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狐貍 第150節(jié)
他望著玄柳,俄頃,揮劍斬向殿上諸神。 眾神驚慌失措,合力將他制住,都說他被邪祟所擾,走火入魔。 玄柳將他關(guān)入神獄,罰為罪神,說他何時知錯,便何時重回神位。卻不料,他寧死也不做這天神。 他用聚浪扎穿喉嚨,死在蓮花臺上。 后來玄柳以禁術(shù)為他新塑了一具rou身,用相思骨做他的心臟,并剝?nèi)ニ挠洃?,自以為仁慈,“孤再給你一次機會。觀御,別讓孤失望。” 同時,玄柳向外宣稱邪魔漣絳已被鎮(zhèn)壓于無妄海下。 觀御再次清醒時十年光陰已過。 玄柳與他說,“你為救天下蒼生,與魔骨交戰(zhàn),這才負傷丟了記憶?!?/br> 他垂眸望著手邊的長劍,支離破碎的畫面從眼前飛快閃過。 須臾,他問:“狐貍呢?” 玄柳面色一僵,隨后冷下臉,“你傷糊涂了,九重天從來沒有狐貍?!?/br> 觀御抬眸,之后未再提起狐貍。 他私自去了人間,誰攔他,他便與誰大打出手。而這九重天上幾乎無人制得住他,于是玄柳無奈地放他離開,心想漣絳已死,再加上相思骨之故,別的狐貍再掀不起風浪。 玄柳始終未曾料到,千年后觀御會自斷相思骨。 觀御離開九重天后的第二年春天,花遲找到他,請他將勾玉弓與自己封印。 他隨花遲前去寒潭,在潭底見到一副玉棺,棺中擺著一根脊骨——神骨。 花遲說:“這是一位故人,他只是暫時還沒回來?!?/br> 他垂眼望著玉棺,久久未語。 封印花遲以后,觀御依舊只身一人在人間游蕩。 他要去找一只不知姓名,不知年歲的狐貍。 觀御走過山川河海,在南山下的寺廟停步歇息時,池中有一尾剛生出靈智的錦鯉盯著他看,一邊看一邊想——他看蓮花,看白鶴,看山,看水,看觀音,唯獨不肯看我。 - 因九轉(zhuǎn)紅蓮咒,漣絳重得十世,但這十世都是短命而終。 他做過池里的魚、林間的花、樹梢的鳥、風里的蝶......他總是反反復(fù)復(fù)地遇到一個人,那個人讓他感到悲傷與難過。 后面三世他終于得化人身,一世是姑洲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的世家公子;一世是永都賞花逗雀吟詩作賦的文人書生;還有一世,是狐女花盼兒的孩子,李無災(zāi),亦是駱山山神扶緲的弟子,松晏。 在他反復(fù)投胎輪回的這一千年里發(fā)生了太多事: 扶緲將創(chuàng)神書置于人間,樓棄舞不知所蹤,詢春病逝,止戈痊愈,玄柳重獲修為,清行重回職位,容殊拜入疏影殿,金曜苦心修煉終成仙神......樁樁件件,有喜有悲,時間并未因任何人的離去而停滯。 松晏緩緩睜眼,遙想過去數(shù)年光陰恍若一場大夢。 他望著頂上絲絲縷縷垂落的紗簾怔然出神,身下寒玉滲出的冷意越過衣裳,刺入血rou。 陰陽引...... 他眨眨眼,想起先前是玄柳逼他自盡,逼他扯斷陰陽引,如今三界中應(yīng)當是無人記得他,也無人記得有關(guān)于他的,曾發(fā)生過的一切。 “松晏!” 他正想得出神,一旁忽然有人猛撲上來抱住他,哽咽道:“你終于醒了!” 松晏愣了愣,抬手輕拍步重的背,扒拉著他想將他推開,“等等,我有點......呃,喘不過氣?!?/br> 聞言,步重連忙松手,顧不上抹掉眼淚便匆匆道:“你哪里不舒服?我這就去找人來看?!?/br> 他一邊說,一邊轉(zhuǎn)身欲外跑。 松晏連忙拉住他,“我沒事,剛才就是你勒得有點緊,所以才喘不上氣?!?/br> “真的?”步重胡亂抹臉,見松晏除了面色比常人蒼白一點外并無異樣,這才稍微放下心來,“你嚇死我了,我還以為......” 他說到一半便不說了,左右覺得那話不吉利。 松晏起身下榻,環(huán)視四周見是在鏡中花,便問:“其他人呢?” “封印解開后,風晚便將花遲帶走了?!辈街厝鐚嵈鸬?,“玄柳那死王八,知道你復(fù)活以后還想殺你,好在我和勾玉來得及時,他才沒得手?!?/br> 聞言,松晏微微皺眉,“陰陽引讓眾生遺忘,你們怎么會還記得我?” 步重將勾玉弓和羅剎簪遞給他,解釋說:“原本是忘了的。我和勾玉到到寒潭時,見到你都不知你是誰,更不知道為什么我們要去那鬼地方。后來約莫是兩個時辰后吧,突然便記起來了。好像是貞以將長命鎖給了觀御......” 說到這兒,步重抬眸打量松晏,心覺不對:這人以前成天都要找觀御,這回竟然一直都沒有提起過觀御,莫不是...... 他睜大了眼,情不自禁地問道:“你不會是不記得觀御了吧?” “嗯?”松晏納悶抬頭。 見狀,步重松了口氣,“我還以為你把他給忘了呢,這人雖說不是個東西,但......” 他清清嗓子,始終是夸不出口,便將這話題一筆帶過,轉(zhuǎn)而繼續(xù)解釋起緣由來。 松晏聽完,恍然大悟。 ——長命鎖原先是厭歲給他的東西,他慘死后長命鎖便由觀御收著,再后來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觀御又將長命鎖給了他。 長命鎖是以菩提根與蒼狼骨所制,前者引人入夢,后者能解百毒。 貞以拿到長命鎖后,先解了所中寒毒,后借女媧之力,入世人夢境,將那些原本該被遺忘的記憶重現(xiàn),抵消陰陽引之力。 “難怪說她是神女,”步重嘟囔道,“這天下有這本事的,也就獨她一個。玄柳那臭王八,竟然敢將她關(guān)進神獄,遲早要遭報應(yīng)?!?/br> 松晏一面聽著步重說,一面敷衍地應(yīng)聲,思緒早已經(jīng)游走到九天之外。 “春似舊呢?”他忽然問。 他騙了觀御,那靈玉上不止是他的修為,還有他的神魂。 當初觀御以靈玉封印春似舊,便是以他的神魂封印春似舊。 若止戈不殺他,他也不會再等觀御。 早在萬年前,看著觀御自盡,以身化箭封印春似舊時,他便做好了打算——最好與春似舊同歸于盡,永保太平。若是不能,則以神魂封印春似舊,換千年安寧。 如今靈玉復(fù)原,他重塑rou身回到人世,則封印不再作數(shù),春似舊與他一樣會重回人世。 他不明白,扶緲為何定要他找齊靈玉,讓“漣絳”和春似舊重回于世。 還有樓棄舞,為何明里暗里也在助他找齊靈玉,這人到底想要什么...... 他正想得出神,步重思索片刻后道:“春似舊破印而出,但無人知道他現(xiàn)在在何處。” 聞言,松晏頷首,隨即起身往外走,“我出去一趟?!?/br> “去哪兒?”步重問,“你不會又要去找觀御吧?” 松晏腳步微頓,心想那肯定得找。觀御要是知道那靈玉里有他的神魂,指不定十天半個月都哄不好,他要還不早點認錯,豈不是自討苦吃? 他摸摸耳朵,點頭說是。 “不用去了,”步重見他那沒出息的樣兒,翻眼道,“他就在外面呢,只不過我沒讓他……” 話音未落,眼前的人便跑沒了影。 “……進來?!辈街責o奈地聳肩,“你慢點,等會兒摔了又喊疼!” 第163章 重逢 觀御確如步重所言,一直等在殿外。 他遠遠見松晏出來,袖下的五指便慢慢蜷起。 上次分別前,因為百里輕舟一事,他與松晏鬧得不愉快,后來又自作主張地隨時頌他們回了九重天,異想天開地以為只要自己死了,玄柳便不會再為難松晏,而這世上也再無太子觀御,只有落華山沈萬霄。 他想借由奈河邊的一半魂魄重入輪回,再與松晏相識相遇,白頭偕老。孰料最后事與愿違,反而害得松晏自盡。 幸在那時,松晏已經(jīng)快要找齊靈玉碎片——一為無煙子愛而不得之苦,二為姬如錯生王室之痛,三為百里輕舟陰陽相隔之悲。而最后一塊靈玉,是他自己,百世輪回無善終之憾。 彼時他的記憶只有漣絳封印在勾玉弓中的那些,只到剜骨之前。 他悔恨不已,為自己當時未能察覺漣絳已無九尾而痛不欲生。他對不起漣絳。 后來貞以用長命鎖讓所有被剝奪的記憶回到識海中,他怔然夢醒,方知他不在時,漣絳受盡折磨;方知即便玄柳放過漣絳,止戈也不會輕饒他;方知真正封印春似舊的不是他,而是漣絳。 漣絳確實騙了他許多事,遠不止他所知道的那些。 他想,漣絳在說“你要長命百歲”的時候便已經(jīng)做好了赴死的打算。 漣絳想用陰陽引讓他遺忘,讓三界遺忘。 但在漣絳身死之前,他先一步有所察覺,扯斷了陰陽引,并將其燒毀。 想到這兒,他不禁感到一陣后怕。 那邊松晏在門前站了會兒,望著觀御衣角眉梢沾的血不由得愣了愣。 觀御從來都是好潔的,衣裳上若是不小心沾了臟污,他都會先停下手邊的動作,捏訣將那點不凈清理干凈。 像如今這般,帶著干透的血跡站著,不太像是他會做出來的事。 松晏眨眨眼,一步跨下臺階朝他小跑而去。 “沈萬霄!” 松晏沒有叫他觀御。 沈萬霄聞聲回神,眼前人影一晃旋即懷里便滿了。 “你怎么不進去?我剛才睜眼都沒看到你。”松晏問。 沈萬霄還沒說話,松晏又道:“是不是步重攔著你???” 他想了想之前步重欲言又止的樣子,疑心是步重不愿意讓沈萬霄進去,畢竟步重曾親眼看著沈萬霄剜去他的神骨。好像自那時起,步重便對沈萬霄不滿意。 想到這兒,他環(huán)住沈萬霄的手緊了又緊,哄人似的說:“你不用搭理他,他什么都不知道,回頭我會與他解釋清楚的?!?/br> “嗯。”沈萬霄頷首,掌心攏起他的長發(fā)時依舊覺得不真實。 他想過無數(shù)種再見時松晏的反應(yīng),或是會怨他當初回去的太晚,或是會恨他又一次自作主張做出蠢事,或是會煩他一千年了仍舊陰魂不散......他不敢奢求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