“他們以為李逢祥只是我的傀儡,擁他與立我無異?!?/br> 這話倒是實情,李化吉于是覺得這就是個難解的死局,因此更擔心:“那該怎么辦?” “怎么辦?你不是已經(jīng)把伏氏殺了?”謝狁似笑非笑,“現(xiàn)在滿朝臣工都知道皇帝雖年幼,卻有位剽悍的長姐,不能小覷?!?/br> 李化吉反映過來,一怔:“那日皇叔要我殺伏氏,是為此?” 謝狁道:“別太感動,殺雞儆猴也是真,伏氏之死既然可以一箭三雕,我沒道理不利用。” 這話依舊說得冰冷,毫無人情,李化吉默了好瞬,心情復雜起來。 謝狁道:“現(xiàn)在心情好了?” 這話問得奇怪,李化吉轉(zhuǎn)臉看向他。 謝狁道:“王靈璧這個人是你領進來的,你得幫我?!?/br> 李化吉倏然明白何故本不屑解釋的他,突然提起賜死伏氏背后的玄機,她多了幾分又要被算計利用的郁悶:“眼下是一箭四雕了?!?/br> 真討厭。 謝狁不置可否,道:“事既然已發(fā)生,總要妥善利用。” 更討厭了。 第13章 王靈璧將瑯玡王氏的名頭擺了幾擺,也沒獲得入甘露殿的資格。 偏對方給的理由也格外正當——大司馬不在,甘露殿內(nèi)存放著機密的軍務,不好叫外人隨便進出。 王靈璧雖很不滿,但因她與謝狁還未成親,只好忍耐下來。 她雙手攏進斗篷,站在宮殿門前,受著寒風,翹首期盼。 臉凍得越來越僵了,謝狁卻仍未出現(xiàn),王靈璧只好又去詢問謝狁的行蹤,但謝家奴嘴巴嚴實得很,她打聽不出來。 王靈璧受這般冷落,是又心寒又氣憤,她抬頭看了眼天空,意圖先回丹鳳閣取火暖身,等到了晚上再來這甘露殿,她便不信謝狁夜里不用就寢,還能繼續(xù)躲著她。 她折身往回走了,走到半路,也巧,竟然遇見了王之玄。 王靈璧眼睛便亮了:“二哥哥,你可知謝狁在哪?” 王之玄正急著去丹鳳閣,今見王靈璧獨自一人迎著寒風走在宮道上,便知她是才從甘露殿碰了壁回來,他緩緩錯開眼,道:“我不知,許是在凌煙閣議事?!?/br> 王靈璧便道:“他好忙啊,他怎么這般忙?家中的年輕郎君,似乎都沒有他這么忙,難道他在躲我?我為找他,都入宮了,他還要躲我,也太不像個大丈夫了。” 王靈璧說這話,純粹就是受家里的幾位哥哥影響,以為官職皆是虛銜,不必做事,每月白領俸祿,最重要的還是與文人僧侶交游,作詩論道。 因此她以為謝狁的大司馬之位也是受家族蔭蔽得來,同樣無需理事。 王之玄也不怪王靈璧有這樣的錯誤理解,世家風氣如此,在九品中正制的庇佑下,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 既然無論怎樣,到了年紀,總會得到一官半職,做了官后,無論政績?nèi)绾?,都不會被左遷或罷免,又何必奮發(fā)圖強呢。 所以謝狁的勤政才顯得那般格格不入,無法被人理解。 而且正因為謝狁醉心政務,淡了與世家子弟的交游,王靈璧失了與他見面的機會,自然更不能了解他。 王之玄對此,只輕輕一嘆:“我也是入了宮后,與他同住甘露殿才知道,北朝魏堅正在調(diào)集軍隊,往各州調(diào)度糧草,恐怕不日就要渡江攻打大晉?!?/br> 王靈璧頓時被嚇得面如土色,瑯玡王氏當年就是因為忍受不了戰(zhàn)亂才游說晉王南渡,另立王朝,如今才不過百年,戰(zhàn)爭留下的陰影并未從這個鐘鳴鼎食之家中散去。 王靈璧道:“當真嗎?我怎么毫不知情?我身邊怎么無人提起這件事?建鄴也似乎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她是當真不愿相信。 王之玄深深看了她一眼:“大抵他們還在忙著吸五石散?!?/br> 王靈璧心墜墜往下掉了,她想到祖母還在時,便常常會講到八王戰(zhàn)亂時,中原兵力空虛,胡馬便長驅(qū)直入南下?lián)锫?,還逼迫著刺史挨家挨戶搜刮年輕貌美的女子送到胡地去。 瑯玡王氏是世家大族,但也難逃其患,胡人客客氣氣上門,以結交秦晉之好為由,半強迫得帶走了好些旁支庶出的女孩。 那些女孩離了家后,再沒回來,就連只言片語都沒有捎回來。 王靈璧寧可大晉奉上貢金,對胡人俯首稱臣,也不愿胡馬南下踐踏這安穩(wěn)、繁華、夢幻一般的建鄴。 王之玄覷著她的神色,這時候開了口:“陛下年幼,幸而隆漢公主性格剛毅,頗有見識,還能主持一番朝政。” 王靈璧聽說,不大信:“隆漢一個村婦,能懂什么?” 王之玄面色便沉了下去,鄭重告之:“慎言,你是臣女,怎敢妄議公主?” 瑯玡王氏地位尊崇,雖為人臣,實與異姓皇無差別。 若非王家嫌麻煩,這皇位根本輪不到姓李的來坐,因此哪怕被哥哥當面訓斥,王靈璧仍舊不將此話放在心上。 兄妹二人結伴而走,不一時就到了鳳鳳閣,與她初到時的安靜不同,此時閣內(nèi)有喁喁私語傳來。 王靈璧尚覺奇怪,并沒有注意到王之玄的神色沉了沉,他上前一步:“三郎,靈璧遍尋你不見,原來你是來找公主來議論政事了?!?/br> 他意圖合理化解釋謝狁的行蹤,可等他步入暖閣,見到的確實謝狁正倚著憑幾,手里無所事事地翻著一卷書,而李化吉坐在一旁,拿著針線繡荷包,還時不時問一問謝狁的意見。 那場景,當真稱得上是歲月靜好,王之玄若非知情者,都要以為他誤擾了小夫妻的安閑獨處時光。 王靈璧隨他走了進來,一看,也愣住了:“議論政事?” 她先看向李化吉,原本的憤怒此時更化作了譏諷:“公主明知我去甘露殿尋謝三郎,為何不命人來通知一聲,反叫我苦苦在寒風里等著?” 她剛還說一介村婦懂什么,她簡直是大錯特錯。村婦怎么不懂了?村婦懂得很,沒受過詩書啟蒙的下等人,連點禮義廉恥都不知道。 李化吉淡淡嘆氣,手中針線卻不停,她知道若是讓王靈璧撞見了,會發(fā)怎樣的怒火,她也實在不愿摻和進謝狁的私事,可這是謝狁的要求,她沒有辦法。 他說了,只要她坐在這里,給他繡個荷包,其余的事一概不用理。那就姑且信他,雖然還未進王家門,就惹到了小姑子,李化吉不用腦子想都知道她日后會多慘。 但,她忤逆不過謝狁的。 李化吉一聲不吭。 王靈璧更是來氣:“公主怎么不答話了?難道公主心里也有禮義廉恥,也自知理虧,所以連抬頭看我一眼都不敢。” 王之玄怒喝:“靈璧!” 謝狁把書卷放下,趿著鞋走了過來。 直到此時王靈璧才敢正眼看一下自己的未來夫君。 白皮烏眸,挺鼻薄唇,俊逸挺拔。 可是王靈璧根本來不及為夫君的美容止感到欣喜,一股膽寒就從心底升了起來。 她不明白,明明是初見,明明二人有婚約,謝狁看她的眼神卻能這般得無情無義。 謝狁第一句話不是對她說的,而是向著王玄之:“王家的規(guī)矩什么時候這般差了。” 就是這樣一句話,就把王靈璧對于婚姻的向往,對夫君的傾慕的小女兒意迅速擊潰,她不可置信地看著謝狁。 王之玄嘆道:“回去后,我會讓阿娘好生管教她,罰她去宗祠跪三天三夜?!?/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