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狐貍 第136節(jié)
“要我說這可真是奇了怪了,”憫心露出揶揄的神情,“你說他什么都不記得,怎么偏偏瞧見狐貍尾巴就走不動路?!?/br> 漣絳偏頭輕咳一聲,神情微妙,但很快又正色道:“那你呢,你怎么也在這里?” 憫心抹平衣角處的褶皺,半低著頭笑道:“春似舊用銷魂困著我,他不死,我哪兒也去不了?!?/br> 漣絳聞言微驚,倏而意識到眼前之人只是一縷魂魄,并非真正的人。 “我三魂七魄都在春似舊手里,”憫心緩聲解釋道,“這里只不過是當(dāng)初為防春似舊而割出的一縷殘魂?!?/br> 聞言,漣絳心下了然—— 早在很久之前,憫心便料到春似舊終有一日會走火入魔。 他未雨綢繆,先行保下自己一縷魂魄。如此一來,即便當(dāng)真到了那一日,也不至于處處受制于人。 但為了躲避春似舊,他只能獨自一人躲在這常人難以進(jìn)入的虛無之境中。 漣絳望向他:“是你將詔和花帶到萬年前的?!?/br> 他點點頭,道:“我若不帶著它,只怕是會忘記許多事?!?/br> 漣絳心口微疼,隱約明白他的意思。 一萬年確實太久,久到足以忘記很多人很多事,久到連愛恨都變得模糊。 他帶著府青的執(zhí)念一次又一次返回萬年前,用執(zhí)念未生時開不出花的詔和花提醒自己莫要忘記曾上演過無數(shù)遍的慘景,也莫要忘記春似舊是如何成為殺人不眨眼的魔頭。 他想阻止一切,想讓那詔和花永不盛開。 可惜,從未成功。 “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憫心望著面前滿河的詔和花,笑容有些心酸,“這么些年里我試了無數(shù)次,試圖改變?nèi)f年前的事,試圖制止似舊,但沒有一次成功過?!?/br> “我試過在年幼時殺死春似舊,”他靜默下來,須臾,嘆聲道,“但他總是在我動手前奶聲奶氣地叫我哥哥......我沒辦法對一個小孩下手。 后來我試著冷落他,可是他不僅沒有退縮,反而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來勁......” 或許是因為孤獨了太久,憫心一口氣說了許多話。 漣絳靜靜聽著,幾度以為他會崩潰到再難以開口。 但他沒有,他只是以一種平靜的口述慢慢陳述著,說到一些愚蠢的想法時還會被自己逗笑。 “人們都說花相蟒生來便是壞種,無惡不作,我偏不信邪,偏要在陛下誅殺他們一族時求情留下春似舊?!睉懶陌氪瓜卵?,噙著笑緩聲道,“如今想來,從那時起我便走錯了路。” 漣絳問:“那如果再來一次,你還會為他求情么?” 憫心嘴角的笑意漸漸淡去:“我不知道?!?/br> 千萬次的重蹈覆轍,千萬次覆水難收??杉幢阍僦貋頍o數(shù)次,他依舊拿不準(zhǔn)自己會做出怎樣的選擇。 “我每一次回去前,都會告訴自己一定要趕在春似舊成魔前殺了他?!?/br> 他長嘆一氣,起身時慢慢地說:“但我總是無法狠下心來。” 漣絳抬眸望向他,心想這人長相便是柔和的,心更是無論如何也硬不起來。 “其實有時候我會想,如果當(dāng)時他長得不那么瘦弱,看上去不是那么可憐......興許我不會為他求情,更不會自以為是地向陛下承諾教導(dǎo)好他,讓他成佛?!?/br> 漣絳隨他站起來,心緒幾起幾落。 世人都盼著春似舊成佛,憫心更是其中一個。 漣絳垂眸,問:“可你明知春似舊會因你娶別人而發(fā)瘋,又為何要答應(yīng)與妖族帝姬聯(lián)姻?” “我試過拒絕,”憫心眉眼間流露出愁緒,“在你來之前我便試過。 拒絕與妖族聯(lián)姻,則妖帝率兵攻打人間,百姓怨我恨我,砸毀廟宇,往神像上潑臟水砸雞蛋......春似舊知道以后,私自闖入死界篡改生死簿,一夜之間凡人死傷無數(shù)。 春似舊不認(rèn)罪,之后提了妖帝頭顱向我討賞。眾神因他所作所為暴怒不已,將他逐出九重天,而妖魔一族擁立他為王?!?/br> 漣絳不免愣住,又聽他道:“他取代妖帝以后,逼我與他成親。我不答應(yīng),天界眾神也不答應(yīng),他惱羞成怒,血洗九重天。你、我,還有阿青,都因此戰(zhàn)而死?!?/br> 他輕描淡寫地說完血淋淋的過往,最后笑道:“這本來就是一條死路。漣絳,從第一次起,結(jié)局便注定不圓滿。無論后來做出何種選擇,我腳下的路都是死路,是無解的局?!?/br> 千萬次的重蹈覆轍,千萬次的覆水難收。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終逃不過宿命因果。 漣絳望著他,毫不懷疑若再來一次,他仍舊會在春似舊呢喃著求救時皺著眉跪到伏羲面前,信誓旦旦地說這次一定會教導(dǎo)好春似舊,會渡春似舊成佛,守住三界。 哪怕最后同樣是潰不成軍。 他不死心,更不甘心。 他太過于執(zhí)著,也太過于心軟。 他的仁慈一而再再而三地殺死他。 他注意到漣絳半是同情半是悲傷的目光,偏頭道:“你不用可憐我,說起來我有一個秘密一直都沒告訴你?!?/br> “什么秘密?”漣絳問。 憫心臉上浮起淺淡的笑意,帶著些許愧疚:“你第一次死后,我托大人割了你的尾巴,送我這縷殘魂到這虛無之境中?!?/br> 漣絳:...... “對不住、對不住,”憫心朝他致歉,但眉目間其實并沒有顯出太多的內(nèi)疚之意,反而是揶揄要多一些,“那時你已經(jīng)死了,而大人也已經(jīng)找到你遺落在人間的魂魄,要送你重入輪回。我想著那rou體就這么草草埋了也是浪費,這才出此下策,還請你莫要怪罪。” 漣絳輕輕抿唇,不想聽他再為這個秘密道歉,移開話題道:“春似舊一定會為自己所作所為付出代價?!?/br> “嗯,”憫心頷首,隨后朝他招招手,“我還有一個秘密,你過來看?!?/br> 漣絳不太想聽,但遲疑片刻后還是朝他走去,隨即便見他撐著竹竿將對面河里的一朵詔和花撥過來,并道:“這是觀御的執(zhí)念?!?/br> 漣絳垂眸,須臾,躬身將河中的詔和花捧起。 這朵詔和花成千上萬的花蕊上映出觀御自生至死所歷之事,幾乎每一幕都有他的影子。 “你不知道吧,”憫心邊將竹竿放回原處,邊說,“他一直都有個不太好的習(xí)慣,喜歡收藏東西?!?/br> 漣絳望著懷中那兩朵詔和花,輕輕啊了一聲,有些疑惑。 憫心朝他笑笑:“他有一個秘密山洞,你若是感興趣,我?guī)闳タ纯??!?/br> “還是不了,”漣絳壓下心里的好奇,搖頭說,“他若是想讓我知道,我遲早都會知道。若是不想,我便不該隨意窺探?!?/br> 憫心微微一笑:“你要找的東西也在那山洞里。” 第152章 秘密(2) 憫心所說的山洞與尋常山洞一般無二,幽深、僻靜。 它藏在落華山上的竹林之中,打眼望去平平無奇,只有進(jìn)入其中才知這山洞里別有洞天。 洞中暗道四通八達(dá),青石山壁狹窄難行,若非有人引路,恐怕在里面繞上千百年都未必能找到正確的路。 漣絳提著燈跟在憫心身后,昏黃的燈光將石壁照亮,照出上面密密麻麻刻著的蠅頭小字。 他駐足看了片刻,認(rèn)出是觀御的字跡: “天玄九年,六月初十,曲沼池,小鬼近身否?疑。 六月十八,兄長予花,請善養(yǎng)之。 六月十九,房中銅鏡破裂,人為之?亦或鬼怪為之......” 這些都是萬年前發(fā)生的事。 他捏捏耳朵,沒再往下念,心道原來府青那么早便有察覺。 “這些字全都是阿青刻下的,”憫心揮手,山洞中壁上燈燭盡數(shù)點燃,將黑暗驅(qū)散,“從他記事起,每一日發(fā)生的事他都會記在這里。他寫的不多,每日只有一兩句話?!?/br> 越往深處走,兩側(cè)石壁相隔越遠(yuǎn),狹窄的暗道漸漸變得寬闊。 漣絳半抬起頭,望著那占據(jù)半座山的石壁,瞠目結(jié)舌:“我跟著他時,從未見他到過此處?!?/br> “我在世時也從未察覺過他會到這兒來,”或許是出于禮貌,憫心并未肆無忌憚地看這些石壁上刻著的小字,他只是草草瞥了幾眼,淡聲解釋道,“他會分魂之術(shù),所以有時你以為他睡在你面前,可實際上他的魂魄已經(jīng)離體去了別的地方。這法術(shù)傷根骨,平常很少有人會用?!?/br> 漣絳順著日期一句句往下看,再次回想萬年前的事,方才意識到府青并非每夜都能安然入睡。 他有時也泛愁緒,輾轉(zhuǎn)難眠。 興許他每日夜里都會到這山洞里來,只是一直都無人知曉。 “他這習(xí)慣一直都沒改,”石壁上掛著的燭燈將山洞照如白晝, 憫心便將手里的提燈擱下,“萬年前也好,萬年后也罷,無論輪回幾次他都會找到這兒來,將想記住的一切刻下來。” 漣絳也擱下燈,慢慢地挪著步子貼近另一面石壁。 這石壁分明是冰冷的,卻讓他覺得指尖發(fā)燙:“這一面是......觀御記下的?!?/br> “嗯,阿青只寫到婚事前一日。從那之后一直到這兒,都是觀御寫的?!?/br> 憫心頻頻點頭,一邊說一邊抬手比劃:“他找到這山洞時剛化形不久,認(rèn)識的字不多,所以早些時候便都是以圖畫記載,后來才改用文字。你看啊,這是他最早寫的兩個字?!?/br> 漣絳循著他手指所落之處看去,只見那石壁上歪歪扭扭地畫著一只狐貍,而狐貍旁邊有兩個雖然丑陋,但明顯是認(rèn)真的一筆一劃刻下的字——漣絳。 漣絳伸手,指腹從那兩個字上輕輕擦過,復(fù)雜難言的情緒剎那間翻涌如被疾風(fēng)吹動的云層。 誠如憫心所言,再往前走,圖畫便漸漸變得少了,一個個小字取而代之。 ...... 冬月十二,大雪,天冷,攜狐貍?cè)∨?/br> 冬月十三,雪停,無心習(xí)劍,遂與狐貍至河中捕魚。 冬月十四,狐貍受寒,整日未醒。 ...... 漣絳一行行看下去,那些久遠(yuǎn)的畫面隨著文字躍入眼簾。 他想起那時觀御特意向師父告假留在長生殿中照顧他,卻因此被玄柳以怠懶之罪罰跪整整兩日。 他記得半夜燒得迷迷糊糊想喝水時,及時喂他水的人不是月行,也不是臨娘,而是觀御。 觀御早就將所有溫柔都給了他。 哪怕那時的觀御年紀(jì)尚小,不懂情愛。 當(dāng)時觀御約莫只是想,要照顧好這只小狐貍,別讓他難過,也別讓他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