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狐貍 第106節(jié)
漣絳在這質(zhì)問里緘默不語。 誠然,樓棄舞所言并未有錯。這世間確實有些天神視凡人生死如草芥,有些妖魔更是肆意踐踏人族,但也有天神賜福于人,也有妖魔竭力助人。 少頃,他微微抬眸,眼底多有慍怒,道:“那你與他們又有何區(qū)別?為一己之私,引血海涌入人間,生靈涂炭,你又怎能口口聲聲說此行此舉皆是為人間???” “我確有罪,”樓棄舞直視他,“可我若不這么做,她永不得解脫。漣絳,我別無選擇。” 漣絳不解地抬頭,面前樓棄舞接著說:“我既非神也非魔,更不是人,是以三界于我而言,并無任何意義。但人間是她的全部,我不能再讓她連人間都失去?!?/br> “你這話什么意思?” “魔骨被封印前,三界本無關(guān)系,更無三界之主一說?!?/br> 樓棄舞沉默片刻,接著道: “那時的天神只管天界之事,潛心修煉,偶爾會到凡間歷練。他們與人族和睦相處,而并非如今日這般將凡人命數(shù)寫進(jìn)命薄中,隨心所欲地玩弄。 而彼時妖魔雖游蕩人間,人間甚至常有百鬼夜行之象,但人族從不曾懼怕他們,甚至?xí)⒓抑叙B(yǎng)的雞鴨魚rou喂給他們,而他們也從不曾傷害人族,有時反而還會幫助人族。哪像現(xiàn)在,人妖勢不兩立,見之即殺?!?/br> 漣絳不禁蹙眉:依他所言,那時人、神、魔應(yīng)當(dāng)是共處天地之間,并無尊卑之分。 “如今的三界,”樓棄舞深吸一口氣,眼底怨恨深重,“天神自以為是,妄做三界之主。妖魔卑居其下,心有不甘卻又不敢反抗,只敢將這苦難加于人界,欺軟怕硬。而人族也無所作為,諂媚討好,寧愿拜神求佛也不愿求己......若非她生于人間,長于人間,我早與這三界同歸于盡!” 漣絳聞言心顫,隱約明白過來:樓棄舞之所以弒神屠魔,是因想為“她”求解脫,想要人間不再受難于神魔之爭,想肅清三界。 可是—— “若真如你所說,你想為她保全人間,又為何要將血海引入人間?” 樓棄舞答:“人間雖是她的全部,但她最終因人間而亡,此仇此恨,我永世不忘?!?/br> “她是誰?”漣絳再次問。 “帝王之女長昭公主,天后素姻,”樓棄舞稍作停頓,“也是青丘白三娘。” 漣絳在這回答中怔住。 他對于青丘的記憶其實不多,有關(guān)于白三娘的更是少之又少,而這為數(shù)不多的記憶正是他多年的夢魘。 他記得阿姐,記得廿四娘,也記得觀御的娘親——素姻,也就是白三娘,那個性情溫和卻無比堅韌的女子。 九尾狐被屠戮之時,是素姻將他救下,將他交到臨娘手中。 只不過那時他并不知道,為他擋下致命傷的人是傳聞里自弒神臺邊跌落的天妃。 后來在長生殿中瞧見觀御私藏的畫像,他才終于知曉此事,也終于明白為何第一次見到觀御便覺得格外親切——他們的眼睛分外相像。 “漣絳,你以為玄柳為何要你在三年之內(nèi)長出第九條尾巴?”樓棄舞盯著他,須臾,突兀地問,“你又可知客奴爾為何要引你與觀御去地牢么?還有容殊,他本可以舉兵征伐羽族,卻要繞著彎子與羽族聯(lián)姻,你覺得這又是為何?” 這些事漣絳也曾想過,但都無果。 “我讓容殊與羽族聯(lián)姻,讓客奴爾借機(jī)引你去地牢......漣絳,我早就提醒過你,”樓棄舞窺他神情,臉上漸漸浮現(xiàn)出似是而非的笑,“只不過看你這樣子,想是厭歲并未來得及告訴你魔骨可借九尾狐之身現(xiàn)于人世,而神族,亦可借九尾狐之身誅殺魔骨?!?/br> 漣絳倏然抬頭。 樓棄舞話里話外的意思已經(jīng)足夠明顯,但他始終不愿相信,開口時聲音有些干澀:“你說什么?” “我今日所言,你明白的,”樓棄舞朝他微微頷首,“你比誰都明白?!?/br> 漣絳定定地望著面前人,張口卻未發(fā)出聲音。 是了,所有人都與他說九尾狐族是被魔骨所屠??赡Ч且杈盼埠恚娇扇胧?,它又豈會自斷前路? 三界中有意要殺九尾狐族之人,唯有天神——殺盡九尾狐,魔骨便再不可借其之身現(xiàn)世,上古時天神留下的封印永不得破,三界永得安寧。 “當(dāng)初玄柳為做這三界之主,不惜借素姻身體鎮(zhèn)壓魔骨,”樓棄舞笑問,“若有一日,玄柳要拿你殺魔骨,你以為,觀御又會如何選擇?” 漣絳回神,怔愣著久久答不出來。 若只是為三界而死,他心甘情愿。但若是觀御如玄柳一樣為三界而舍棄他、利用他……他又怎會無怨無恨? “你看,你一邊說著愛他,一邊不信他,”樓棄舞攤手笑起來,肩膀微顫,“說到底我們都是一類人,自私、薄情,不是么?” 漣絳望著他,心緒起伏不定。 “你也別無選擇,”他一面說,一面邁步上前,緩緩收斂滿目譏諷的笑,“玄柳要殺你,三界要殺你,就連觀御也會背叛你。漣絳,跟我走吧,如今只有我不會害你——” 在他說話的間隙里,青白劍光倏然自眼前閃過。他反應(yīng)迅速,但即便是立時后退,也仍被凌厲的劍氣所傷,頸間多出一道血痕。 “嘶......”他微微吸氣,渾不在意地伸手抹去傷口上的血,抬頭望向來人時眸光冰冷。 但他也只是看了觀御一眼, 緊接著便轉(zhuǎn)頭朝漣絳一笑,道:“后會有期。” 樓棄舞飛身離開后,漣絳垂眸望著身邊那片墨青衣角,心一直在往下沉:會么?觀御,你會為三界舍棄我么? 觀御將他的神情盡收眼底,眸色微暗:“樓棄舞所言,并非......” “是陛下讓你來處理血海一事么?”他打斷觀御的話,終究沒有問出口。 觀御五指微蜷,略一頷首:“嗯?!?/br> “那走吧,”漣絳半低著頭往前走,半分不敢看身邊的人,“豐京的結(jié)界也撐不了多久,我們還是快些......” “漣絳?!庇^御叫住他。 他腳步一頓,以為觀御是要解釋,要問除了魔骨一事樓棄舞還說過些什么,于是倉促打好腹稿,想敷衍過去,佯裝不知,畢竟觀御并不知九尾狐族被天神屠戮一事。 這血海深仇,他尚未想好該如何與觀御坦言。 但觀御什么都沒問,只是彎下腰,說:“上來?!?/br> 漣絳發(fā)怔,心尖像是被人用匕首劃了一下。 第121章 馱城 因著血海將近的緣故,豐京城不及往日半分熱鬧。城中百姓惶惶不安,紛紛躲回家中收拾錢財,盼著老天能放他們一條生路。 漣絳趴在觀御背上,目光掃過空蕩蕩的街道,最后落在觀御鴉黑的發(fā)上。 周遭寂靜無聲,觀御的腳步聲便顯得格外響亮,一下接著一下踩在他的心上。 遠(yuǎn)處的太陽在這腳步聲里漸漸埋入起伏的山巒。 他望著山尖僅剩的一點金邊,感到有些難過。 “天快黑了。”他一面說,一面將頭輕輕靠在觀御身上,恍惚間似是回到小時候。 只不過那時的觀御會帶他爬上長生殿的琉璃頂,看天穹之上的神君布星。而現(xiàn)在的觀御,只是沉默地背著他沿著長街往下走。 漣絳默默收緊雙臂,望著空無一人的長街出神。 這條街一眼望不到盡頭。 這讓他感到恐慌,緩慢而滯后地意識到這條街也許永遠(yuǎn)都走不到盡頭。 長風(fēng)自街頭洶涌而來,他眨眨眼,眼眶被吹得有些紅:“你怎么知道我的腳受傷了?” 血海中妖魔邪祟兇猛,他護(hù)著灼華,退至豐京時小腿肚上已被劃開近一掌長的口子。 而他不想讓步重?fù)?dān)心,為此特意捏訣遮掩。 觀御避重就輕地答:“回去先將藥抹上,這幾日先別碰水?!?/br> “哦,”漣絳應(yīng)聲,揉揉眼睛問,“那金家那邊如何了?” “父王將止戈押入神獄,答應(yīng)金家家主待血海一事了結(jié)后嚴(yán)加懲處?!?/br> 聞言,漣絳摟緊觀御脖子:“他們沒為難你就好。” 觀御將他往上托了托,垂眸望見身側(cè)糾纏在一處的青絲白發(fā)時目光微頓。 “觀御,”他也看著相纏的發(fā)絲,哪怕明知再無可能,也仍舊抱有期許地說,“等此事了結(jié),我們便在人間買一座院子,種上石榴,好不好?” 這本是觀御與他說的以后,但如今再提起,說話的人緘默不語。 漣絳在這無聲的沉默里發(fā)笑:“不止是種石榴,還有桃花。你答應(yīng)過我的,院里還要有池子,我要養(yǎng)很多、很多的魚?!?/br> 豆大的淚珠滾落在發(fā)梢上,比夜露還要晶瑩。 觀御望著血紅的天幕,看著夕陽徹底消失在山巒間,而余暉透過燈籠架子,將腳下兩人交疊在一起的身影分割。 支離破碎。 - 步重與豐京幾位散仙將開裂的結(jié)界修補(bǔ)好時,漣絳剛好過來。 哪怕他刻意掩飾過,但眼神總歸是難過的。 之前觀御背著他回來,步重便覺得不對勁,心說怎么會輕易說睡就睡,還一直叫不醒。 而今見他眼下濃重的青黑,步重眼珠子一轉(zhuǎn),茅塞頓開——有的狐貍,比鴕鳥還要自欺欺人。 “情況怎么樣了?”漣絳自城墻上伏首望去,城下的血海雖不及昨日洶涌,但依舊讓人心驚。 步重微微挑眉,分一半燒餅給他:“豐京算是守住了。昨夜觀御為周圍的城池也布下結(jié)界,只要不出意外,城中百姓便無性命之憂。” “那就好,”漣絳咬著燒餅,他雖然餓,卻無什么食欲,于是只是慢慢地嚼著,狀似隨意地問,“財寶,要是有一天,你發(fā)現(xiàn)我與那些吃人的妖魔沒什么區(qū)別,你會不會殺我?” 步重扭頭看向他,不知他為何突然說這個。 他笑一笑:“隨便問問?!?/br> “你要是真敢吃人,”步重眺望遠(yuǎn)方,無意中專挑人疼的地方扎,“觀御第一個不會放過你,還用得著我動手么?” 漣絳咽下燒餅,總覺得這餅太干,刮的嗓子發(fā)疼,于是說話聲音都有些含糊:“這倒也是?!?/br> “不過話說回來,九尾狐族自上古時起便是天神,就算我成妖入魔, 你都不可能會墮魔?!辈街貙⒕七f給他,手伸到一半又縮回去,“差點忘了,昨天觀御離開前還特意囑咐說你腳上有傷,要忌……” 漣絳在他說完前搶過酒壺,仰頭便是一大口。 “你……”步重目瞪口呆,心道這人莫不是被奪舍了,以往分明最聽觀御的話,說東絕不往西,今日卻……要說饞成這樣,也不至于。 漣絳胡亂抹抹嘴,將酒壺還給步重:“改日去水中月,我請你喝埋了好些年頭的花釀。” “那花釀你不是最寶貝了么?平常我多看一眼你都不樂意,”步重不禁狐疑地打量他,“現(xiàn)在怎么突然舍得了?” 漣絳唔聲:“觀御不好這口,那酒留在天界也是浪......” “公子!公子!不好了!” 他正說著,一個穿著修仙衣飾的少年跌跌撞撞地跑來,攥在手里的佩劍只余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