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掌心略有薄繭的手頓住，漣絳呼吸也跟著一滯。

    他忽然不愿意聽到這個問題的回答。

    觀御說“是”也好，“不是”也罷，總歸這一趟去人間已是板上釘釘?shù)氖聦?shí)。

    他努力地改變過，甚至為此不惜惹惱英婳，但結(jié)果不盡如人意，兩敗俱傷。

    可是觀御沒做出二選一的回答。他只是合上玉骨膏的蓋子，并將玉骨膏扔進(jìn)漣絳懷里，神色平靜地說：“嘆花堂帶弟子下凡歷練往往是三年?！?/br>
    漣絳微怔，隱約意識到他要說什么，心里生出隱秘的期待。

    觀御微微傾身，漆黑的眸子里照出面前人欲蓋彌彰的雀躍的神情。他屈著指彎輕碰漣絳的眼角，格外認(rèn)真地說：“三個月后我會去人間找你?！?/br>
    漣絳陷在他的眼睛里，心跳飛快，呆呆地應(yīng)聲：“哦。”

    這傻狐貍......

    觀御直起身子，臉上有無奈的笑意。他再次提醒道：“日后別再做這種損人不利己的蠢事?！?/br>
    “我這么做還不是因為......”漣絳欲言又止，糾結(jié)之下咽下嘴邊的話，乖乖點(diǎn)頭說，“以后不會了?！?/br>
    觀御頷首，復(fù)又叮囑幾句。

    但他一面說，漣絳便一面敷衍地應(yīng)聲，不知聽進(jìn)去多少。

    直到他轉(zhuǎn)身欲走，漣絳才聚起精神，張口叫住他：“觀御！”

    觀御駐足回頭，只見漣絳匆忙地下榻，但紅腫的膝彎難以打直，于是趔趄著險些摔倒，好在及時扶住床架才免于一難。

    “觀御......”漣絳定定地看著他，想問為什么突然改變主意愿意下界尋我，為什么明知是我耍詭計故意惹惱英婳仙師，卻還不分是非黑白地維護(hù)我……可是對上他平靜如冬日結(jié)冰的湖面的眼睛，這些話便堵在心口怎么也說不出來，最終只化為輕飄飄一句“你也小心”。

    “會的?！庇^御頷首，月行便送他離開水中月。

    漣絳揣著玉骨膏，一想到好幾個月見不到觀御便覺得難受。他不想再惹英婳動怒，于是不等月行回來便自己一瘸一拐地往南天門走。

    另一邊，直到離居室遠(yuǎn)了，月行才斗膽發(fā)問：“殿下，那桃山喜宴一事……”

    觀御垂眸：“等漣絳走后，帶羽族帝姬來見我。”

    “是，”月行應(yīng)下，臨告退前倏然駐足，“那狼族這邊？”

    “去查查容殊?！?/br>
    羽族不善刀槍劍戟，若狼族只是為了吞并羽族，隨便尋個由頭發(fā)兵便是，根本無需這般大費(fèi)周章地與羽族聯(lián)姻。他們的目的，并非是羽族，而是——

    觀御緩緩抬眼，指腹自袖里那把匕首上摩挲而過：“客奴爾?！?/br>
    第107章 玉虛

    嘆花堂弟子下凡歷練，需過玉虛湖，借湖中神水藏匿周身神息。

    漣絳到南天門時，許多弟子已經(jīng)步入玉虛湖，余下的也已在英婳面前排起長隊。

    他往玉虛湖掃了幾眼，見平靜無浪的湖面上七彩霞光涌動，湖面上空懸浮著一面巨大的銅鏡，湖中卻無倒影。

    半空中那方方正正的鏡子里映照出人間繁華之景。其邊緣鍍金鑲玉，白玉黃金上雕刻著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正向看鏡子的人述說隱密而鮮有人知的神話。

    鏡子周圍九只七彩神鳥銜花結(jié)環(huán)。它們振翅而起，啼叫間肆意灑落千重萬重顏色鮮艷的花瓣。它們七彩的羽毛撩過玉虛湖平靜的湖面，蕩起陣陣漣漪。

    這是——思天鏡。

    他微感訝異。

    思天鏡是天帝心臟所化，可用以傳音。其有子母鏡之分，子鏡眾多，便被分給各個即將到凡間歷練的弟子。而母鏡只有一個，懸于玉虛湖上，由專門的人看守。

    在親眼見到這母鏡前，他尚以為思天鏡母鏡與子鏡一般只有巴掌大小，熟料竟快及玉虛湖寬廣。

    排在前頭的弟子圍湊在一處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漣絳耳力好，便將他們的話一字不落地聽進(jìn)耳里——

    “我聽我爹說陛下要從這次歷練的弟子里挑人做太子殿下的護(hù)法，也不知是真是假。”

    “殿下都那么厲害了，怎么還要護(hù)法？”

    “哎呀，這你們就不懂了吧？”

    “你懂你快說啊，別總賣關(guān)子?！?/br>
    “你們難道真看不出來嗎？這護(hù)法只不過是個名號而已。如今殿下鋒芒畢露，無論是天上還是地下，敬他重他的人越來越多，陛下心里肯定……”

    漣絳正聽得津津有味，身后倏然傳來金寄枝令人討厭的聲音：“絳兒?！?/br>
    還真是陰魂不散……

    漣絳微微嘆氣，連話都懶得與他多說，轉(zhuǎn)身直接問：“有事？”

    “沒事兒，”金寄枝快步走到他身邊，“先前是我考慮不周，沒顧慮到你的感受，我給你賠個不是。”

    “哦?！睗i絳頷首，繼而背過身不再面向金寄枝。

    他的意思已經(jīng)足夠明顯，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這是不想再交流的意思。但金寄枝不僅不識趣，還不知好賴地湊上前：“待會兒到人間，我請你吃酒，就當(dāng)是賠罪了，怎么樣？”

    “不用?！睗i絳一口回絕。

    金寄枝臉色驟沉：“我請你喝酒那是看得起你，你別不知好歹?！?/br>
    “那你最好是看不起我，”漣絳心里冷哼，面上卻掛著笑，“這酒金公子還是請別人喝吧，也免得為此心煩?！?/br>
    “你！”金寄枝咬牙。

    想他堂堂金家公子，眾人都巴不得討好他，但今日卻在漣絳這兒連吃兩回閉門羹，哪兒有不氣的？

    他正欲發(fā)作，前面英婳忽朝漣絳招手。

    漣絳回頭沖他一笑，應(yīng)聲上前。

    金寄枝平日里雖仗著家世四處招搖，但也深知嘆花堂的仙師們對弟子一視同仁，不會加以偏袒，是以只好作罷，攥緊拳頭看著漣絳去領(lǐng)思天鏡，雙眼恨得發(fā)紅。

    那邊漣絳依著觀御的囑咐，剛一走到英婳面前便真誠地躬身道歉。

    見他態(tài)度誠摯，新?lián)Q的衣裳也樸素低調(diào)，半點(diǎn)紅色也無，英婳便未再多加刁難，折身從玉托盤里拿起最后一塊思天鏡遞給他：“到人間后如遇棘手之事，可隨時開鏡來問?！?/br>
    思天鏡不過半掌大小，漣絳便將它抓在手心里把玩，聞言不禁好奇地問道：“那這三年里仙師是一直都守著母鏡，隨時回應(yīng)嗎？”

    在他之前也曾有人問過同樣的問題，怕在人間遇險，而思天鏡無回應(yīng)。

    英婳猜想他也有這些擔(dān)心，便寬慰他道：“你放心去便是。我雖不一直守在這兒，但會與其他幾位仙師輪流看守此鏡，不會讓你們在人間喪命?！?/br>
    漣絳一愣。在英婳說這些話以前，他從未想過去人間會遇上什么險境惹人喪命。

    “以前有人妄求長生，勾結(jié)妖魔加害仙神?！痹S是看出他的不解，英婳解釋說，“陛下得知后震怒。他斬殺妖魔以后剖心作鏡，便是為防再出這等慘事?！?/br>
    原來是早有教訓(xùn)……難怪每個下凡歷練的弟子都必須帶上思天鏡……

    漣絳捏捏耳垂，小心翼翼地將思天鏡收好。

    “那，”他猶豫片刻，又問，“那我用思天鏡，只能與仙師們說話嗎？能不能與其他人也說一說話？”

    “玉虛湖看守森嚴(yán)，未得陛下應(yīng)允，誰都不可擅自進(jìn)入?！庇O抬眸打量他，著重補(bǔ)充道，“太子殿下也不可以隨意出入?！?/br>
    這話說的格外明白，無需他再拐彎抹角地問。于是他欲言又止，失落地點(diǎn)點(diǎn)頭，而后揣著思天鏡踩入湖水中。

    及至湖水沒過雙目，他才驚覺玉虛湖中竟無水無魚，而是成千上萬條交錯縱橫望不到盡頭的玉階，以及頂天立地的盤龍石柱。

    天穹之上浮動著薄薄一層水光，水上彩霞密布，直教人眼花繚亂。

    天穹之下，數(shù)萬萬長階之上，無數(shù)仙客談笑著往來于兩界之間。在他們身后，足有人高的仙鶴銜禮提酒，乖順伏首。

    漣絳不禁睜大眼，飛快跑下玉階。興奮之余心底的不舍與眷戀被丟的干凈。

    長階往不同的地方去，每個人所去之地都不相同。

    而漣絳走的這條，是通往姻緣山。

    他抵達(dá)姻緣山時，正值深秋。這個時候的姻緣山，漫山遍野都是金黃的銀杏，遙望好似一座金山。

    “小公子?！?/br>
    漣絳剛走下玉階，踩進(jìn)滿地的碎金子里，便有一只白鹿向他走來，朝著他微微低頭。

    他愣了一愣：“你是？”

    “在下山神云沉，”白鹿化作人身，笑吟吟道，“往后三年，小公子在人間的功課便由在下代為考核?！?/br>
    漣絳：......

    原來是人間的“仙師”。

    云沉帶他到山神廟中歇息，一路上有問必答，比天上那幾位仙師還要盡責(zé)。

    “其他弟子三年內(nèi)除妖二十七回便算是合格，但陛下特意交代過，九尾狐族下凡歷練不僅要除妖二十七回，還要長出第九條尾巴才能算作合格?！?/br>
    聞言，漣絳輕輕“啊”了一聲。整個九重天就他一只九尾狐，這規(guī)矩?zé)o疑是特意為他定下的。

    可尾巴又不是說長就能長的，心上人也不是說遇就能遇上的。

    長不出尾巴，考核便不合格。不合格的話，便要被罰去終南山掃雪。但若是長出尾巴，考核合格，他也已經(jīng)是妖身，往后若無天帝應(yīng)允，再不能上九重天。

    想到這兒，他不由得郁悶道：“終南山的雪那么大，一整年都下不停，怎么掃的干凈？”

    “的確掃不干凈，”云沉頷首，沒有恐嚇的意味卻仍將漣絳嚇得心抖，“我聽說以前考核沒過被罰過去的弟子掃了五百年都沒掃干凈，現(xiàn)在都還在掃。”

    “五、五百年！？”漣絳瞠目結(jié)舌，那豈不是大好青春年華都要浪費(fèi)在那荒無人煙的山頭上？

    這樣看來，留在人間似乎要更好些。就是不知觀御會不會抽空下界玩兩天……

    他眉頭緊皺，權(quán)衡之下嘆聲說：“那我還是爭取早日長尾巴吧。”

    “其實(shí)要長尾巴不難，”云沉將洗干凈的貢果遞給他，“天底下這么多人，總有一個能討你歡心。”

    能有嗎？漣絳不確定。

    以前步重便問過他，有沒有喜歡的人。但那時他年紀(jì)還小，懵懂不清，不知什么是喜歡。

    步重知曉后語重心長地與他說：“喜歡就是想時時刻刻都和她在一起。她開心，你也會開心，她難過，你只會更加難過?！?/br>
    “這樣啊……”漣絳似懂非懂地點(diǎn)頭。他將自己悶在房里仔細(xì)地琢磨了好幾天，搜腸刮肚找不到任何一個符合條件的。

    如今他已經(jīng)五百歲了，過去五百年里都沒能遇到喜歡的人。而天帝卻只給他三年時間……這明顯是在刻意刁難。

    這事兒能實(shí)現(xiàn)的可能微乎其微。

    他捧著貢果發(fā)呆，木然道：“希望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