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狐貍 第2節(jié)
“這些東西能吃么?”松晏問。 老婦人愣愣點頭:“能,公子要嘗一個嗎?” 松晏擺手,笑容有些慚愧:“我與兄弟二人剛下山不久,囊中羞澀,還是不……” 他正說著,余光里瞥見一個高大的人影走近,便不自禁地扭頭多看幾眼。 那人身形頎長,松晏暗自比劃幾下,發(fā)現(xiàn)他比步重還要高出幾分,而自己頂多到他的肩頭,是以訕訕收回視線。 但這人身形實在是惹眼,松晏忍不住再次偷摸打量他,見他著一身玄衣,手里拎著一把劍,修長的五指搭在劍鞘上,雪白的繃帶繞在指間,只露出手指上半部分。 他臉上戴著一張朱紅的狐貍面具,只露出線條流暢的下頷,以及一張緊抿著的唇,叫人難窺全貌,卻又難以自拔。 搖晃掩映的燈影里,那人似是察覺到松晏的目光,微微側(cè)目,眸中沉靜如一潭死水。 只一眼,松晏倏地呼吸急促起來,心口一陣發(fā)疼。 他常夢見那雙眼睛,平靜如深海,沉寂如墳?zāi)沟难劬Α?/br> 那人將一錠金子放到攤子上,斟酌片刻拿走攤子上唯一一個捏成狐貍模樣的糖人。 老婦人見狀,頓時樂不可支,兩眼放光地捧起金子:“這位公子,您這金子都夠買咱家攤子了!” 松晏在此時回神,怔然抬頭時見那人已一言不發(fā)地離開,而老婦人咬著金子一角,喜笑顏開,張手招呼著過路的行人:“諸位!今日的糖人你們隨便挑便是!不收錢!全都不收錢!” 眾人一擁而上,松晏被擠到一邊,垂眼看著轉(zhuǎn)瞬間空空如也的攤子,藏在袖里的手指微微屈起——他也想要。 第2章 撞煞 沒得到糖人,松晏頗為失魂落魄,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在街巷里閑逛許久,才終于在一家酒樓前瞧見拎著酒叼著雞腿的步重,于是連忙小跑上前:“財寶!” 步重聞聲望去,見他兩手空空,臉上頓時露出幸災(zāi)樂禍的笑容,抬腳大步朝他走去:“怎么垂頭喪腦的,逛那么久都沒買到想要的?” 松晏搖頭,想說之前遇到的那個一擲千金的貴公子,轉(zhuǎn)念一想說了也改變不了任何事,便又作罷。 步重將酒遞給他:“剛才我聽賣酒的人說再有一炷香的功夫便閉市了,走吧,趁現(xiàn)在還來得及,想要什么與說我便是。” 松晏斜睨他一眼,拍開他搭上來的手,神情懨懨:“不買了……若不是你打傷魏叔,我也不必賠他藥錢?!?/br> 聞言,步重登時大叫大跳起來:“松晏!你他娘的是不是瘋了!你你你居然給那個老頭錢???你等著,小爺我這就去把錢要回來!” “步重!”松晏叫住他,被點名道姓的人一愣。 “我知道你擔(dān)心什么,父……李凌寒叫我回去,必然不會只是想見我,但也不至于如你所說一般難堪。用血作藥引,本來就是無稽之談,想他一介將軍,又在戰(zhàn)場出生入死多年,是不會信這些胡話的?!?/br> 步重猛然轉(zhuǎn)身,火冒三丈:“你他娘是扶緲那老家伙一點點拉扯大的!你和李凌寒那個王八蛋很熟嗎???外人三言兩語,你便信得過他了是么???師父提醒你的——” “如是下山,不可輕信,不可執(zhí)著,不可強(qiáng)求?!?/br> 松晏眉頭輕皺,低聲接過他的話。 “師父的話我都記著,可是財寶,我大半身子已經(jīng)埋進(jìn)了土里,如今除卻找齊靈玉成全師父心愿,唯一想的,便是親眼看一看、親口問一問,這么些年來,他尋歡作樂的時候到底有沒有想起過我,哪怕只是一念之間。” 聞言,步重“噌”地站起身來,身上金銀首飾瑪瑙珠子撞在一起叮叮當(dāng)當(dāng):“你爹早就不要你了你還看不清楚是嗎?” 見他怒意更盛,松晏不由得嘆氣:“可他終歸是我爹爹,財寶,他于我有生......” 他正說著,一旁買簪子的攤子忽然閃出一抹猩紅。 步重余光瞥見,霎時變了臉色:“惡鬼相???” “惡鬼相?”松晏循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見守在攤子前的胖子臉上閃著明滅的光,時是青面獠牙的惡鬼,時是憨厚老實的攤主,不禁納悶道,“此地人氣旺盛,四方又有神將看守,鬼怪應(yīng)當(dāng)不會輕易現(xiàn)身才對,他怎么......” “管他因何現(xiàn)身,”步重盯著惡鬼相,“敢在小爺面前露面,小爺就叫他有來無回!” “財寶!”松晏連忙出聲欲加以制止,但步重已然將手里長鞭揮出。 鳳羽鞭將鋪滿珠釵的攤子打作兩半,眾人見狀紛紛抱頭逃竄。 惡鬼相猝然顯出原身,龐大的身軀將粗布衣裳撐破,脊上尖刺林立。它咆哮著撲向步重,尖牙上腥臭發(fā)黑的黏液甩濺一地。 步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它撲來。 松晏驚叫一聲,抓起一旁傘攤上的紙傘胡亂撐開堪堪擋住那些惡心的液體,而后舉著紙傘拔腿就跑,奔逃間還不忘朝著步重大喊:“我回客棧等你!” 步重聞聲朝他掃去一眼,眸中鄙夷嫌棄毫不加以掩飾:“行行行,快滾!” 松晏不在乎他的眼神,踉蹌著奔入逃竄的人群,耳邊一聲高過一聲的尖叫炸裂開:“妖!妖怪啊——” 這聲音實在太吵,松晏索性丟了紙傘捂住耳朵,回頭只見天際赤金羽翼將暗夜照亮,那惡鬼相不戰(zhàn)而逃,竟轉(zhuǎn)身躍上房頂直沖著夜色奔去。 步重不屑地仰首,旋即撲扇羽翼追著它而去。 “財寶!”松晏被人潮推著走,連轉(zhuǎn)身都艱難,“步重!” 步重?zé)o甚反應(yīng),赤金雙翼自房頂掠過,灑下點點金光。 混亂中,松晏被人推搡著,趔趄幾步摔倒在穿城而過的念河邊。 他喘著粗氣,咳嗽幾聲撐著身子爬起來,胸腔里陣陣劇痛難忍,再抬頭時見步重已經(jīng)追著惡鬼相離開,連尾羽的影子都已瞧不見。 他緊緊捂著胸口,抬手胡亂抹去嘴角咳出的鮮血,正欲往回走,一陣寒意忽然穿體而過,似是數(shù)九寒冬的朔風(fēng),更似一種冬雨刺入骨髓的陰冷。 在這寒意里,他不禁打起寒顫,腦中一片混沌,抬頭忽見一隊送親的行伍浩浩蕩蕩而來,鑼鼓喧天,嗩吶聲卻悲愴凄涼,震耳欲聾。 怎么會有人這時候送葬? 松晏用力搖頭,想從這幻象里抽離,卻無濟(jì)于事。 他跌跌撞撞地往前奔跑,雙腿不聽使喚地驅(qū)使他逆著人流直往城外走,眼前閃過人聲鼎沸的白玉城熱鬧之景,又閃過滿天黃紙飛舞的蕭瑟之景。 城中搖曳生姿的燈光越來越黯淡,滿天翻飛的黃色紙錢也乘風(fēng)飄遠(yuǎn)。 濃郁的香火味撲鼻而來,松晏茫然睜眼,復(fù)又閉眼,眼前皆是一片白慘慘的大霧。 而那霧中有一個被猩紅大霧纏繞著的女子半轉(zhuǎn)回身,她指尖拈花,雙目緊閉。 “你是誰?”松晏撥開云霧朝她走去,但無論如何往前,她始終站在霧氣正中,看得見卻無法接近。 “珞珈山無煙子?!?/br> 松晏駐足,珞珈山是觀音的居處,可她周身怨氣繚繞,并不是觀音。 思及此,松晏環(huán)視四周,見周圍除了霧還是霧,腳邊卻有深不見底的水池,池中荷花怒放,香氣撲鼻,便心知是在無煙子識海之中,便問:“你帶我來這兒做什么?” 無煙子沉默不語,眉心朱砂痣在白霧之中若隱若現(xiàn)。 她不作回答,松晏猶豫片刻,蹲下身將手伸進(jìn)腳邊冰涼的池水中:“你不回答,那我只能自己看了?!?/br> “請君......”無煙子緊蹙著眉開口。 松晏縮回手,胸口衣裳下那只長命鎖隱約發(fā)燙。 無煙子神情掙扎,似是陷入無邊夢魘,聲音沙啞干澀:“請君送奴上喜轎,嗩吶響,白骨碎,魂無歸。” 松晏心下大驚,這無煙子竟是鬼娘! 傳聞道,世上有一厲鬼,名叫“鬼娘”,生前往往是未出閣的女子,因死于非命心有怨恨而魂化鬼娘,每月十五嫁鬼王,借鬼王之名行兇殺人,報仇雪恨,陰曹地府若無神令,便奈何不得。 鬼娘常會找人“送親”——借活人之身還魂,行喜禮,殺仇家。而被借身之人,少有能逃一死的。 松晏默默退后,不知無煙子為何找上自己,照理說鬼娘所尋借身之人都是窮兇惡極之徒,不然天界不會坐視不管。 “那、那什么,”松晏雙腿發(fā)軟,險些跌倒在地,“你許是找錯人了。” 無煙子直挺挺地站在那兒,一動不動,木訥地重復(fù)著:“請君送奴上喜轎,嗩吶響,白骨碎,魂不歸?!?/br> 松晏緊張地咽咽口水,他雖然命不久矣,但也不愿死的這般冤枉,是以轉(zhuǎn)身就跑。 可他剛一動身,還沒跑出多遠(yuǎn),蒼茫大霧里便伸出無數(shù)只手,牢牢扣住他,捂住他的口鼻將尖叫聲掐死在嗓子里,拖著他直往大霧深處去。 無煙子嘴角浮起笑意,輕聲呢喃:“請君送奴上喜轎,嗩吶響,白骨碎,魂不歸……” ……魂不歸…… 松晏于一片混沌迷蒙之中輾轉(zhuǎn)而醒,睜眼即見一片如血的紅。 他茫然環(huán)視四周,見是在一棟雕梁畫棟的樓宇之中,四下里紅紗掩映,樓中婢女家仆來來往往,腳步匆匆。 眼看著一隊婢女低著頭匆匆忙忙迎面趕來,松晏急忙往旁邊挪開為她們讓路,半倚在墻上緩慢回神后長長嘆氣:“看來今日是躲不過這一劫了?!?/br> 無煙子還是借了他的身子,等無煙子大仇得報,怨氣消散,他便也跟著魂飛魄散。 也罷,死了也好,省得走哪兒哪兒出事,遇誰誰倒霉。 松晏搖頭,心說唯一不好的就是死的有些突然,沒能完成師命,沒來得及和財寶好好告別,也沒來得及問一問李凌寒這些年來可曾有記掛過他。 他徘徊在廊間,樓宇之中來來往往過路的婢女紛紛從他身上穿過,他不免發(fā)笑,想了想還是挪到墻邊讓開路,嘀咕起來:“沒想到做人時攔在路上會遭人唾罵,而今成了鬼躺在路上睡覺都不會有人來打擾……也好,也好?!?/br> 這時,樓里忽然響起尖利刺耳的聲音—— “吉時已到!” “起轎——” “送新娘——” 喜樂聲乍然震天而響,震耳發(fā)聵。 松晏久居山中,少遇此嘈雜吵鬧,此時忍不住伸手去捂耳朵,隨后又想起來自己已是孤魂野鬼,只好訕訕地放下手。 在他身邊,樂聲剛起,匆忙來往的婢女家仆便全部駐足。 松晏頓了一頓,糾結(jié)片刻終還是正正衣襟跟著垂首駐足。 嫁鬼王結(jié)陰親,生人自是不可參與其中。 松晏琢磨片刻,探頭往身邊低著頭的婢女臉上一瞧,隨后僵著脖子緩緩眨眼——她們還真都是紙人。 濃墨重彩,半哭半笑。 松晏默默后挪,雖說他如今只是一具魂魄,這些紙人傷他不得,但看著總歸是滲人的,思來想去還是覺得離遠(yuǎn)點好。 然而不等他退至墻邊,腕骨上長生蓮子珠忽地發(fā)亮,在那奇異的亮光中,他只感到天旋地轉(zhuǎn),再回神時人已至山林間,四下漆黑無光,殘月高懸。 蜿蜒的山路上,送親的隊伍浩浩蕩蕩,隊伍前頭紙人提著的紅燈籠,猩紅的燈光破開濃重的夜色,像蟄伏在黑暗中嗜血的妖獸可怖的眸子。 歡天喜地的嗩吶聲、鑼鼓聲熱鬧非凡,被驚動的飛鳥撲棱著羽翅成群結(jié)隊從頭頂飛過,烏鴉卻立在樹梢吱哇亂叫。 松晏苦著臉捏捏耳垂,猜測此處便是姻緣山。 不遠(yuǎn)處陣陣樂聲傳來,如泣如訴,令人聞之潸然淚下,它與熱鬧的大喜之樂大相庭徑,是悲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