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狐貍 第76節(jié)
長明燈本就是兇邪之物,若再加以這些兇神惡煞之人的怨氣與魂魄,只怕到時連琉璃燈都無法與之抗衡。 眼看著碎作兩半的長明燈漸漸合在一起,付綺卷著百里輕舟的尾巴也愈加用力,松晏額上難免滲出細(xì)汗。 沈萬霄聽著動靜,隱約猜測到發(fā)生了何事。他將手搭上松晏的肩,隨后十指微蜷,又在眨眼間放松下來,沉聲道:“別怕?!?/br> 他的聲音好比一顆定心丸,松晏深吸一口氣穩(wěn)住心神,正欲松開扯著弓弦的手,沈萬宵卻先他一步飛身朝著樓棄舞而去。 松晏霍然大驚:“沈萬霄!” 沈萬霄置若罔聞,承妄劍應(yīng)召而來,劍舞疾風(fēng),青白劍芒直擊向樓棄舞。 樓棄舞眼神一暗,旋即飛快退身,堪堪避開他的劍光,腳尖輕掠過厚重的云層,數(shù)道紫電穿云而來,滋啦一聲迎上劍刃。 “觀御,”他一手托著即將修補好的長明燈,一手猶如鞭子一般收縮自如地伸向沈萬霄,“你動心起念,法力大不如前,竟還敢與我相斗!?” 沈萬霄眉眼間凝著化不開的霜雪,他立在長風(fēng)中,身上衣裳雖已被血海浸濕,卻絲毫不顯得邋遢,反而多出些肅殺之氣來。他冷冷注視著樓棄舞,道:“罪神止戈,假他人之名再行惡事,三界便再留你不得?!?/br> 松晏持弓匆忙追來,聞言瞳孔驟縮。 他竟不是鬼仙樓棄舞,而是天帝第七子止戈! 見偽裝被識破,止戈放聲大笑起來。他兀自摘下面具,露出被削去一半的臉,以及一顆懸在半空中的眼珠子:“我的好哥哥,沒想到我都成這樣了你竟還認(rèn)得我。你說我是該感謝你對我情深意重呢?還是該恨你害我至此?。俊?/br> 沈萬霄眉頭微皺,先前在天界醒來,他聽耘崢說止戈因弒神之罪被罰下界,便心生疑慮——聚浪一直在他身上,而天神貶為罪神,需受聚浪穿喉而過之痛。 再加上之后創(chuàng)神書送松晏入菩提界,小白及時傳信,他匆忙趕來,倉促間不忘掃一眼石壁,見上面依舊有止戈的石像,便知是玄柳有意放止戈一馬,朝外稱止戈被罰下界,實則只是逐他離開九重天,并未除他神骨。 從那時起,他便有意提防,但還是有所疏漏,不曾料到早在多月前付綺身死之時,止戈便已做好打算,將他煉作兇邪之體為自己所用。 傀儡術(shù)加雙梅咒,樓棄舞從來都不屑于用這等卑劣的手段。他性子雖惡,但為人坦蕩,若想祭龍脈也絕不會用這般蠢笨的辦法——借創(chuàng)神書之口,將松晏騙進(jìn)菩提界,從而跟緊菩提界,抓到百里輕舟。 他只會攻于算計,讓百里輕舟心甘情愿將神力交給他,就像趙可月心甘情愿以鬼女之魂換趙可姿的命一樣。他永遠(yuǎn)知道抓人軟肋,永遠(yuǎn)讓自己做渡人的“佛”。 而止戈……沈萬霄微微嘆氣。 “哥,”止戈被他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來的一絲悲憫惹怒,“你有時間來可憐我,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才能阻止我祭龍脈!” 沈萬霄倏然抬眼,赫然見他手里長明燈上兩道裂痕漸漸消失,而不知何時,百里輕舟已被他納于掌中,正同燈里的厲鬼抗衡著。 與此同時,付綺疼痛無比地痙攣起來,巨大的蛇身在血海之中翻騰,攪起一場又一場血雨。 止戈只剩一半的臉上勾勒出詭異的笑來,他直勾勾盯著松晏,惡毒道:“漣絳,千年前沒能親手殺你是我的遺憾,今日,我便要你親眼看著你所愛之人魂飛魄散!” 他一邊說著,一邊將長明燈舉起。百里輕舟被疾風(fēng)推到燈前,身前是聽命趕來的游魂野鬼,身后是燈里數(shù)不清的惡念怨恨,而腳下是止戈沾血的手掌。 松晏面無血色,一支虛影箭徑自穿過長明燈,緊接著穿過止戈身體,卻未傷及他分毫。 怎么會??? 松晏詫異不已,拉弓欲再動手,便聽止戈笑道:“別白費力氣了,你沒有神骨,勾玉弓便不會認(rèn)你這個主子。之前它認(rèn)你,只不過是因為你這副身體里的狐骨與九尾狐骨相互感應(yīng),如今九尾狐骨已碎,你便與當(dāng)年的漣絳再無任何聯(lián)系?!?/br> 松晏微怔,不合時宜地萬分嫌棄地低頭看了眼手上的勾玉弓。 ——怎么會有這么蠢的神器...... 然而不等他壓下心頭的郁悶,破日忽然斬空而至,直劈向他。 他眼神一凜,匆忙想要躲避,奈何常年不曾習(xí)武的身體跟不上腦海里的想法,腳還沒動,便先開始發(fā)軟。 眼睜睜看著那把三叉戟直扎向自己,松晏倏地抬手掩面。 ——千萬不能死的太難看,阿娘還在這兒呢,還有沈萬霄,要是讓他們看見我奇丑無比腸子腦子流了一地,那我在九泉之下都不能瞑目。 沈萬霄御承妄劍,劍尖直抵長明燈,險險護(hù)住百里輕舟,免得她被拽入燈里祭龍脈。 他留意著身旁的動靜,聽見刻意掩飾的嗚咽聲時神情微滯,旋即很快意識到是松晏在哭。 千鈞一發(fā)之際,松晏只覺得指縫里眼前一花,爆裂開的青芒穿進(jìn)眼底,絲絲縷縷的強光刺得眼睛一陣發(fā)疼。 第85章 莽撞 須臾,強光消散。 松晏茫然睜眼,只見沈萬霄好端端地站在身旁,而替他擋下一擊的,不是別的,正是方才被他嫌棄的勾玉弓。 他愣了一會兒,低頭只見腳邊勾玉弓白綠的弓身完好無損,甚至連弓弦都不曾有過動蕩。而它的對面,破日雖直挺挺地杵在地上,但戟尖已經(jīng)被折斷,成了三個豁口。 松晏:……! 他拽拽沈萬霄袖子,目瞪口呆地問:“這、這它,它不是,不是不認(rèn)我嗎?” 沈萬霄嘴角微彎,似是在笑:“它只是有點懶,不想打架?!?/br> 松晏聞言默然,而那邊止戈目眥欲裂,揚手召回破日,臉色變得鐵青。 他面目猙獰地盯著松晏,若目光能化刀子,只怕早已將他扎成已至刺猬。 松晏被他看得心里發(fā)毛,雖說如今封印已解,他能感受到體內(nèi)洶涌流動的靈力,但這種感覺還是太過于陌生,且諸多神訣他一個也不認(rèn)識,是以難免有些無所適從。 至于勾玉弓......松晏彎腰將它從地上撿起來,頗為無語。 “漣絳,”止戈咬牙切齒,“你竟敢用這邪物弄壞破日!” 松晏無辜眨眼,默默往沈萬霄那邊靠了靠:“是你自己撞上來的。” “你!”止戈氣急敗壞,正欲再攻擊兩人,余光瞥見手中的長明燈時動作一頓,邪笑起來:“既然如此,那便用她的命來賠!” 他一面說著,一面便捏訣聚起靈力朝著長明燈送去。 抵在燈上的承妄劍嗡鳴不止,凌厲的劍氣與那紫氣縈繞的靈力糾纏在一起,天際赤金璀璨的龍影同烏紫發(fā)黑的龍影廝打在一處,龍吟震天。 百里輕舟被困在兩條巨龍中間,長明燈幽綠的燈光灑在她身上,裙尾裹著烏發(fā)隨風(fēng)而蕩,露出裙下一條赤紅的狐貍尾巴。 “阿娘!”松晏心急如焚,抱著勾玉弓想幫忙卻無從下手。 這兩人以法相相斗,都不露真身,而他才剛有了一點法力,離聚出法相還差得遠(yuǎn),是以只能干巴巴地等著,眼睜睜地看著。 只見巨龍騰飛的虛影之下,長明燈被爭來搶去,燈罩子時明時暗,燈里一重又一重的人影咿呀不停。 無妄曲煞...... 松晏見狀咬唇,百里輕舟現(xiàn)如今還在燈前,而沈萬霄與止戈打斗不停,著實難以分神顧她。 思及此,他眸光一凜,猝然化作原身朝著百里輕舟奔去。 法相打斗之處,九天業(yè)火幾乎燒成蒼茫大海,將止戈法相圍困住,但天雷紫電也不甘示弱,一道又一道直劈向赤金龍影。 松晏險避開滾滾雷電,悶頭直沖向百里輕舟:“阿娘——” 百里輕舟遽然回頭,發(fā)上步搖朱釵叮當(dāng)作響。她忍著周身的疼痛,眼圈通紅,聲嘶力竭道:“別過來!” 松晏一怔,恍神之際險些被止戈一爪子拍進(jìn)血海之中,好在沈萬霄及時甩尾便抽打在止戈身上,硬生生將他撞得身子一歪,失了準(zhǔn)頭。 “阿娘,嘶——”松晏前爪朝前一邁,面前倏地豎起一片鬼枝,倒刺扎進(jìn)他掌心里勾出殷紅的血rou。 他心里一驚,連忙抽身往后,奈何鬼枝動作比他還快,電光火石間便已將他牢牢捆起。 “無災(zāi)!”百里輕舟隔著那一片鬼枝望向他,清秀無暇的臉上兩行清淚大顆大顆地滾落,砸進(jìn)衣襟里就像一個刺惡狠狠地扎進(jìn)松晏心里。 沈萬霄聽見動靜,臉色愈加陰沉。 鬼枝上的倒刺一根接一根刺破皮膚扎進(jìn)rou里,直穿經(jīng)脈。松晏死咬著唇不肯吭聲,雪白的毛發(fā)眨眼間被血染紅。 止戈在這時收手,踩在紫龍身上倨傲道:“漣絳啊漣絳,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了,你還是那么莽撞?!?/br> 沈萬霄臉色驟冷,緊接著身影一閃,承妄劍直砍向憑空而來的鬼枝。 熟料鬼枝并未被斬斷,反而是松晏悶哼一聲,神識漸漸混亂不清。 “別動!”百里輕舟連忙道,“這是奪魂枝,形狀雖與鬼枝一般無二,但卻比鬼枝厲害百倍……它所受的傷,都會千倍萬倍加之被縛之人身上?!?/br> 沈萬霄頓時不敢再輕舉妄動,體內(nèi)那好不容易壓制住的相思骨竟又開始作痛,讓他臉色更加蒼白。 止戈居高臨下地望著兩人,扶扶眼球笑道:“還算你們有些見識?;ㄅ蝺?,你既然知道這東西是什么,那便依本君的意思做,不然......” 他后面的字咬得極輕,幾乎沒有發(fā)出聲音,但百里輕舟還是明白了他說的什么——不然你便眼睜睜看著自己懷胎十月生下的孩子死于非命。 她心里倏地一空,腳下也好似踩空,整個人驟然下墜,一直墜進(jìn)十八層地獄。 “好啊,我?guī)湍慵例埫},”她深吸一口氣,抬頭不卑不亢地注視著止戈,“你放了無災(zāi)?!?/br> 沈萬霄眉頭緊鎖,正欲開口,她復(fù)而搶先道:“但付綺妖魂未散,長明燈現(xiàn)在還未修補好?!?/br> 她這話說得明白,長明燈一時不好,便一時不能祭龍脈。 止戈眼珠子一轉(zhuǎn),心知這事繼續(xù)拖下去對自己百害而無一利,便一揮袖朝著血海灑出成千上萬顆玉珠子。 珠子成片落進(jìn)血海之中,竭力掙扎著的付綺猛然蜷縮起身子,蛇鱗竟被這些玉珠一塊塊砸落,妖魂也被一點點砸碎。 沈萬霄聽著付綺垂死時的慘叫,心下了然,但眉頭擰的更緊了些。 終于,隨著最后一顆珠子落入血海,付綺回光返照一般躍出水面,粗壯奇長的蛇尾彎成山巒,他身上滴滴嗒嗒地淌著血,須臾,那偌大的身軀便變成一灘污血,消融在血海之中。 長明燈上最后一點裂痕終于被抹平。 止戈慢條斯理地?fù)崛ヒ滦渖系鸟薨?,笑道:“該你了?!?/br> 百里輕舟抬眸,朝著沈萬霄微微頷首,而后轉(zhuǎn)身往薄薄一層人皮制成的長明燈中走去。 “阿……娘……”松晏有氣無力,分不清是扎進(jìn)心脈的奪魂枝還是百里輕舟毅然決絕的背影更讓他肝腸寸斷一些。 “啪嗒”一聲,長明燈中火苗燃起。 百里輕舟站在火里,朝著松晏和沈萬霄微笑,眼底濕紅一片。 但止戈出爾反爾,眼看著烈火將百里輕舟吞沒,他竟狠狠一扯奪魂枝,而后抬腳將松晏踹進(jìn)血海之中:“去死吧!” “松晏!” 金色羽翼劃破黑沉沉的天際,長羽攜風(fēng)而至。 步重及時趕到,一把接住他,看清他被鬼枝折騰得奄奄一息時聲音都在發(fā)顫:“松晏......” 松晏神識混沌,聞聲勉強抬起眼皮睨了步重一眼,手腕上那串長生蓮珠斷成兩半,原本綠瑩瑩的珠子此時變得慘白無光,一顆顆掉進(jìn)血海之中。他的瞳孔已然有些渙散,氣息漸弱:“沈……” 步重焦躁不安:“你他娘的,都這樣了還想著他!” 無妄曲煞在耳畔輕輕哼唱,遙遙的,他似是回到了很小的時候—— “阿娘,今日我練字時遇到了一個奇怪的人?!?/br> “嗯?”百里輕舟往他碗里夾了一塊鮮嫩的魚肚,“你說的那人是不是抱著一把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