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狐貍 第43節(jié)
松晏能察覺出單舟橫知道沈萬霄的去向,但每次問起都只能得到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便也就沒再多問,只當是沈萬霄不愿讓自己知曉,不想讓旁人摻和太多他與那只狐貍的事。 單舟橫盯得緊,松晏便只好按時吃藥,按時用膳,按時歇息,少了偷偷倒藥的機會,傷好的便還算快,只是刀傷難愈,即便愈合也會在心口留下一道丑陋的疤。 這幾日里他提起過幾次步重,但單舟橫也不太清楚步重此時在無妄界外如何,他便只好默默將人記掛在心里,巴望著步重別出什么事。 這日風朗氣晴,天蒙蒙亮,松晏便起來了,順帶將趴在脖頸上睡得天昏地暗的小白叫醒,披衣便去小廚弄些吃食。 他們借住的院子臨著那片烏泱泱的海。院子里除了三人再沒其他人,單舟橫說院子是江笑雨江姑娘的,但這么幾日下來松晏從未見過這位江姑娘。 江笑雨就像霧氣一般,時有時無,以至于松晏端著面條轉身瞧見一個臉色陰沉沉的少女時險些大叫著將碗掀翻。 江笑雨直勾勾地盯著他,一雙古怪的眼睛眼白占了大半,只剩下芝麻大小的瞳孔。 出于禮貌,松晏沒有一直盯著她怪異的眼睛看,只當作遇到常人,饒是驚魂未定也笑著同她打招呼。 但江笑雨并沒有理會他,冰冷怨毒的眸子直看得松晏心里發(fā)毛。 小白坐在松晏肩上揪他的頭發(fā)玩,發(fā)梢掃過脖頸出奇的癢,松晏便騰手將那縷頭發(fā)從小白手里搶出來。他低聲呵斥小白幾句,再抬頭時眼前空蕩蕩的,一個人影也無。 松晏微微嘆氣,端著面去找單舟橫。等他回到屋中,才發(fā)現(xiàn)沈萬霄也在,寬肩窄腰,氣質出眾。 見是松晏,單舟橫便只回頭看了一眼,而后頭也不回地招呼他進來。 沈萬霄站在窗邊,偷溜進來的風撩動他額前幾縷長發(fā),又去撲他的衣角。細碎的晨光穿透薄霧,照在他頎長的身影上,鍍上一層金光。 沒由來的,松晏想起夢里那個高大的身影,一時竟有些恍惚。 他在門口發(fā)了會兒呆,直到小白疑惑不解地戳他的額頭,他才回魂兒似的抬腳走進去。 “昨日揉的的面還剩一些,我便一并煮了?!彼申虒⑼霐R下,轉身正對上沈萬霄霧一樣難以摸清情緒的目光。 四目相對,沈萬霄先移開了視線。他低頭朝蹲在地上的單舟橫說了句什么,隨后抬腳朝松晏走來。 走近了,松晏才問:“你去哪兒了?” 他的語氣里摻了連自己都未察覺的委屈。 沈萬霄掃了一眼桌上的面條,之后目光落回他身上:“皇宮?!?/br> 松晏想問他去皇宮做什么,但旋即想到他是來找那只狐貍的,便及時將問題咬碎了吞進肚子里,不想自討苦吃,于是換了句話說:“我沒找著雞蛋。” “嗯?!鄙蛉f霄在桌邊坐下,一時間沒摸清楚松晏的想法。 “但吃起來有雞蛋和沒雞蛋好像沒什么區(qū)別?!彼申贪炎郎夏峭霛M滿當當?shù)拿鏃l往沈萬霄那邊推了推,碗里擺著嫩綠的小青菜。 沈萬霄抬眸。他不動,松晏便也沒動,只有不通人情的小白噌噌噌跑上桌,費力地推著那碗面想推回給松晏。 單舟橫最后檢查了一遍地上死尸的傷口,擦凈手一步三回頭地朝著兩人走來:“這和京城那些孩童尸體上的傷口一模一樣,雖然看起來像是子母鬼殺的,但實際上是——” 他稀奇地看了看沈萬霄,又看了看松晏,最后目光落回桌上那碗面上,笑道:“你們這是比誰眼睛大呢?再不吃這面都坨了?!?/br> 松晏胸口有些發(fā)堵。但其實沈萬霄去哪兒,去做什么,和誰去都與他無關。知會他一聲是情分,一言不發(fā)也沒什么錯。 方才他問沈萬霄去了哪兒,沈萬霄若是不回答,他猜想自己大概會幼稚地發(fā)脾氣??杉幢闵蛉f霄沒有絲毫猶豫地告知他前幾日的去向,他也高興不起來。 而沈萬霄對他煮的面沒什么想吃的欲望。 意識到這一點,松晏更加不爽,于是執(zhí)拗地站在沈萬霄面前,好似這樣就能讓沈萬霄產(chǎn)生一點想吃的念頭。 小白推不動碗,邁著短腿去拉松晏的手。 沈萬霄一直在看松晏,終是將松晏別扭的心思猜了個透。 可他追到無妄界前答應過步重,解開這一重迷霧便將松晏毫發(fā)無損地帶出去,之后山山水水再不相見。他不想讓松晏越陷越深,盡管一次又一次的失控和縱容已經(jīng)助長了松晏對他毫不自知的依賴。但在松晏無可自拔地動心以前,尚還有挽救的余地。 他一人深陷其中已經(jīng)足夠痛苦,不能再將松晏拉入這不見底的深淵。 單舟橫心里跟明鏡兒似的,沒讓他們再僵持下去:“哎呀都別耗著了,松晏你快些吃吧,我跟他昨夜一宿沒睡,前不久剛吃過,還不餓。” 小白艱難地舉起筷子,塞進松晏手里。 松晏耷拉下眼皮,無精打采地握住筷子,眼睛有些潮濕。 真沒出息。 他暗暗咬唇,想將眼淚憋回去,低著頭不肯讓任何人看見,但適得其反。 沈萬霄臉色微變。不等單舟橫出聲說些什么,他先奪下了松晏手里的筷子,語氣平淡,沒有任何起伏:“冷了,別吃了。” “可是我餓。”松晏幼稚地豎起一身的刺,和他犟,死死咬著牙不讓自己哽咽出聲。 見狀,單舟橫心道不妙,急忙打哈哈道:“沒事沒事,松晏你別理他,這面雖然有點冷了,但還是能吃的,咱餓了就多吃點啊,不夠我再給你煮一碗去?!?/br> 他一邊說,還一邊用胳膊肘撞沈萬霄。 沈萬霄心下嘆氣,上前將碗收走。 松晏按住他的手,金豆子不爭氣地往下掉:“你怎么能這樣?” 第45章 寵溺 直到沈萬霄將一碗熱騰騰的餛飩端到面前,松晏都沒從羞愧、震驚之中回過神來。 他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不然怎么會聽見沈萬霄嘆氣,緊接著用一種又無奈又寵溺的語氣說:“冷了不好吃,過來,我給你下餛飩?!?/br> 單舟橫長舒一口氣,笑嘻嘻地打趣道:“還哭鼻子呢?這天底下能吃上咱們太子殿下親手做的餛飩的人可沒幾個?!?/br> 餛飩的熱氣撲在臉頰上。松晏抹干凈眼淚,夾起一個便往嘴里塞,結果被燙的直哈氣。 沈萬霄倒水給他:“慢點吃?!?/br> 松晏并不敢看沈萬霄,只低聲說句謝謝。 他原是想問沈萬霄為何會煮餛飩的,照理說這種人間的吃食他堂堂天界太子應當是連聽都未曾聽說過??赊D念一想,興許是有人喜歡吃,他便特意去學了。 而這樣子的答案,松晏寧愿不要。 或許是沈萬霄有意收斂一身神意的緣故,小白并不像是起初見他時那般懼怕,甚至暗戳戳爬進他的袖子里。 松晏抬眸瞧見,新奇地睜大眼:“它好像也很喜歡你?!?/br> 沈萬霄低低“嗯”了一聲。 單舟橫看向兩人,臉上神情似笑非笑。心道這本來就是他養(yǎng)出來的小玩意兒,能不喜歡么? 小白并未在沈萬霄袖子里待太久。不等松晏吃完餛飩,它便自覺地爬出沈萬霄袖子,懶洋洋地趴到松晏手上,偶爾哼上幾句不知名的小曲。 松晏用筷頭蘸起一些餛飩湯,讓小白舔了幾口,問單舟橫道:“你先前說此處的尸體死相與京城別無二致,但并非子母鬼所殺,實際是什么下的殺手?” “哦,你說這個啊,”單舟橫摸著下巴,“依我所見,應是西南方的蛇僵所為?!?/br> “蛇僵?” “嗯。先前懸山朱蟒付綺私逃出神獄,后來被神官清行誅殺,他座下那些小嘍啰便四處逃竄,有一部分去了西南邊,吞食人畜,后又被大妖剖丹,神智全無,只聽命于剖丹之人,便成了蛇僵。” 松晏食不下咽:“那剖走他們妖丹的妖怪抓住了么?” 單舟橫聳肩:“還沒有,這人神出鬼沒的,天庭派下來的那些神仙連他的名字都沒摸清楚,更別提與他正面交手?!?/br> 這事有些棘手。松晏猜想那大妖興許是鬼仙,但又想起在憶遲居時曾聽十六說起過鬼王,一時間便理不清楚。 他與單舟橫為找那位與玉佛相識的散仙登上桃山,一不小心落入無妄界,又在無妄界中找到與京城一模一樣的死尸,這些事未免太過巧合,他不禁心生懷疑。 再者,這無妄界是姬如的記憶所化。 這兩三日里單舟橫特意去打聽過,得知在無妄界中姬如才剛滿十歲,而現(xiàn)實中姬如已是太子,其間隔了十多年,著實奇怪。 松晏思索良久,擰著眉道:“我想去皇宮看看?!?/br> 單舟橫與沈萬霄異口同聲—— “好??!” “不可。” 沈萬霄眉頭微蹙:“無妄界不比夢境,夢中之人見不到你我,此處卻能看見。你身子未愈,便在此處多休養(yǎng)幾日?!?/br> 松晏頗感失落,但并未答應他的話,反而是瞄向單舟橫。 單舟橫心領神會,他瞅了沈萬霄幾眼,勸道:“咱們一直待在這兒也不是個辦法,無妄界里過一日外頭也過一日。不盡早解開姬如的心結,咱們困在這兒難說要困到他離世,這數(shù)十個春夏秋冬豈不是白白浪費了?松晏一個人待著也無聊,跟我們?nèi)ヅd許還能多出一份力,人多好辦事嘛!松晏,你說是不?” “嗯嗯,”松晏連連點頭,又猛地站直身子,“你方才說要困在這兒直到姬如離世?” 單舟橫頷首,隨即也明白過來,一拍大腿道:“無妄界里是上一個被困死在此間的人留下的記憶,這般來看,姬如自十歲起竟已經(jīng)是個死人了!” 但蹊蹺的是,大周的太子始終好端端地活在世上。若是姬如十歲時已逝,那假太子又是何人? “看來此事牽涉甚廣。”松晏將小白揣進袖里,問沈萬霄道,“先前財寶說他去抓鬼時與你遇上了,那你們抓到那鬼沒?” 沈萬霄靜靜看了他片刻,緩緩搖頭:“我到時她已經(jīng)死了。子母鬼同出同進,但我與步重去時只見到母鬼,子鬼并不在她身邊。” 松晏踱著步子琢磨起來,少頃,他緊皺著的眉頭舒展開:“原來如此?!?/br> 見單舟橫不解,松晏解釋道:“子鬼游夜市,母鬼入黃泉?!?/br> 天地混沌初開,天道化形之時曾在九重天南天門前畫下一條天河。河中有天界眾神供奉著的三十三尊佛。他們奉天道之命,受天神信奉,守著天界,不讓任何惡徒闖天門。 千年以前,魔神為攻上南天門,抓了一眾膝下有子嗣的神靈,扔進天河之中屠佛。 在天河之中,眾神苦苦哀求佛出手相救??煞馃o心無情,只依天道之命守著天門,對他們的乞求視而不見。因此,神靈開始怨恨佛、咒罵佛。殊不知,這正如魔尊所愿。 佛因信徒而生,也因信徒而死。 萬千神靈的恨與怨如同刀槍箭雨,頃刻間將佛摧毀。佛身死時化成烈火,剎那間將天河燒的干涸。河中掙扎求生的神也因背叛佛而永墜鬼道,而他們的子嗣也因天庭失守被魔神所殺,死后入鬼道,后人便將他們稱為子母鬼。 佛死燒成的火經(jīng)久不息,綿延不絕。 不久之后,神魔一戰(zhàn)中,觀御一劍劈開天河,烈火燒上承妄劍,同他一起斬妖除魔。待戰(zhàn)事結束后,烈火仍舊未熄,便得天帝賜名——九天業(yè)火。 子母鬼游蕩世間,千年來天帝派下諸多神官下界擒拿。但神官之中或多或少曾與子母鬼相識,有些甚至是家人,是以始終未能忍心趕盡殺絕。 子鬼不會傷人害人,但母鬼怨氣極重。他們常常偽裝成人,用蜜糖或者玩具將稚童引到無人的地方,而后兇殘地咬斷他們的脖頸,將未沾染人間濁氣的血和rou喂給子鬼。 京城陸續(xù)慘死的孩童便是被咬斷脖頸,體內(nèi)的血被吸干,rou也被吃完,只剩下一架骨頭和骨頭外一張干巴巴的人皮。 子鬼游夜市,母鬼入黃泉。 這是人間流傳已久的俗語,說的是殺死子母鬼的辦法——引走子鬼,將他帶到人聲鼎沸的街市,只要子鬼迷失在那片不屬于他的熱鬧之中,母鬼便再也找不到他。喪子之痛將母鬼逼入絕境,自盡而亡。 松晏前往將軍府為李凌寒賀壽的那日夜里,有人將子鬼引走,借此殺死母鬼。 思及此,松晏臉色微沉。他想到琉璃燈,緊接著想到應綏。琉璃燈雖只剩燈盞,靈氣大不如完整之時,但對于一個貪食靈氣的子鬼而言已是綽綽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