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狐貍 第55節(jié)
待到雪停,天色已是黑壓壓地入夜。應空青用過晚膳來看了姬如一眼,二話不說抬腳踹在他的胸口,將白日里姬賀明勾出來的恨都發(fā)泄在姬如身上。 或許是嫌姬如礙眼,應空青并未多待,出氣以后便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姬如才敢起身。他在這冰天雪地里跪了太久,臉上早已結起冰霜,徹骨的寒冷甚至讓他錯以為呼吸都是冷的。 十六心疼至極,扶他起身時不受控制地紅了眼。 “阿姐,”姬如連站都站不穩(wěn),卻還笑著寬慰她,“我沒事,你莫要擔心?!?/br> 十六匆忙拍去他肩上的雪,將他抱進懷里。 皚皚白雪之中,他們瘦弱的身軀緊緊抱在一起,骨頭硌著彼此,清晰而深刻的疼。 “阿姐?阿姐!”姬如揚手在十六面前揮了揮,叫回她的魂兒,“阿姐,你發(fā)什么呆呢?這都開場了?!?/br> 十六抬頭,果真見臺子上已經點起燈,先前打點好的歌舞伎也紛紛登臺。她揉了揉眼睛,眼圈有些泛紅,道:“沒什么,看戲吧。” 姬如忙著吃,沒留意她的神情。聞言便捧著蓮藕排骨湯頻頻點頭,末了不忘將點心遞給十六:“阿姐,你今日一直陪著我,也沒來得及用膳,快多吃點!” 十六不食凡物,因為吃下去也并不能飽腹,反而會勾出饞意。但她猶豫片刻,還是在姬如期許的目光里拈起一塊梅花糕,咬下一小口,稱贊道:“味道不錯?!?/br> 樂姬音色悅耳,唱的是歡快的曲子,姬如笑容滿面,毫不介意在十六面前露出缺了一顆的門牙。 十六用食指輕點他的鼻頭,也跟著笑起來:“等你再長大些,阿姐便帶你離開京城。咱們走得遠遠的,再也不用怕應空青和那蛇妖。” 或許是因為從小便沒有人愛,姬如早已習慣像野狗一樣活在骯臟的角落里,是以在聽十六說要離開京城遠走高飛時,他并沒有多么期待,反而是感到無可比擬的恐懼。 他想起承寧宮里面目猙獰的應空青,還有那條足以吞人吃象的紅蛇。他們站在一處,眼神陰翳,笑意滲人,不住地發(fā)問:“告訴母后,你今日去梅林見了誰?” 思及此,姬如笑得有些落寞。他不敢看十六,只好盯著戲臺:“阿姐,以后你還是別來找我了,母后不準我與你往來?!?/br> 十六倒茶的手僵住,一瞬間皺緊眉頭:“你說什么?” 姬如咬著唇,他知道十六清楚明白地聽見了,也知道十六不敢肯定。也是,怎么會有人吃完喝完就提絕交一事? 他嘴里含著一小塊排骨,骨頭邊緣劃著牙齦,有些輕微的疼:“母后要是知道我與你往來,只怕會找人害你?!彼痤^,直視著十六,“阿姐,以后就別來找我了?!?/br> 聞言,十六挑眉,擱下手里的茶壺:“你吃我那么多東西,怎么?現在吃飽了就不認人了?” “我沒有這個意思,”姬如連忙解釋,“我就是想......” “你就是這個意思?!笔鶕屗脑?,拖著椅子坐到他面前,“姬如,你蹭吃蹭喝,還想要我以后別去找你,你想得怪美!” 姬如愣住。他第一次見到十六那天,十六也說了差不多的話,但話里意思截然不同——姬如,你想要我以后經常來梅園,你想得怪美! 十六說完亦是一愣,兩人對視片刻,忽然一起笑出來。 俄頃,十六先清清嗓子止住笑,正色道:“其實我以前也有一個孩子。” 姬如錯愕不已。而十六早已料到他的反應,輕笑一聲接著道:“他若是在世,這會兒應該和你差不多大......嗯……雖然神仙的壽命與你們凡人不一樣,但從長相來看他應該就是你這個年紀?!?/br> 她杵著下巴沉思片刻,“說來也不怕你怪罪,其實有時我看著你,就像是在看他。你叫我‘阿姐’的時候,我甚至會想讓你改口叫我一聲‘娘親’?!?/br> “那他的爹爹呢?”姬如不解地問,畢竟這些時日以來十六都是孤身一人,他并未見過十六與旁人親近。 “他啊,”十六眼睛有些濕潤,鼻音濃重,“他在天上?!?/br> 姬如一驚,以為十六是說那人也去世了,便連忙道歉。 但十六卻笑了笑,在熱鬧的歌舞聲里說:“我年少時特別喜歡他,特別、特別喜歡。我這么和你說吧,天上地下有那么多人,我卻只看得到他。” 見她落淚,姬如手忙腳亂地找出一塊手帕遞給她,想安慰卻由于沒有經驗,嘴笨的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十六閉上眼睛,再睜眼時眼里已沒了閃爍的淚光:“可惜我所遇非人,白將大好年華浪費。說到底也怪我那時軟弱無能,傻子一樣對他推心置腹,言聽計從,所以到最后連自己的孩子都沒保護好?!?/br> 她輕撫姬如的發(fā)頂,語重心長地說:“日后你若是遇上喜歡的人,千萬千萬要擦亮眼睛,別像我一樣被人騙了。” “阿姐,我還小,喜歡不喜歡的......”姬如嚅囁著,不知該作何反應。 十六被他逗笑,又揉他的腦袋:“是是是,你現在年紀還小,都不知道什么是喜歡。但人總會長大的,我先與你說說也沒什么壞處?!?/br> 姬如扒拉她的手:“哎呀,你別轉移話題……總之以后你別來找我了?!?/br> “你這傻小子,”十六恨鐵不成鋼,只好嘆氣道,“我方才與你說那么多,其實就是想告訴你,以后無論應空青和付綺做什么,哪怕是要我的命,我也不會丟下你不管?!?/br> “阿姐,你別這樣。你與我非親非故,我不想連累唔!” “我已經失去過一次了,”十六拿果子堵住他的嘴,認真道,“不想再失去第二次?!? 第59章 求死(2) 這一夜的歌舞看了很久,臨散場時十六笑著給姬如斟酒。 她朝著姬如舉杯,開懷大笑:“來!干了這杯酒,以后你就是我親弟弟,只要有我一口吃的,就絕對少不了你的!” “阿姐?!奔缗踔营q猶豫豫不肯喝。 十六一眼便看出他的顧慮,但不明說,只揣著糊涂裝明白,勸道:“就喝一小口,而且這酒也不烈,你不會醉的?!?/br> “那......好吧?!奔缭谒诖哪抗饫锿讌f,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不出意外被嗆得面色通紅。 十六笑他。他有些惱,但不一會兒也跟著傻笑起來。此起彼伏的笑聲摻在戲曲聲里,烘得氣氛無比溫馨。 松晏趴在看臺前的欄桿上,見狀抬頭看了一眼沈萬霄,也跟著十六和姬如笑,傻傻道:“他們關系可真好……要是能一直這樣下去,這一生其實也無憾了。” 沈萬霄半闔著眼,看上去有些犯困:“世事無常多變,今朝歡愉終成幻影?!?/br> “你這……”松晏嘆氣,頗為頭疼地抬手扶額,“世事確實無常,但今日的歡愉也不假。依我看,既有一日便笑一日,以后的事以后再說也不遲……你也別總想著不好的事,總歸是會有好事發(fā)生的?!?/br> 沈萬霄沉默須臾,未帶駁斥地回應他的話。 他聞言便又長嘆一口氣,直起身子道:“你說得也有理,十六與姬如總歸是今朝歡愉成影,他們都太苦了。” 話音未落,兩人便聽見“哐當”一聲。松晏回頭,他自欄桿前望去,只見飛光樓足有樓高的的大門被踹開,但門外空無一人。 那邊十六與姬如聽見動靜,連忙起身。 門外凜冽的北風卷著大雪而來,搖著樓里的鮫紗動若白浪。應邀而來的樂姬舞姬皆是一驚,紛紛扭頭看向大敞著的門。 “阿姐?!奔缬行┖ε拢愕绞磉?。 十六摸著他的頭,雙眼緊緊盯著門口,寬慰道:“莫怕,興許外頭風大,這門沒合緊,便被吹開了?!彼p按姬如的肩,“你在這兒等我,我下去看看便回?!?/br> 她一面說著,一面松開扶在姬如肩上的手,轉身提起衣擺匆匆下樓。 “阿姐!”行至樓梯拐角時,姬如叫住她,莫名地感到心悸,不放心道,“你小心些。” 十六沖他一笑,經過臺子時駐足安撫樂姬舞姬幾句,隨后大步朝著那扇被風吹得東倒西歪的門走去。 夜里寒風呼嘯,她卻穿得輕薄,絲毫不懼這刺骨的寒雪疾風。 臺上的琉璃燈又燒出了幽藍的光焰,陰惻惻地照在每個歌舞伎子身上。 松晏低頭,見燈下她們的影子忽明忽暗,殘缺不全——有的只剩胳膊,有的只剩腦袋,還有的只剩腳掌..... 他大驚失色:“這不是琉璃燈,是長明燈!” 世間傳聞,琉璃燈能招魂聚魂,有讓人起死回生之能,暫且不論此言是真是假,總之并不是個害人的玩意兒。但長明燈卻正好與之相反,它雖可做媒介授人以法術,可是要施此禁術,依賴的還是燈下亡魂的怨氣。長明燈,本就是一件殺人散魂的利器。 松晏攥住沈萬霄衣袖,語速飛快:“先前鬼仙便是借長明燈之力讓趙可姿得以修行,既然長明燈出現在此,那他應當也在此處。” “長明燈吞人心智,長人惡念,”沈萬霄沉聲說,“他將長明燈放在此處,等得便是今日?!?/br> 兩人正說著,忽聽樓下一聲慘叫,緊接著更為凄厲的尖叫聲接二連三地響起—— “手!我的手!” “?。。?!你的頭掉了!” “我的腳......我的腳怎么不見了???” ...... 十六回身望去,只見方才還好端端站在臺上的姑娘們眨眼間變得面目全非。她們的身體以飛快的速度裂開,仿佛虛空之中有人用鋒利的彎刀劈開她們的皮rou,隨后極其殘忍地割下她們的四肢。 臺子上四處都是殘肢斷臂?;靵y中,最后一個身體尚且完好的舞姬尖叫失聲,十六瞳孔驟縮,飛撲上前:“小心!” 然而,不等她登上臺子,便見令人牙酸的“喀嚓”聲中,舞姬那纖纖一握的腰肢以不可思議的弧度扭斷,鮮血從斷口處噴薄而出,如大雨一般澆上她的臉頰。 “阿姐!”樓梯上,姬如臉色煞白。見到一地殘肢碎骨,他忍不住扶著墻劇烈地嘔吐起來,將不久前吃下的東西吐了個一干二凈。 十六聞聲抬頭朝他望去,眼中尚有驚懼。潮濕粘稠的血掛在她的長長的睫毛上,入目猩紅。 格外突兀的,飛光樓里響起哀婉凄涼的琵琶聲。和著這悲戚的樂音,空遠縹緲的吟唱聲時遠時近,間或夾雜著幾聲嬰兒啼哭,十分滲人。 十六驟然瞪大雙眼,頃刻間變得面無血色:“無妄曲煞!” 她張皇失措,拔腿飛奔向姬如,衣袂翻飛成蝶:“姬如——” 十六嘶啞出聲。 與此同時,一只冰涼如尸首的手抓住姬如的手腕。 姬如身子一僵,木然扭頭望去——那幽藍的燭光映照之下,一張血rou模糊的臉咧嘴而笑,距他不過毫尺。 他難以控制地尖叫起來,轉身欲逃,兩條腿卻似有千斤重,怎么用力也抬不起來。 “姬如!”十六急匆匆撲上去,來不及思索便張口咬上姬如身后那具無妄曲煞cao縱著的尸體的血淋淋的臉。 腐爛的血rou被撕咬下,但尸體毫無反應。他灰青泛紫的五指收緊,死死掐住姬如喉嚨。 姬如竭力掙扎著,嗓子里擠出不成詞的氣音。 “姬如!”十六徒勞地去掰尸體的手,嘴角殘留著未舔干凈的血。她的雙眼大大睜著,眼白之中爬滿血絲,因為太過瘦削而高高突起的顴骨更顯猙獰。 蠱蟲在她體內亂爬,濃烈的血腥味于她而言更像是美食的香氣,一步步引誘著她走向不見底的深淵。 姬如駭然,窒息間眼睜睜看著十六的眼神一點點變得貪婪饑渴,看著她如同饑餓許久的野狗,瘋狂撕咬著眼前的尸體。 吞食血rou的咀嚼聲和吞咽聲在耳邊響起,姬如臉色發(fā)紫,掙扎間已然奄奄一息。 忽的,掐著姬如脖頸的那只手被十六惡狠狠咬斷。 失去支撐,姬如腳下一空,從樓梯上滾落,摔得頭破血流。 “咚”的一聲,他的后腦磕上冰冷堅硬的地板。他掙扎著強打起精神,但甫一動身便嗆咳起來,冷汗早已在不知不覺間浸濕后背。 “阿姐......”他無力起身,只能如同蛆蟲一般在一陣又一陣的眩暈里朝著十六爬去,身下拖出觸目驚心的血痕。 十六捧著干癟的內臟回頭,朝著樓梯下望去。她吃得滿嘴是血,腳邊堆起皚皚白骨。 姬如一怔,恐懼過后只剩無盡的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