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萬千鬼神都說他薄情寡義，不配為九重天的太子，不配承襲帝位。他未作反駁，因為自他出現(xiàn)在這世上起，他便比常人少一顆心。他感受不到任何人都喜怒哀樂，沒有情緒，沒有愛恨。

    在凡間時，他曾多次從廝殺的戰(zhàn)場走過，目睹一場又一場離別，那些人哭得那般傷心，那般肝腸寸斷，他卻無法體會。

    人死如燈滅。

    沈萬霄始終覺得生死有命，陰曹地府里鬼差手里的朱筆一勾，一條生命就此消逝，過奈何，入輪回，一條新的生命出現(xiàn)。這樣的事已是常態(tài)，并不值得傷心落淚。

    但今日，他抱著松晏，眼看著生命在自己懷里流逝，而他無能為力，他終于隱約覺出生死的意味。

    他不想讓松晏死。

    或許是苦尋萬年終于相見卻無緣相認(rèn)的不甘，又或許是一時疏忽大意帶他入險境的愧疚……這些辨不清楚的情緒如同洪水猛獸，眨眼間將他淹沒、吞噬。

    左胸下沒有心臟的地方空落落的疼。

    松晏的身體越來越冷，沈萬霄也越來越痛。他有些喘不過氣，一想到松晏會死在這么冷的地方，他便渾身發(fā)疼，體內(nèi)好似有什么東西掙扎著要沖破禁制。

    難耐的疼痛爬滿四肢百骸，沈萬霄捂住心口，猝然嘔血。

    暴雪戛然而止，沈萬霄緩過些許，眼前赫然是一雙白凈的腳，細(xì)瘦伶仃的腳腕上系著一串碧綠的珠子，與松晏手上那串如出一轍。

    沈萬霄抬眼，順著那雙腿往上看去，見是一位握著朱筆的神。他的皮膚是雪一般的白，唇色是朱砂般的紅，鴉黑的頭發(fā)隨意披散著，垂在地上如蜿蜒起伏的山脈。

    見沈萬霄抬頭，他便將那支朱筆咬在唇間，蹲下身伸出一指，輕佻地抬起沈萬霄下巴，肆意端詳起來，那一雙烏黑清亮的眸子里始終攜著笑意。

    沈萬霄用劍鞘打開他的手，他手腕上那塊白嫩的肌膚霎時泛起紅來。

    咬在唇齒間的朱筆掉落在地，在雪里留下一抹紅色。他揉著手腕，蹙起長眉，呢喃出聲：“疼……”

    一模一樣的語氣，一模一樣的面容。

    沈萬霄垂眸，微怔。

    “你好可愛啊！”那人伸手想掐他的臉，又在他冷冰冰的目光里悻悻地縮回手，嘟囔了句“無趣”，而后撿起掉在地上的朱筆。

    沈萬霄將松晏擋在身后，冷聲問：“你是誰？”

    “我？”他歪了歪頭，露出懵懂的神情。

    沈萬霄懶得看他。

    他卻笑彎了眼，道：“你怎么這么膽小呀，明明知道我是誰，卻不敢承認(rèn)?！?/br>
    邪魔漣絳。

    沈萬霄抬眸，說出口時只剩“漣絳”二字。

    漣絳滿意地點頭，兀自站起身來在他身旁轉(zhuǎn)悠幾圈，腳踝上那串珠子叮叮咚咚撞在一處。

    須臾，漣絳彎下腰悄聲說，“噓，我要走了。阿御，你要是想救這只狐貍，用聚浪鑿開山壁便是。只不過，”他停頓片刻，微微挑起一邊眉毛，“這山里是勾玉弓，弓上有我下的咒……你若是想救他，需受萬箭穿心之痛。”

    第34章 欺騙

    松晏倏然睜眼。刺眼的日光灼燒著眼皮，他不得不再次闔上雙眼，干裂的嘴唇讓他幾乎無法開口，只能勉強從嗓子里擠出一些模糊不清的氣音。

    “喲，醒了?！辈街靥嶂鵁釡珌?，順手將它擱在梨木八角桌上，彎腰打量著松晏。

    松晏睡了許久，本就消瘦的身體如今更是單薄，好似一陣風(fēng)就能將他吹走一般。

    他接過步重遞來的水，緩解些許不適，扯著嗓子問：“這是哪？”

    他的記憶尚還停留在爛柯鏡中弒春崖邊，趙江眠用聚浪刺穿他的胸膛，繼而將他推下弒春崖。

    步重舀著湯，頭也沒抬：“棲霞鎮(zhèn)。”

    “棲霞鎮(zhèn)......”松晏好一陣子才反應(yīng)過來，“棲霞鎮(zhèn)！？”

    棲霞鎮(zhèn)往南十里，便是大周的京城。

    步重將盛好雞湯的瓷碗遞給他，語氣有些無奈：“是啊，你這都睡了七八日了。我想著你不是還要去給那老不死的祝壽么，就趕路來了?！?/br>
    松晏小口嘬湯，聞言被嗆了個面紅耳赤，還未好全的傷口又在作痛：“七八日?。磕巧蛉f霄呢？還有小山神，他們怎么樣了？”

    “云沉一直沒醒，若風(fēng)便帶他回姻緣山了，暫時沒什么大礙。至于沈萬霄……”

    松晏心下一緊：“他怎么樣？”

    “沈萬霄，”見他這般擔(dān)心，步重暗暗嘆氣，遲疑道，“……死了。”

    話音未落，松晏捏著調(diào)羹的手便猛顫一下，調(diào)羹砸進瓷碗里，濺起的雞湯落在手背上，他卻不覺得燙。

    見狀，步重急忙拿過手帕給他擦手。

    松晏接過手帕，卻沒有顧得上擦拭，而是稍稍抬了下頭，眼圈微紅：“他……怎么死的？”

    步重沉默良久，擰著眉寬慰他。

    他卻似是什么都沒聽見，低頭的一瞬間猛然擱下手里的碗，著急忙慌地摸索起來，像是在找什么東西。

    步重皺眉喚他：“松晏？”

    他置若罔聞，只急切地抓著步重問：“糖人呢？你有沒有看到他給我的糖人？”

    “什么糖人？”步重茫然無措，他不記得自己見過松晏說的糖人，但見他這么著急，只好說，“你先別急，不就是一個糖人，你要是想要，待會兒我去給你找一個回來便是。”

    松晏在這些話語里慢慢平靜下來。他偏了下頭，抬手捂住眼睛，聲音哽咽：“那不一樣?！?/br>
    “什么不一樣？”步重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但松晏之后并未回答步重，他搖著頭流眼淚，不住地說“不一樣”。

    步重看著他，知他如今心里分外難受，但又想長痛不如短痛，不如趁早將不該有的情愫斬斷，也免得以后再受苦楚。是以糾結(jié)良久后深深吸一口氣道：“那日你與他一起掉下懸崖，等我控制住朱雀血妖下去找你們時，他便已經(jīng)……就連你，我也是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帶你回來的?！?/br>
    聞言，松晏一言不發(fā)地扭頭望向窗外。

    他說不清楚是何感受。沈萬霄害得他們狐貍一族自神壇隕落，此后只能做妖，在人間茍且偷生。照理說，聽聞沈萬霄死訊，他應(yīng)該是開心的?？善珢澣蝗羰?，心口發(fā)悶，就好像有東西蒙在臉上，不止擋住刺眼的陽光，也擋住新鮮的空氣，緩慢而不容置喙地讓他窒息、喪生。

    窗外烈陽高照，微風(fēng)吹拂。松晏一動不動地看了許久，久到淚眼朦朧，心如刀絞。

    步重見他這般難過，不禁有片刻失神，一時間恍惚起來，不知此舉是對是錯。他不太自然地背過身，掩唇輕咳一聲：“松晏，觀御那家伙活得也夠久了，死了指不定是件好事，你也別太傷心......天底下比他好的人多的是，你不必一心只朝著他。”

    他沒騙松晏，那日在崖下，沈萬霄確實死了。萬箭穿心，人都快被扎成了刺猬。但他也沒明說，沈萬霄不是死在聚浪之下。

    出于私心，他并不想讓松晏再與沈萬霄有任何糾葛。

    重蹈覆轍，最后覆水難收，結(jié)局終還是生離死別。

    刻骨銘心之痛，一次足矣。

    松晏低頭抹掉眼淚，再抬頭時安靜地注視著步重：“他沒死。”

    “松晏，生死有命，他的命數(shù)就到這兒，你……”

    “沈萬霄沒死。”松晏不等他說完， 便掀開被褥下床。但他起身太快，隨之而來的眩暈險些讓他摔倒。

    步重急忙扶住他：“小心！”

    等眼前的漆黑褪色，松晏呆呆望向窗外，倏然沒頭沒尾道：“今天天氣真好?！?/br>
    步重一愣，雖不知他為何這般說，但還是應(yīng)聲道：“最近天氣確實不錯，風(fēng)也不大。等你傷好些，咱們就去外頭逛逛，剛好這幾日空閑，我教你騎馬?！?/br>
    松晏沒說好與不好。他抬手拂開步重攙扶的手，情緒格外低落：“我記得你以前同我說過，假若天神隕滅，那么半月內(nèi)，天界大雪落，人間日光絕，鬼域青燈燃?！?/br>
    步重身子一僵。

    松晏低下頭，輕聲問：“你為什么要騙我？”

    “我......”步重欲言又止，攥緊的拳頭手背上青筋暴起。他無法開口，因天道有意封存那段過往，每每提及，口不能言，手不能書。

    久久得不到回答，松晏扶在窗沿的手有些發(fā)抖。

    從小到大，無論兩人爭吵過多少次，他始終視步重如手足，甚至如果有人要拿他的命去換步重的命，他都會義無反顧。但現(xiàn)在，這個人面不改色地朝他撒謊，與他說曾救過他命的人死于非命。

    “啾啾，我……”步重掙扎良久，松開緊攥著的手，勉力從嘴角牽出一絲笑來，“對不起，我只是想要你們離遠(yuǎn)一點?！?/br>
    松晏回頭?！班编薄笔撬男∶?。

    被扶緲撿回駱山后他開口說的第一句話，便是學(xué)山上的鳥叫。再加上“啾”音似長久的“久”，扶緲便成日叫他“啾啾”，盼個長命百歲的好兆頭。

    步重覺得這名字太幼稚，鮮少有這般叫他的時候。他上次將“啾啾”二字念在嘴里，是扶緲升神階的那幾日。

    升神階需剔舊骨，換新骨。扶緲剔骨時將自己鎖在了屋里，任何人靠近不得，松晏便在門外守了三日，跪了三日。從不求神拜佛的他，破例求神佛保佑扶緲，平安渡過此劫。

    碗里的湯藥已經(jīng)放涼，松晏仰頭將藥飲盡。但涼透的藥太苦了，苦得他不爭氣地掉眼淚。

    步重下意識地將一塊蜜餞遞給他，手伸到一半，又忽的停住，僵在半空不知該如何自處。

    松晏抬頭掃他一眼，隨后伸手接過蜜餞，塞進嘴里，聲音還帶著未盡的哽咽：“我有些困，想睡一會兒?！?/br>
    “困？你這不才剛……”步重聲音頓住，須臾，道，“那你先休息，我去撈條魚下午熬魚片粥吃?！?/br>
    房門合上，屋子里便再無其他聲響，徹底清靜下來。

    步重在門外站了一會兒，沒聽見什么動靜，這才一步三回頭地走遠(yuǎn)。

    -

    章尾山上種滿了四季常開不敗的鮮花。鮮花一團團，一簇簇，鋪滿整座山頭。遠(yuǎn)遠(yuǎn)望去，只見萬千青山中夾雜著一片絢麗的緋紅。

    山外布有一層結(jié)界，結(jié)界處云霧繚繞，猶如輕紗一般遮擋住凡人的視線，讓他們只以為面前是數(shù)丈深的懸崖。而山上人煙稀少，偶有的幾家農(nóng)戶是不小心“墜崖”，被山神收留在此處的善人。

    山上多精怪，蟲魚走獸，花葉精怪，獨獨不見狐貍一族。

    沈萬霄在山頂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前駐足。

    一只深灰色的兔子蹲坐在他的腳邊，嘰里咕嚕說個不停：“這位小哥，我已經(jīng)說了很多遍了，山神大人前些日子去給九重天太子殿下送禮，今個兒還沒回來，宮里沒人，你怎么就是不聽呢？”

    沈萬霄垂眸睨它，未予理會，抬腳便踏上殿前長階。

    “誒誒誒！”兔子精急匆匆抱住他的腳，“這宮里真沒人！咱們就別進去了，你要是真有急事找咱們大人，我這就叫青鳥帶信給他！你看如何？”

    沈萬霄收回腳，彎腰捏著兔子耳朵將它提離地面，全然不顧它的阻撓，徑自抬腳走上臺階。

    “大哥！大哥！咱們有話好好說！你放我下來！大、哎喲！”

    兔子精被扔在地上，滾了兩圈，摔了個四仰八叉。它麻溜地翻身，抬頭見已至大殿門前，霎時警惕起來。

    疏影殿前有漣絳布下的陣法，如今漣絳已死，這陣法便無人能解。是以除了當(dāng)年就在宮中陪伴漣絳的老神仙絕禪，以及絕禪收養(yǎng)的三只兔妖，世上再無人踏上過這條長階。

    沈萬霄在門前站定，眼前兩扇朱紅大門花紋繁復(fù)，但不難看出雕刻的是六神：青龍、朱雀、勾陳、騰蛇，白虎和玄武。

    兔子精縮著腦袋，嘀嘀咕咕：“這陣法是時間太長法力消失了么？怎么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