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晏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真見零零散散有兩三堆白骨。這地方實(shí)在陰冷幽暗，他搓搓胳膊，還未結(jié)痂的傷口又重新滲出血。

    絲絲縷縷的血味鉆進(jìn)山丘下黑漆漆的長洞中，緊接著，一只蒼白瘦削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shì)抓住松晏腳踝。

    剎那間松晏疼得臉都扭曲。鬼枝上的倒刺勾的最深的便是腳踝，如今又被這只手用力掐住，簡(jiǎn)直像是有人用蠻力硬生生將他的腳扯斷一般。

    勾玉反應(yīng)也快，松晏一聲慘叫尚未嚎出嗓子，那只手便已經(jīng)被勾玉捏在了掌心里。

    這下慘叫的不是松晏了，而是鬼卜子。

    勾玉眼帶嘲笑地瞅了一眼捂住腳踝跌坐在地的松晏，手上用力的同時(shí)厲聲喊道：“滾出來！”

    一道黑漆漆的身影驟然從洞xue中竄出，直直咬向勾玉的手。

    勾玉眸子一瞇，看上去沒費(fèi)多大勁，卻硬生生地掰斷鬼卜子的手指。

    小魔頭目睹一切，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轉(zhuǎn)身想跑，但雙腿跟灌了鉛似的連抬起來都費(fèi)勁。

    鬼卜子嘶吼一聲，再次朝著勾玉咬去。

    電光火石間，松晏并未看清勾玉的動(dòng)作，下一瞬，便見鬼卜子方才還矯健的身影因?yàn)樘弁打榭s起來，斷開的一只胳膊被勾玉攥在手里把玩著。

    “敬酒不吃吃罰酒，”勾玉將那只手踩在腳下，隨后俯身扼住鬼卜子喉嚨，“本座只不過是來問你件事，你倒好，要打要?dú)⒌模热蝗绱?，那我給你個(gè)痛快！”

    鬼卜子并不懼死，冷聲道：“隨你?！?/br>
    勾玉雙眼微瞇，下手毫不留情。

    見狀，松晏急忙上前制止：“等等，先別殺她！”

    聞言，勾玉稍稍松開手，不耐煩道：“就她這態(tài)度，你問她也問不出什么來?！?/br>
    松晏在鬼卜子面前蹲下，并未理會(huì)勾玉，問道：“姬如是怎么死的？”

    不出所料，鬼卜子咬緊牙關(guān)一言不發(fā)。

    勾玉“嘁”了一聲，正想將手下那截細(xì)瘦的脖頸扭斷，鬼卜子忽然發(fā)力掙脫桎梏，轉(zhuǎn)身就跑。

    “你等等！”松晏急忙追上去。

    鬼卜子拖著殘軀置若罔聞。

    勾玉懶懶地等了一陣，然后才揚(yáng)起手。剎那間風(fēng)沙鋪天蓋地而來，強(qiáng)勁的風(fēng)力讓人舉步維艱。

    松晏捂住口鼻，見狂暴的沙塵里鬼卜子身上的墨色斗篷敞落，影影綽綽的身影格外眼熟。他腳下一頓，只見勾玉馭風(fēng)而行，塵土在他手中化作長鞭，不遺余力地抽打在鬼卜子身上。

    鬼卜子瞪紅了眼，漫天風(fēng)沙讓她辨不清方向，更遑論瞧清那一道細(xì)鞭甩來的方向。

    “跑什么？”勾玉捏著鞭子好整以暇，像一只喜歡以捉弄獵物為樂的野貓，“本座的地盤，豈是你想來就能來，想走就能走的？”

    松晏勉強(qiáng)睜開眼，沙子吹進(jìn)眼里又酸又疼。許是突然想起此處還有這么個(gè)不會(huì)法術(shù)的人，勾玉瞇了瞇眼，心不甘情不愿地止住風(fēng)，泥沙捏造的長鞭將鬼卜子牢牢縛住，扔到松晏面前。

    松晏揉干凈眼睛里的沙子，稍稍退后幾步，這才瞧清楚鬼卜子面容。他不由得吃驚道：“十六?。俊?/br>
    見是熟人，勾玉攥著鞭子的手稍稍卸力：“早說是認(rèn)識(shí)的人嘛，也不用受這些罪?！?/br>
    十六惡狠狠地瞪著勾玉，額頭上的青筋因?yàn)橛昧Χ┢?，宛如蜿蜒曲折的樹根?/br>
    “十六，你......”松晏上前一步，又退后些許，始終難以置信。

    勾玉屈膝坐在一旁，用手里的繩子擰花玩。他瞪了一眼縮在一旁發(fā)抖的小魔頭：“看什么看？還不快滾！”

    小魔頭撒腿就跑，一溜兒煙便跑沒了影。

    十六嗆咳幾聲，方才脖子上被勾玉掐住的地方已然有了青紫的指印。她一言不發(fā)地看向松晏，須臾，嫌惡地扭開頭。

    松晏靜了片刻，緩慢回想起初到憶遲居時(shí)瞧見的地上的污漬，后知后覺那根本不是陳年積灰，而是血垢。

    他微微嘆氣，問：“姬如……”

    第51章 錯(cuò)遇

    “是我殺的?！笔淠卮驍嗨申涛凑f完的話。

    松晏愕然，他千算萬算卻從未曾想過姬如竟死在十六手中。他難以置信地抬眼，睨見地上那支斷臂，呼吸一滯。他記得前不久十六手背上不知為何磨破皮，他還給遞給十六一瓶藥膏，熟料今日卻……

    勾玉伸腿將腳邊一顆石子踢飛：“你還挺坦誠，不過這樣也好，能少受些皮rou之苦?！?/br>
    “為什么？”松晏問。

    十六抬眸，眼中有細(xì)碎的光：“不為什么，他本來就不該出現(xiàn)在這世上?！?/br>
    “他才十歲。十六，不管應(yīng)不應(yīng)該，”松晏深吸一口氣，“他既然出現(xiàn)在世上，那么他就有活下去的權(quán)利?！?/br>
    仿佛聽到天大的笑話，十六仰天大笑。笑聲止住時(shí)她的眼神也變得格外冷漠：“十年......姬如在這世上受苦受難十年還不夠嗎??？松晏，不是所有人生來就活在愛里的，也不是所有人都想活下去。”

    “呵......呵呵......”她冷笑兩聲，抬頭定定地望向松晏，“你知道姬如跪在我面前......一口一個(gè)jiejie，求著我殺他時(shí)哭得有多傷心么？”

    松晏心下一驚，正欲開口，十六忽然奮力撲向他，那只常常捏著賬簿一角的手死死攥住他胸前的長命鎖。

    “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十六眼中布滿血絲，臉頰上有鞭子抽打的傷痕，“你去看清楚，松晏，你睜開眼好好看清楚！大周的天子、皇后，你去看看這太平盛世底下有多少冤魂！”

    長命鎖開始發(fā)燙，幾乎將十六的掌心灼傷。

    松晏瞳孔微縮，強(qiáng)烈的拉力將他扯進(jìn)虛無之中。眼前扭曲的景象飛速回退，令人頭暈?zāi)垦！?/br>
    勾玉立刻起身，伸手卻沒來得及碰到松晏。他神情慍怒，聚沙成鞭，猛然勒住十六的脖頸：“本座的恩人，你也敢動(dòng)?！?/br>
    十六臉色憋得紫紅，她艱難地喘息著，眼中卻滿是挑釁：“他本來就是個(gè)死人，八苦夢(mèng)有去無回，上次是七爺在，這次......”

    大地忽然劇烈晃動(dòng)起來，天地間彌漫的風(fēng)沙在剎那間翻涌成浪，大有毀天滅地之勢(shì)。

    勾玉抬頭，只見頭頂黑壓壓的云層被撕開一道口子，茫茫血海奔涌而下。他神色一凜，驟然松開持鞭的手，旋身揚(yáng)起風(fēng)沙，撐成屏障，抵擋住滾滾而來的血海。

    茫茫血海之中，身高幾乎與天平齊的巨獸踏火而來。它身軀龐大，以至于每行一步，大地都為之一震。

    “麒麟。”勾玉閃身避開血海中鬼魅的撕咬，目光一沉。

    十六趁亂欲逃，但剛轉(zhuǎn)過身，一道火光便劈至腳下，跳躍的烈焰咬上她的衣角，灼燒出劇烈的疼痛。

    她急匆匆捏訣撲滅火光，小腿上的皮膚已被燒得潰爛，痛癢難耐。她神色一滯，隨后臉色變得蒼白，錯(cuò)愕不已地回頭。

    神獸麒麟之上，沈萬霄持劍而立，劍身浴火，金紅的烈焰簇?fù)碓谒砼?。火光之中，他神情冷漠，眼底照出奔騰的血海，照出燃燒的火焰。焰光本該是炙熱guntang的，偏生半點(diǎn)溫情也無，只余下仿佛深冬凜冽的寒風(fēng)一般的漠然。

    勾玉動(dòng)身，腳下卷起幽冥界積淀已久的沙塵，他踩著風(fēng)沙一步步往上，直到與沈萬霄視線平齊，才極其懶散地伸了個(gè)懶腰，倦然道：“本座這才剛醒，太子殿下便大駕光臨，怎么？天帝那老頭子就那么怕本座踏平他的天宮，特意叫你來收拾本座？”

    沈萬霄抬眼，并不與他廢話，只問：“松晏在哪兒？”

    “松晏？”勾玉不知從哪摸出一串葡萄來，旁若無人地吃了起來，片刻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哦，你說漣絳那蠢蛋啊?！?/br>
    沈萬霄疲于與他廢話，聞言眼神暗了暗，腳下麒麟怒吼出聲，聲浪穿透鼓膜，震耳欲聾。業(yè)火在幽冥界烏沉沉的天際鋪開，燒成滿天紅霞。他踏著霞光，頃刻間已至勾玉眼前。

    “停停停，你身上熱得很，再過來本座都被你烤熟了，”勾玉搓著胳膊連連后退，在沈萬霄開口前先道，“漣絳被拖進(jìn)八苦夢(mèng)境里了?！?/br>
    沈萬霄腳步一頓，沉聲道：“多謝。”

    勾玉拎著葡萄瞅他，沒好氣道：“回頭你記得把這天給本座補(bǔ)上——這地方雖破，但好歹是本座的地盤，豈能容你撒野?！?/br>
    沈萬霄頷首，垂首恰好與十六*目相對(duì)。

    短短一瞬，沈萬霄先移開了視線。

    十六眼中有些濕潤，她本想喊一句“七爺”，最終卻沒發(fā)出任何聲音。

    “哥！”耘崢姍姍來遲，瞧見幽冥界那道裂口時(shí)臉都快皺成了一團(tuán)。

    那日沈萬霄想相思骨發(fā)昏死之后，應(yīng)空青那妖女險(xiǎn)些將兩人害死。好在止戈去而復(fù)返，雖然不情愿，但他還是撒下停云花，將兩人救下。

    止戈將他們帶回了九重天。天帝瞧見沈萬霄身上的蓮紋時(shí)重重嘆了口氣，背過身去。

    耘崢跪在殿前，一時(shí)半會(huì)兒摸不清天帝的想法。

    他本以為出了這事，天帝少說也要罰他去滄浪巔跪上十天半個(gè)月，熟料天帝最終只是賞了他一頓鞭子以示懲戒。這讓止戈好一頓生氣，發(fā)脾氣將寢殿砸的稀爛。

    耘崢身上鞭傷未愈，想著沈萬霄一個(gè)人冷冷清清地躺在殿中，太過孤單，便一瘸一拐地奔去長生殿，但四處找了一圈都沒找到人。

    他隱隱覺得要出事，一個(gè)念頭尚未成形，便聽守幽冥的小仙著急忙慌地趕來，跑得滿頭是汗，拉住一問，方知是有人劈開幽冥界和凡界間的結(jié)界。

    天底下有這本事的，除了沈萬霄，再無他人。

    耘崢頓時(shí)再顧不上身上的鞭傷，御風(fēng)急匆匆趕來，本想加以勸阻，讓沈萬霄不要意氣用事，但終究還是來晚了一步。

    沈萬霄微微側(cè)目。

    耘崢三兩步奔上前：“哥，你的傷......”他話音一頓，余光瞥見勾玉，啞了聲。

    “耘崢？”勾玉坐在沙子間，翹起腿，掃了一眼耘崢，“沒想到，一千年不見，你這小娃娃都長這么大了?！?/br>
    耘崢一哽：“你說誰是小娃娃？”

    勾玉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咬下一顆葡萄：“你啊。”

    “你！”耘崢正要發(fā)作，沈萬霄伸手?jǐn)r住他。眾多哥哥弟弟中，與他關(guān)系最好的便是沈萬霄，他最怕的也是沈萬霄。

    沈萬霄掃了一眼耘崢，而后緩步行至十六身前，麒麟舔了舔牙，收起爪子變成小小一團(tuán)，緊緊跟在他身后。

    耘崢嘆了口氣，彎腰將麒麟抱起來：“你這小家伙，他讓你干啥你就干啥??？這結(jié)界是說咬就能咬的嗎？你也不怕挨揍。”

    十六愣愣地看著沈萬霄越走越近，一顆心七上八下。

    可沈萬霄什么都沒說，只是毫無波瀾地睨了她一眼，從她身側(cè)經(jīng)過。

    “七爺！”十六叫住他，聲音有些沙啞，“他本就活不過二十二歲，你又何必——”

    “他的命是我救回來的，”沈萬霄割掌畫符，咒成時(shí)回頭望了十六一眼，“是生是死我說了算?！?/br>
    十六雙手緊攥成拳，指甲用力到泛白。她咬緊唇，身體隱隱有些發(fā)顫，須臾，哽聲道：“七爺，對(duì)不起?！?/br>
    沈萬霄踏進(jìn)陣法之中，金紅的符文燒成數(shù)丈高的烈焰。他朝著麒麟招手，麒麟便掙開耘崢的懷抱，跳到他腳邊。

    強(qiáng)闖八苦夢(mèng)境，少說也要掉層皮。耘崢搖頭，目光落在十六身上。

    這人他有些印象，以前在九重天時(shí)，她便常常跟在沈萬霄身后。眾神都說她心悅沈萬霄，但她從未承認(rèn)過，也從未表露過，兩人之間始終只是主仆。后來天帝將漣絳帶回九重天，成日跟在沈萬霄身后的人便變成了漣絳。

    再后來，在漣絳的生辰宴上，有人瞧見十六與止戈行茍且之事。沈萬霄與止戈大打出手，幾乎將漣絳的居處掀了個(gè)底朝天。而漣絳的生辰宴也因此而毀。

    耘崢那時(shí)還問過沈萬霄，對(duì)十六是不是有意。沈萬霄搖頭否認(rèn)，他便知道沈萬霄對(duì)十六是從來都無意的，他心里自始至終只有漣絳一人。

    至于十六，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她曾是喜歡過沈萬霄的。但少女的心思總是善變的，她在止戈的攻勢(shì)中節(jié)節(jié)敗退，將一顆真心雙手奉上，只可惜遇人不淑，在這場(chǎng)年少的情愛里最后沉淪深陷的只有她一個(gè)。

    耘崢長長地嘆一口氣，忽然聽勾玉道：“鬼卜子是不是懷過止戈的骨rou？”

    耘崢挑眉，知曉此事的人并不多?？磥砉从癞?dāng)年便與漣絳關(guān)系匪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