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狐貍 第28節(jié)
“阿眠......”秦期在這冷血的言語里緩緩闔上雙眼。 恍惚中,他又一次瞧見寒冬臘月里趴在地上與野狗搶食的趙江眠。 七八歲的趙江眠,身形瘦小如猴。他蓬頭垢面地縮在角落里,干瘦如柴的手里捧著兩個臟兮兮的、被人啃過的包子。數(shù)九寒冬,大雪紛飛,他卻只穿著薄薄一件衣裳,手腳被凍得發(fā)僵。 他瞪著對面兇狠的野狗,眼里有不合年紀的狠毒,也有刻意掩飾過的恐懼。 而野狗也不懼他。它們直勾勾盯著他,掛在嘴角的涎水滴滴答答地往下淌,不知是更想吃人還是吃干癟發(fā)硬的包子。 小秦期在這時趕來。 他揮著棍子趕走那兩只虎視眈眈的野狗,朝著小趙江眠伸手:“你沒事吧?怎么一個人在這兒,你爹娘呢?” 那只伸出來的手十分干凈。小趙江眠縮了縮身子,默默將手藏起來,嚅囁著道謝:“謝謝?!?/br> “你......”小秦期上下打量他,隨后彎下腰抬起腳。 小趙江眠嚇了一跳,以為他要打架,于是捏起拳頭就往他臉上招呼過去。但還沒碰到人,他就被兩個大人架了起來。 那兩個人身形高大,小趙江眠腳不著地,急忙用力掙扎起來。害怕地以為自己要像meimei一樣,因為不聽話而被抓去做奴隸。 “誒誒誒,你們干嗎呢!?把人給我松開!”見狀,小秦期立馬拉下臉,故作生氣。 提著小趙江眠的侍從面露難色:“可是他剛剛差點......” 小秦期打斷他的話,伸手拽住小趙江眠的胳膊,一把將人拉到眼前:“他都還沒我年紀大,就算打我一下我也不會少塊rou!你們不用那么緊張?!?/br> 聞言,下人們面面相覷,不敢再多說一句話。 小秦期自顧自地脫下長靴放到一邊。他赤腳踩在冰冷的地上,難以控制地哆嗦起來,搓著手道:“這天這么冷,你的腳都凍出血來了。但我也沒帶多余的鞋子,就這雙,你先湊合著穿吧?!?/br> 小趙江眠愣住,捧著兩只包子呆呆地看向小秦期。 后者長長嘆氣,蹲下身抓起他的腳將靴子給他套上,左右搖一搖,晃一晃,琢磨說:“嗯......好像是大了一點,你姑且將就將就?!?/br> 自從戰(zhàn)亂開始,小趙江眠再也沒有穿過一雙完好的靴子,這是第一雙。 他眨了眨眼,忽然覺得腳上被凍裂的地方格外的疼。 “你這都吃的什么?”小秦期連嘖兩聲,搶走他手里那兩只rou包子。 小趙江眠倏然回神。他伸手正想搶回包子時,小秦期先一步將用油紙包好的燒雞塞進他懷里:“喏,吃吧!” 似乎從那天起,趙江眠再也沒吃過燒雞。 他會永遠記得小秦期遞給他的燒雞的味道。千秋萬代,永不遺忘,永無替代。 窸窣的聲響里,秦期如巍峨高山一般崩裂,如蒼茫巨浪一般粉碎。他化成一陣血霧,繾綣地涌向趙江眠,像是一個無聲的擁抱。 他有悔?;跊]能做趙江眠的回頭岸,悔沒能渡趙江眠過苦海。 而他從來不悔的,是此生相遇,是大寒那日送出去的靴子。 那日相見后,小秦期便隨父母離開,前往北地。往后再遇,趙江眠已是非生非死的傀儡。 趙江眠一直都記得那個大雪天里送他靴子的人,盡管不知姓名,不知籍貫。 興許是上蒼垂憐,以傀儡之身茍活于世的趙江眠終于得見心心念念,牽腸掛肚之人。 那是昭璧13年的大寒。 趙江眠撐傘從橋上匆匆走過。他剛得知趙可姿是舞姬落雁不久,是以三天兩頭往懷香樓跑,踩著寒風也要去見她。 而這一日,在見到趙可姿之前,他先見到了秦期。 少年鮮衣怒馬,倚欄聽風,十指弄琴。琴音裊裊,融化滿城的寒冷冰雪,惹紅河邊姑娘家的臉,更擾亂七分心緒。 引路的小廝見趙江眠駐足,仰首望向樓上撫琴的男子,便笑道:“趙公子有所不知,此人名叫秦期,是秦家的二公子,前些日子才到城中。因著聽說咱們樓里琴師沉魚姑娘琴藝高超,便前來切磋。他們二人約好比三場,今日剛巧是第二場,比的是誰能先用琴音逗來燕雀?!?/br> “琴音逗燕雀,”趙江眠目不轉睛,“燕雀唯恐避之不及,又怎會尋著琴音而來?” 小廝嘿嘿一笑:“趙公子且看?!?/br> 趙江眠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見有人提著籠子過來,籠中燕雀嘰嘰喳喳。而與尋常鳥類不同的是,它們都生有藍色尾羽。 “那是咱們樓里養(yǎng)的聽音雀,”小廝臉上滿是自豪之情,“掌柜的特意請了神仙施法,讓它們能聽懂樂聲。它們若是聽得高興了,便會銜花送人?!?/br> 瞧著那些人打開籠子,趙江眠眼底平添笑意。 籠里的聽音雀展翅飛出,藍色尾羽在明媚的陽光下流光溢彩,熠熠生輝,灑落點點星塵。 琴音淙淙,如清泉流水,或是玉石叮當。撫琴的人略低著頭,長指壓在弦上,神色清明,眼神明亮,一如當年彎腰為他穿上棉靴之時。 在這悠揚的琴聲里,聽音雀啄起早先備好的花枝,紛紛飛向秦期。 花影交錯,星塵如雪,燕雀似云,琴音繞梁。 趙江眠看癡了眼,直到那人抬眸望來,他才頓然回神。 秦期眼底笑意盈盈,遙遙道:“好看嗎?” 饒是明知他問的是座下數(shù)人,趙江眠依舊心跳飛快,仿佛這話是說在他的耳畔,是說與他一人的輕聲細語。 那時就起了妄念,生了癡心。 又或是更早,從他脫下靴子的那一刻起,懵懂無知的人便已銘記于心。 大抵是他的目光太過炙熱,秦期攜著聽音雀銜來的鮮花,起身朝他走來,滿目笑意:“公子聽得這般入迷,想來也是位愛琴如愛己者,不知在下是否有幸得與公子相識?” 趙江眠胸腔里翻騰起一陣又一陣的欣喜、酸澀。 喜的是多年后還能再見,澀的是如今已非故人。 他早已不是活人,這副身軀不過是鬼仙的傀儡。因為心有不甘,心有怨恨,所以在十四歲那年,敵軍入境手里長槍將他的腹部挑穿時,他苦苦哀求上天。終于在漫漫長夜里從鬼仙那里換來茍活于世的資格,而代價便是自由。 趙江眠苦笑,他本不愿回答秦期的話,相見已是幸事,他又怎敢奢求其他? 可是在秦期溫柔的目光里,他節(jié)節(jié)敗退,最終還是報上姓名:“趙家趙江眠,敢問公子貴姓?!?/br> “免貴,姓秦,單字一個期?!?/br> 往后的年歲里,趙江眠既痛苦又歡愉。 他曾想過要帶趙可姿遠走高飛,此后便與秦期再無瓜葛,生生世世再不相見。但是趙可姿不愿意,他便心存僥幸,偷來一場好夢。 可是夢總該有清醒的時候。 崔意星在他身上種下的蠱成了拴住他脖子的細線,只需稍稍用力,就能讓他斃命。 秦期便是在那時意識到他一直苦苦隱瞞的事情,得知他是死而復生,是從亂葬崗爬出來的妖鬼,四肢密密麻麻被絲線纏住,一舉一動都受鬼仙裹挾。 趙江眠本以為,秦期會因此疏遠他,甚至和那些無意得知他身份的人一樣喊來一群道士將他捉拿??墒乔仄诓]有做出任何傷害他的事,反而是一如既往地拎著酒扣響他的房門。 他知道自己應該離開,不要將秦期卷入這場浪潮??墒撬澬牟蛔悖刎斉频谋е仄诮o的溫暖不肯撒手,不肯遠去。 不久后,秦期撞破他殺人。 他是溫世昌的幫兇,屠殺溫家數(shù)百人,用他們的血來祭祀鬼仙,為自己續(xù)命。 他憎惡溫世昌,更憎惡自己。 他原以為,這場祭祀過后一切就會風平浪靜,他能陪著秦期安穩(wěn)度過余生??伤K究是錯了,人的貪婪從來都是永無止境的。 他愛秦期,但他更愛自己。是以在得知觀音淚能助他長生不老,羽化登仙時,他不惜一切代價要取得此物。 他要長生,要堂堂正正地活在世上,要如諸天神佛一般受人跪拜,而不是被鬼仙捏在手里如同捏一只螞蟻。 但秦期是何等聰明,抽絲剝繭察覺到他的意圖,妄想加以阻攔。 撫琴的手終于還是拿起劍,而劍尖指向愛人的胸膛。 趙江眠在笑,秦期也在笑。 若是共赴黃泉,也不枉此生。 可惜趙江眠并非尋常人。他是鬼仙制成的傀儡,此后無論天上人間,都受制于鬼仙。 他走不了黃泉路,過不了奈何橋,他無路可走,無路可退。 秦期殺他不得,眼睜睜看著他一步步走向深淵,自此萬劫不復。 “我想救他,可是我無能為力?!?/br> 趙江眠靜靜地站在那兒,他眼睜睜看著秦期煙消云散,什么都沒能留下。 終于,在最后一點霧氣消散前,他恍若大夢初醒,瘋了一樣的拼命去抓那一點薄霧。但留在掌心里的卻只有冰冷刺骨的血珠。 第30章 觀音(1) 趙江眠什么也沒能留住。 他怔愣著,掌心里的血珠緩慢蒸發(fā),撲進眼中時將眼眶染紅,暈出潮濕。 沈萬霄垂眸看向浸在血泊之中的聚浪。 ——它出現(xiàn)在此處,斷不會是偶然??磥砭胖靥焐?,有人在暗中幫助鬼仙。 與此同時,松晏在廂房里埋頭苦尋。良久,他才終于從不起眼的角落里找出一掌長的梨木匣子。 他捧著匣子,指腹抹去匣子上的蛛網(wǎng),扭頭朝著步重道:“你來瞧瞧,這匣子是不是趙可月藏在床下那只?” “嗯,”步重接過匣子,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應該就是它了,先打開看看?!?/br> “沈萬霄讓你帶我來懷香樓,便是想要我們找紅箋?!彼申虦愡^去,看著他撥弄匣子上掛著的鎖,“我們還是動作快些吧,他們在爛柯鏡里,恐怕支撐不了多久?!?/br> “支撐不住才最好,”步重扯動鎖扣,眉頭緊蹙,“折在里面更好?!?/br> 聞言,松晏忍不住抬手拍在他肩上:“你又瞎說!” “我沒瞎說。觀御就算是死了,那也是他應得的!” “你怎么就不能盼他點好?”松晏心說奇怪。 他從未見過這只金翅鳥對誰展露過這么明顯的惡意,沈萬霄無疑是個例外。 步重哼聲,抓著鎖扣的手用力往外一掰,竟然硬生生將它扯斷。 他將打開的匣子遞給松晏,提及沈萬霄時語氣多為不滿:“反正他就是該死。” “哦,”松晏頷首。他拿出匣子里的紅箋,不想再與步重說下去,于是移開話題道,“既然拿到了紅箋,那我們快些走吧!” 他一邊說著,一邊將紅箋揣進懷里,快步往廂房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