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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狐貍 第25節(jié)

    松晏還想再問,那家仆卻慘叫著直直昏死過去。他呼吸一靜,只見一支羽箭射穿家仆身體,鮮血如泉涌,濺上他的臉頰。

    “小公子!”云沉聽著動(dòng)靜趕來,剛一拐進(jìn)院子,就見松晏呆立在那兒。而房頂之上,溫世昌挽弓而立,烈風(fēng)陣陣,亂他衣袍。

    溫世昌瞇起左眼,扯著弓弦的手指驟然松開?!斑荨钡囊宦?,毒箭穿云裂石,刺破月色直奔向松晏胸膛。

    “小心!”云沉大驚失色。

    松晏聞聲抬頭,眸中映出尖銳的箭頭。

    下一瞬,承妄劍橫空擋來,箭尖與白刃相撞,擦出點(diǎn)點(diǎn)星火。

    沈萬霄飛身而至,只聽劍身一陣嗡鳴,眨眼間凌厲的劍氣將毒箭碾作齏粉,頃刻間隨風(fēng)消散。他拭去松晏臉上的血,見人沒受傷,這才松了口氣。

    “我還道駱山山神扶緲門下的弟子有多大能耐,”見狀,溫世昌將長(zhǎng)弓負(fù)于身后,縱身自屋頂躍下,“原來也不過是個(gè)不會(huì)法術(shù)的廢物。”

    乍然聽見“扶緲”二字,松晏抬眸:“你認(rèn)識(shí)我?guī)煾福俊?/br>
    溫世昌嘴角勾起笑意,寬大的兜帽擋住他只剩一張干皺焦黑的皮包裹著的臉骨,仿佛陰曹地府里游行的鬼魅:“山神扶緲,七歲求道,十歲化神,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br>
    聞言,松晏瞳孔微縮……師父在駱山化神順便將他撿回去的那年,分明已有百歲。

    “松晏,”溫世昌緩緩抬頭,伸手朝著他一指,“你今日所見所感,皆是報(bào)應(yīng)?!?/br>
    松晏怔住,耳邊忽聽一陣輕笑,緊接著是溫潤(rùn)如玉石叮當(dāng)、泉水淙淙的聲音:“一份見面禮罷了,還請(qǐng)笑納。”

    青白劍光自身側(cè)斬過,沈萬霄側(cè)目望過來,劍上挑著一縷黑發(fā)。

    松晏見他皺著眉將那縷黑發(fā)燒成灰燼,臉色難免發(fā)白:“是鬼仙......這些人,都是他殺的......”

    沈萬霄頷首。

    天際慘白的月色鋪滿庭院,松晏一眼便能瞧見腳下滿地白骨。院中樹上密密麻麻掛著人頭,他們怒目圓瞪,神情可怖,死不瞑目。腥臭的鮮血一滴接著一滴落下,在樹根處聚成一汪血水。

    一滴血不偏不倚落在他赤裸的腳尖,他愣了片刻,退后些許。

    溫世昌沉醉地深深吸氣。空氣里濃重的血腥味讓他體內(nèi)的妖獸蠢蠢欲動(dòng),身體里縱橫交錯(cuò)的血管里鼓起一只又一只指甲蓋大小的手,它們仿佛蛆蟲似的蠕動(dòng)、抓撓。

    “他不是溫世昌。”沈萬霄側(cè)身,將松晏擋在身后。

    聞言,松晏又是一驚。再看向“溫世昌”時(shí),只見他獰笑著撕下身上的人皮,緊接著,在一陣令人牙酸的“咯吱”聲中,他身上的骨頭一節(jié)接一節(jié)地舒展開,骨上爬滿無數(shù)焦黑干枯的人手。

    “千手觀音!”云沉與若風(fēng)不約而同地大叫起來。

    這就是鬼仙送的見面禮,松晏不禁一陣反胃。

    他仰頭望向面前足有三人高的妖怪,見她綠瑩瑩的瞳孔在倒映出滿院子的尸首以后,漸漸染上詭異的猩紅,繼而一眨不眨地望過來,目光怨毒。

    松晏透過她眼中深重的惡毒窺見別的東西——

    那個(gè)說要渡他的人,白衣賽雪,青絲如墨,唯獨(dú)被茫茫白霧遮住面容。

    他端坐白蓮之中,身旁白鶴銜白花環(huán)繞。那盞青燈被他擱在腳邊,成為蒼茫大霧里唯一的艷色。

    松晏平白無故地想,他看蓮花,看白鶴,看山,看水,看觀音,唯獨(dú)不肯看我。

    思及此,他心中大慟,本能地朝著潮濕的霧氣伸手,好似這般就能抓住蓮中的人。

    “松晏?!?/br>
    手腕一痛,松晏抬起頭,眼中已有水霧,眼圈微紅。

    沈萬霄怔然,片刻后松開手。

    他還未開口,便聽松晏委屈道:“你干嗎呀?我都快要......”快要抓住他了。

    沈萬霄見他啞聲,問:“要如何?”

    “沒什么?!彼申滩豢显僬f。他緘口不言,轉(zhuǎn)頭見千手觀音神智全無,流淌著膿液的雙手如同利刃,割下樹上掛著的人頭,胡亂往長(zhǎng)滿尖牙的嘴里送去,紅彤彤的血,白花花的腦漿......碎rou橫飛。

    他往沈萬霄身后躲,借他的身子擋著碎rou血沫:“鬼仙殺這些人,是想獻(xiàn)祭觀音惡相......他是想要我們死在這兒?!?/br>
    云沉與若風(fēng)閃身躲到假石后面,吼聲問:“可是觀音不是神嗎???她怎么會(huì)變成這樣???”

    松晏被問的愣住,輕拽下沈萬霄袖子疑惑地望向他,畢竟他是九重天的人,此事問他再合適不過。

    “千手觀音生兩相,一相善,一相惡,”沈萬霄在身旁撐開結(jié)界,仰頭望向千手觀音,淡淡道,“善相居于天境,信徒千萬;惡相被鎮(zhèn)死界,神魔誅之。”

    “既然得誅,為何她還會(huì)現(xiàn)于此處?”

    沈萬霄神色晦暗,答:“善相不滅,惡相不死。千年前,善相封印惡相,神骨碎裂,其中一塊落于人世,集人間怨氣,生三魂七魄。”

    他停頓片刻,眸中映出千手觀音幽綠色的瞳孔,其間隱有悲憫:“魂散復(fù)重聚,殺無盡?!?/br>
    松晏駭然,氣息不穩(wěn)地求證:“你是說——趙可姿,是觀音神骨所化???”

    “難怪,難怪......”云沉嘀咕起來,卻沒說出個(gè)所以然。

    千手觀音一舉擊碎他與若風(fēng)藏身的石頭,弓起的脊背上無數(shù)小手張合,恨不能將夜色撕碎。她喉嚨里發(fā)出凄厲的哭聲,干瘦如猴爪的手疾速抓向兩人。

    松晏忙不迭喊道:“小心!”

    若風(fēng)手中折扇飛出,堪堪抵擋住這一擊,正欲開口,忽見廊下趙江眠拖著病軀喘咳而來,身上只著單衣,更顯單薄。

    “趙公子!”云沉眼尖,于腥風(fēng)血雨里瞧見他,頓時(shí)顧不上其他趕去相護(hù)。

    千手觀音見沒傷到人,嘶吼一聲,重新?lián)鋪怼?/br>
    若風(fēng)凌空躍起,一腳蹬在柱子上,震得房梁晃了幾晃,而后轉(zhuǎn)身與她扭打在一處。

    “這是、這是……咳咳咳!”趙江眠震驚不已,夜半他聽見動(dòng)靜,屋子里沒人守著,便只好掙扎著從榻上起身,甫一踏出房門,便見滿目猩紅。

    地上躺著的,都是無頭尸。好一陣子,他才緩過些來,借著月色認(rèn)出這些尸體身上都是趙家的衣裳,而這些人,都是趙家的人。

    見此情形,他潸然淚下,滔天的恨意與悲意幾乎將他淹沒。

    但他未曾料到,跌跌撞撞行至院中,見到的卻是如此可怖的怪物。而溫世昌的皮,被剝下扔到地上,成了一塊破抹布。

    “溫世昌——”趙江眠手背青筋暴起,額頭亦是如此。

    他瘋了似的撲向地上的人皮,顫抖著雙手想要將它撕碎,猩紅的眸子里已滿是病態(tài)的恨意:“溫世昌,我殺了你!”

    云沉見狀忙說“不好”,急匆匆追上前去將他從地上拉起來:“趙公子,溫世昌已經(jīng)死了,你冷靜些!”

    可趙江眠什么都聽不進(jìn)去。

    溫世昌害死他的meimei,害死自己的親女兒,害死溫家上下那么多人,害死無數(shù)前往溫家降妖除魔的道士和尚,今日更是害死趙家數(shù)百人,他罪無可恕,死有余辜。

    趙江眠無法原諒,也不能原諒。可他又無可奈何,只能眼睜睜看著,看著身邊親人好友一個(gè)接一個(gè)離去,卻什么都做不了。

    血雨腥風(fēng)里,秦期躲在柱子后,望著趙江眠瘦削單薄的身影,痛苦地捂住雙眼。

    第27章 垂淚

    若風(fēng)奮力打出一掌,掌風(fēng)迅疾,折斷院中桂樹,卻未傷到千手觀音分毫。

    千手觀音徹底失去耐心,不愿再與若風(fēng)糾纏。她身上密密麻麻的小手在一陣陣銀鈴般的笑聲里漸漸長(zhǎng)大,皮膚漸漸變得盈潤(rùn),同時(shí)新生出粉嫩的指甲,若只瞧其中一只,不免叫人誤以為是哪家千金的柔荑。

    若風(fēng)捏著扇子怔愣住,一時(shí)半會(huì)兒摸不清她的意思。

    剎那間風(fēng)停樹靜,濃郁醉人的香氣如同蟲蟻,飛快地爬上所有人身體。

    “好香?!彼申虅?dòng)動(dòng)鼻子,這股膩人的香味讓他神魂顛倒,飄飄欲仙。

    若風(fēng)皺眉,這股香氣太過于濃烈,以至于他有些頭昏腦脹,神智恍惚間似乎回到初見云沉那日——二月十二,冬雪初霽,上林仙山山神喜宴,醉里看花,見之不忘,思之如狂。

    “哥哥?!?/br>
    他低聲呢喃著,手中扇子咣當(dāng)落地,緩緩挪步朝著千手觀音走去。

    除了若風(fēng),云沉也在這陣香氣里沉醉不醒,仿佛牽線的傀儡一般一步一步走向千手觀音。

    見狀,松晏臉色驟變。他轉(zhuǎn)過身,見趙江眠也將手里捏著的人皮扔下,緩步行向千手觀音,蒼白的臉上洋溢著喜悅的笑。

    但等待他們的,是千手觀音無數(shù)手掌掌心里血淋淋的裂口,裂口里一只眼珠飛快地轉(zhuǎn)動(dòng)著,眼神無比貪婪邪惡。

    “不好!”松晏飛身撲向云沉,企圖攔住他,“小山神!”

    但云沉不為所動(dòng),松晏壓根攔不住他,只好求救地看向沈萬霄:“你快幫幫忙??!”

    沈萬霄反手拽住他的胳膊,鎮(zhèn)定道:“先別急?!?/br>
    松晏心急如焚,聽他這么一說忍不住抬頭瞪他:“這都什么時(shí)候了還不急,再不急是要白白看著他們死在眼前嗎!?”

    “有趙江眠在,”沈萬霄搖頭,“不會(huì)有事。”

    “趙江眠?趙江眠又不會(huì)法力,千手觀音你都不一定打得過,他更是——”松晏反駁他,但話未說完,便被眼前的景象吸引注意力。

    ——指尖碰到趙江眠的臉頰時(shí),觀音動(dòng)作倏然一頓。她緩緩低下頭,眸中猩紅逐漸褪去,顯露出原本蒼翠碧綠的顏色。

    那抹綠色中摻入水霧,須臾,一顆晶瑩剔透的淚珠啪嗒墜地。

    觀音垂淚。

    無情無欲的天神,遲早會(huì)動(dòng)心動(dòng)情,此后萬劫不復(fù)。

    趙江眠小心翼翼地向她伸出顫抖的手,指尖溫涼:“可姿......”

    千手觀音仿佛一瞬間抽離所有氣力,跌坐在地。饒是如此,她依舊堪比樓高,便只好低下頭,妄想將臉頰貼上趙江眠的掌心,清澈的嗓音沙啞干澀:“哥哥?!?/br>
    “是我,可姿,是我......”趙江眠泣不成聲,暗中將那滴眼淚納入袖中,低頭時(shí)眼角扯起不明顯的笑意。

    趙可姿哽咽著,抬手想幫他擦眼淚,奈何身體里忽然叫囂的惡意逼得她頭痛欲裂。她尖叫一聲,身子猛一翻滾,壓倒旁側(cè)的廂房。

    厚重的房板重重砸在地上,掀起滿天灰塵。

    趙可姿伸手擋在眼前,從指縫里窺見血流成河的趙家院子。她怔了一瞬,緩緩扭頭,只見那濃重凄涼的夜色里,有無數(shù)頭顱如同熄滅的燈籠,搖搖晃晃地掛在樹梢。

    這些都是她造的孽,是她難以抵償?shù)臉I(yè)障。

    她的眼眶酸脹,連成線的眼淚順著下巴滑落,滴在地上生出了白蓮,遍地慘白。

    “對(duì)不起,哥哥,對(duì)不起,對(duì)不起......”趙可姿雙手抱頭,痛不欲生。

    觀音的惡在她身體里猛烈地掙扎著,如同張牙舞爪的困獸,隨時(shí)準(zhǔn)備沖破牢籠,一次又一次企圖磨滅她的心智:“殺了他,殺了他就再也沒有人能阻止你!殺了他!”

    “不、不,他是我哥哥,我不能殺他?!?/br>
    “哥哥,呵,”惡相糾纏在她身側(cè),低聲耳語,“你的爹娘將你賣了換錢,好養(yǎng)活你的哥哥......他們這般冷血無情,你卻還要護(hù)著他們?!?/br>
    “趙可姿,你不要忘了——”

    趙可姿捂著耳朵的雙手猛地打顫,她瞳孔驟縮,臉色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