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狐貍 第60節(jié)
將軍府里,百里輕舟低頭逗弄著李凌寒養(yǎng)的鸚鵡。她一邊喂著鸚鵡,一邊聽紅珠在耳邊念叨不停,始終未作出什么反應。 昨日應空青來府中,她便知遲早有那么一天。只不過沒想到,應空青居然這么沉不住氣,連夜便將她是妖怪的事抖落出去。 這樣一來,百里輕舟不由更加篤定心里的猜測——應空青瞞著姬賀明,背地里確實是與蛇妖有染。否則她也不會狗急跳墻,這般迫切地想要殺人滅口。 “哎呀,夫人!”紅珠本就氣不過,見百里輕舟渾不在意的樣子更是生氣,“外頭說的要多難聽有多難聽,就連將軍都被陛下叫去問話了,您怎么還有心情賞花逗鳥的!” 百里輕舟抖開手里的錦囊,分出一半鳥食塞到紅珠手里:“該來的早晚都會來,急也沒用,何不放寬心順其自然?” “這怎么能不急???”紅珠急得直跺腳,臉色都漲紅不少,“夫人,您是不知道,今個兒天都沒亮咱將軍府外頭便來一大堆道士和尚。他們打著除魔衛(wèi)道的名號,叫叫嚷嚷的,恨不能把這房子頂都給掀咯!” 百里輕舟被她念叨得有些發(fā)悶,只好嘆氣道:“他們要鬧便隨他們鬧去,總歸我沒有做過什么傷天害理的事,不怕他們鬧。就是陛下那邊,恐怕......” “將軍!您衣裳上臟東西還沒——” 兩人正說著,忽聽門外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 百里輕舟擱下手里的鳥食,擦凈手回頭便見李凌寒風塵仆仆地趕回來,于是上前問道:“這是怎么了?” 李凌寒沒答話,甫一進門,他便直奔著桌子而去,掀開茶壺蓋子悶頭喝水,咕嘟咕嘟的,似是渴得要命。 丹嚴緊跟在他身后,進屋見著百里輕舟時腳下一停,恭敬地朝著百里輕舟彎腰行禮:“夫人。” 百里輕舟朝他頷首一笑,再一看李凌寒背對著門而坐,背影憋屈得緊,便道:“你先回去吧,我與將軍聊幾句。” 丹嚴應聲,臨走前不忘拽著紅珠一道離開。 松晏瞧清丹嚴的臉,認出丹嚴便是當年將他丟在駱山的人,不禁有些傷感。 當初丹嚴哄騙他說要帶他游山玩水,結果行至駱山山腳下時偷偷往他吃食里加了迷藥。等他醒來,人已經(jīng)被師父扶緲撿了回去,丹嚴不知所蹤。 沈萬霄留意到他的神情,抬手自袖子里摸出一小塊油紙包著的蜜餞,遞到他面前。 看見蜜餞,他不由得微微睜大眼,驚訝道:“你怎么什么都有?” “麒麟嗜甜,我便隨身帶著?!鄙蛉f霄神色自若,但跟在腳邊的麒麟不樂意,嗷嗚嗷嗚地出聲抗議著。 松晏心里樂滋滋的。他雖許久沒吃東西,此時正餓得慌,但接過蜜餞后第一時間卻沒往嘴里塞,而是猶豫著低頭看向麒麟,慢吞吞地問:“可是我要是吃了,那小黑豈不是要挨餓?” 沈萬霄聞言垂眸。他沉默須臾,三兩下把蜜餞上包裹著的薄薄一層油紙撕開,隨后將蜜餞遞到松晏嘴邊:“它不餓?!?/br> 唇瓣沾上蜜餞上裹著的糖霜,稍微有些發(fā)粘。松晏抬眼,正對上沈萬霄專注的目光,一時便忘了呼吸,更別提張嘴。 沈萬霄見他發(fā)愣,便道:“張嘴。” “啊。”松晏回神。沈萬霄順勢將蜜餞塞進他嘴里:“自己含好?!?/br> 聞言,松晏伸出舌頭將蜜餞卷進嘴里。一個不留神,他的舌尖從沈萬霄指腹上舔過。 他愣了一瞬,后知后覺地意識到那不常有的觸感是什么后,頓時僵住身子,半張著唇咬著蜜餞不知所措。 沈萬霄被那濕熱的舌頭舔得身子微僵,他來不及細想便飛快撤開手,喉結不由自主地滾動了下,被舔濕的地方隱約有些發(fā)麻。 松晏欲蓋彌彰地咳嗽,紅著耳朵彎腰抱起腳邊嗷嗷亂叫的麒麟:“你別氣啊,等出去后我再買一大堆糖來還你?!?/br> 不知是不是聽懂了他說的話,麒麟聲音漸漸低下去,不再吵鬧,反而是小白順著他的手背一路爬到他肩上,湊到他耳朵旁邊嘰里咕嚕說個不停。 偏偏松晏什么也聽不懂,只好求救似的看向沈萬霄。后者警告似的瞥小白一眼,說:“它說它也很餓?!?/br> 松晏微怔,終于想起來這幾日一直沒來得及喂它,便將手指伸到它面前:“對不住,這幾日事情實在太多了,我把你給忙忘記了。以后嘶......” 小白毫不客氣,張嘴咬上他的指尖。 松晏皺著眉擠血喂給它,不忘接著說:“以后若我忘了,你自己來吃便是?!?/br> 見狀,沈萬霄冷冷注視著小白。須臾,他強行將小白從松晏肩上提下來塞進袖子里。 “?”松晏茫然不解地看向他。 他冷聲道:“紙糊的玩意,餓不死?!?/br> 莫名其妙。 松晏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心道即便餓不死那也是會餓的,這滋味也并不好受。 他正欲同沈萬霄爭論幾句,那邊百里輕舟猛然拍桌而起:“豈有此理!” 他心下一驚,循聲望去,只見李凌寒好聲好氣地拽著百里輕舟讓她坐下,但百里輕舟卻怎么也不肯,氣得直瞪眼:“陛下當真是這么和你說的?他竟然不分青紅皂白要你休了我,還要把我送去什么……靈什么寺?” “靈照寺,靈照寺?!崩盍韬皶r提醒她。 “對!就那靈照寺,怎么,他是不知道那些和尚道士全是江湖騙士嗎?他們要真有本事,還會看不出來應空青身上的妖氣?” 李凌寒怕她氣傷了,急忙想法子哄人:“別生氣、別生氣,當心氣壞了身子得不償失,來來來,先吃個山楂?!?/br> “李凌寒,”百里輕舟就著他的手不情不愿地咬一口山楂,“我可告訴你啊,休我這事兒你想都別想!就算最后逼不得已......那也得是我休了你!” 李凌寒點頭應聲:“我娶你時便說過,我李凌寒此生只認你一個。就算陛下當真要為此事找我麻煩,我也不怕,總之不過是要命一......” “噓!你別亂說話?!卑倮镙p舟急忙捂他的嘴,壓低聲音好似怕旁人聽見,“放心好了,我不會讓你有事的?!?/br> 李凌寒聞言憨笑起來,將臉埋進她的掌心,大貓似的來回蹭著:“這么些年我一直征戰(zhàn)在外,如今好不容易回來了,誰都別想再將我們分開。” “你就會嘴貧!”百里輕舟被他逗笑,嘴上說著沒事,但嗓子里高高懸起的一顆心始終放不下。 應空青此人城府不深,行事急躁,是以昨夜便將她是狐妖一事告知天下,如此只是想讓她有所忌憚。但付綺不同,百里輕舟深知付綺這千年老蛇妖心思深沉,難以對付,若是坐以待斃,興許用不了幾日將軍府上下便成了墳中新骨。 她放心不下,于是當日夜里便輕手輕腳地起身,未將熟睡的李凌寒驚醒,披上大氅迎著風雪直往念河走去。 她躡手躡腳地從側門溜出府,松晏與沈萬霄相視一眼,抬腳跟上去。 宵禁后的京城寂靜無聲,四下的街道里空無一人,只偶爾有幾只野貓野狗從眼前飛快竄過。 百里輕舟謹慎地環(huán)視四周,見周圍半個人影也無,這才拉起兜帽提著燈匆忙奔向念河。 昏黃的燈光照在那一襲殷紅的衣裳上,暗金的云紋如同淬火,映的滿地白雪發(fā)紅。 在她身后,原先平坦的雪地起伏幾下,緊接著,一只手從雪里伸出來。 “什么人?”松晏腳步一頓,回頭望去,只見風晚從雪地里坐起來。 風晚從雪地里坐起來,他三兩下拍干凈身上的雪,不遠不近地跟在百里輕舟身后,身上的白衣漸漸幻化成墨黑,連膚色也黢黑不少,藏在這暗夜里格外合適。 沈萬霄并不意外風晚會出現(xiàn)在此處:“你娘親今夜應是去找花遲。風晚整日守在府中,等的便是這時?!?/br> 經(jīng)他這么一提點,松晏幡然醒悟:“如此說來,先前他讓劉盛找雪恥,便也是為了找花遲?!?/br> 他皺著眉思索片刻,話鋒一轉:“可是為何我娘會與花遲相識?若真算起來,我娘出生時花遲不是已經(jīng)被你封印了么?雪恥上又怎么會有花遲的毛發(fā)?” 第65章 胡攪 念河自城西流入京城,橫穿整座城池。其水清澈冷冽,是城中數(shù)萬萬百姓的用水之源。 百里輕舟提著燈一路疾走,終于在年代久遠的石橋前駐足。她探頭四處張望,見橋邊無人,橋上亦是空蕩蕩的,便脫下鞋子提起衣角踩進河里。 深冬時節(jié)的河水冰涼刺骨,河面上浮著碎冰,寒意蟲子似的直往皮膚里鉆,凍得她牙齒打顫。 風晚躲在不遠處的牌坊下,見百里輕舟棄燈而行,直奔著橋底下去,急忙跟上前。 松晏在河邊駐足,見百里輕舟踩進冰冷的河中,不禁皺眉喊了一聲“阿娘”,想要阻止,卻又很快反應過來百里輕舟聽不見。 于是他只好沉默下來,眼睜睜看著百里輕舟往水里走,夜里漆黑的河水漸漸沒過她的小腿。 無星無月的漆黑夜色里,念河中河水微微涌動著,蕩漾起黑色的波瀾,這般看起來倒是與那死氣沉沉的無妄海有幾分相像。 河水寒意刺骨,百里輕舟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但即便如此,她也并未有半分退后的意圖,而是執(zhí)拗地踩著淤泥繼續(xù)往橋底下走。 眼看著河水即將沒過她的肩頸,一群白翅藍尾的小鳥忽然躍出水面,撲扇著翅膀銜住她的衣裳將她往岸邊拖去。 “菩提鳥?”松晏仔細端詳著這些小鳥,神色訝異,“念河里居然有菩提鳥,那里頭莫不是有佛住著?” 據(jù)他所知,菩提鳥所在之處,即為佛的居處。 沈萬霄搖頭,望著夜里黑沉沉的河水道:“里面應當是佛的尸骨。” 聞言,松晏呼吸不由一滯:“你是說,念河里是千年前天河里佛的尸骨?” “嗯,當年佛死之后,血rou化成業(yè)火,白骨不知所蹤,”沈萬霄微微頷首,“眾神找佛骨多年未果,沒想到是藏在此處。” 九重天有一百七十二神靈,其中有三十三佛,但這三十三尊佛已不是真佛,他們都不夠無情,不夠無欲。 只有天河里的才是真正的佛,是天道親自挑選的佛,他們的骨也才是真正的佛骨。可惜真佛已死,如今世間所謂的“佛”,不過是自欺欺人的神。 聽沈萬霄這么一說,松晏忍不住嘆氣。他大抵能猜到諸神找佛骨作甚——人想成仙,仙想成神,神想成佛,從來如此。 他不大高興地望向沈萬霄,問:“你也想成佛么?” 沈萬霄偏頭望向他,一時無話。 片刻的安靜過后,他聽見沈萬霄說:“若是可以,我寧愿做平凡百姓。” “那還是算了吧,”松晏聳肩,一時嘴快將心里想的全都給抖了出來,“就你這臭脾氣,要真做個平凡百姓,恐怕還沒說幾句話便被人打死了?!?/br> 沈萬霄平靜地轉頭,定定望著他:“之前你從未說過我脾氣不好?!?/br> 松晏:...... 他臉上露出尷尬的笑,眼神卻格外明亮,像暗室里的一豆燈火:“那不是因為我多少有點怕你嘛,就沒敢說?!?/br> 沈萬霄有一陣子沒接話。 松晏被他盯著,心里難免犯嘀咕,正欲開口轉移話題,他忽然道:“我盡量?!?/br> 松晏丈二和尚摸不到腦袋:“盡量什么?” “盡量,”沈萬霄多有遲疑,但最終還是平靜的將后半句話說出口,“收斂脾氣?!?/br> 松晏忍俊不禁,笑彎了眼:“我沒有這個意思。我是說——你用不著收斂,畢竟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你要真收斂脾氣那你便不是你了,嗯......”他沉吟片刻,注視著沈萬霄道,“雖然他們都說你陰晴不定,暴躁易怒,但我覺得你脾氣其實不算特別差,性格也還好,至少從沒對我動過怒。” 語罷,松晏飛快地眨巴眼睛,揪著他的衣袖踮腳貼近他的耳朵,悄聲說:“但要是以后你能放松一點,別總緊繃著臉,多和我說說心里話,別什么事都自己憋著就更好了!” 話一說完,松晏便松開手快速退開,抬頭笑嘻嘻的望向沈萬霄:“這是師父教我的。他說每個人的耳朵里都有一只小妖怪,它會幫說話的人勸耳朵的主人,所以貼在耳朵旁邊說的話往往都會成真?!?/br> 胡扯。 但管用。 沈萬霄垂眸,輕而易舉地捉到他眸子里亮晶晶的星子,再舍不得松開。 那邊百里輕舟揮手想將身邊的菩提鳥趕走,但鳥群散而又聚,眨眼間再次將她團團圍住,并且抬轎似的將她抬起來。 “你們放開我!”百里輕舟雙手并用地往河里爬,幾次捏訣卻使不出任何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