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賢一席話說完，眾人表現(xiàn)不一。有些人面露醒悟之狀，認(rèn)為李賢說的在情在理，大有醍醐灌頂?shù)母形?。另有一些人認(rèn)為李賢這不過是歪理邪說強辭奪理，大不以為然一臉不屑。

    武則天卻在臺上長嗯了一聲：“李賢，予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在說，裴炎無反心是其一；裴炎不可殺，殺之則絕人望是其二。第一條我們暫不討論，單說這第二條我震震朝綱，難道還要向一個逆臣低頭嗎？這豈不是正中了他的計，被他所要挾？”

    “母后檄！”李賢急道“皇兒并非此意。母后居于上位，當(dāng)從全局來思考利弊。放眼當(dāng)今之天下，誰也威脅不了朝廷，朝廷也沒有必要向任何一人低頭。可是，裴炎并非有意要挾朝廷，他的出發(fā)點包含太多的私心。”

    “此話怎講？”武則天的聲音里透出些許疑惑。同樣的，其他人也紛紛驚疑的看向李賢。

    李賢拱手拜下來：“余下的話，母后何不宣裴炎上殿來親自問說？相信由他親口來說，好過皇兒替他代言千萬句?！?/br>
    “言之有理?！蔽鋭t天當(dāng)即拍板“傳，裴炎上廷！”

    劉冕和明這一對擴音喇叭又發(fā)揮作用了“傳，裴炎上廷！”

    劉冕心中暗忖：我明白這些日子以來一直玩失蹤的李賢去哪里了。一是去游說裴炎，二是有可能去了關(guān)隴，說服那邊的仕族門閥若非一切準(zhǔn)備妥當(dāng)了，武則天哪敢冒險讓李賢出現(xiàn)在朝堂之上？今日這一場大戲，當(dāng)真是布局精妙配合得天衣無縫?。?/br>
    許久，裴炎被幾名千牛衛(wèi)衛(wèi)士押上了廷來。他穿一身干凈的白色囚服，手腳上也沒戴鐐銬，看來也沒有受過刑。只是想比于以往的奕奕神采，如今的他顯得頹喪萎靡了許多。

    裴炎眼瞼低垂悶著聲兒走到金鑾殿前。也沒有轉(zhuǎn)眼去看過誰。然后不聲不響的拜倒在堂前，以頭帖地，也沒有呼喊什么皇帝萬歲。

    一旁明怒言道：“大膽裴炎，入朝覲見竟敢不施禮！”

    裴炎跪直了身子，眼神平靜的瞟了明一眼，冷笑一聲淡然道：“裴炎之忠。在于心；縱然千萬言語亦無法訴盡。既是將死之身，又何必拘泥于俗節(jié)。若要殺伐，那便動手吧！”

    “你！”明氣岔，臉一陣紅一陣白。這樣的搶白實在讓他這個殿前中郎將太沒有面子了。

    “明你退下！”龍椅上地李旦發(fā)話了“裴炎，太后在此、朕在此，你蔫敢如此無禮？”

    “罪臣知罪。謝陛下斥責(zé)?！迸嵫坠殴值挠职莸瓜聛恚@才喊道。“罪臣裴炎拜見陛下、拜見太后。”

    “裴炎，予問你?！敝楹熀蟮奈鋭t天發(fā)話了，多少有點怒意“你一口一個罪臣自稱，可知罪在何處？”

    裴炎抬起頭來，目視珠簾：“罪臣無罪。只因入獄便看似有罪。其實，罪臣只有恨?！?/br>
    “大膽！”武則天怒了。厲聲斥道“朝堂之上豈由爾肆意狡辯！”

    “母后請檄！”李賢急忙上前拱手一拜：“母后何不問問裴炎，他為何有恨？”

    “哼”武則天有些惱怒的長哼一聲“裴炎，道來。”

    “那罪臣便說了?！迸嵫滓膊患?，悠然說道“罪臣是先帝指派的唯一輔政大臣，當(dāng)朝首輔。但太后廢黜廬陵王，又幽禁當(dāng)今皇帝親自掌政，朝政盡遍于太后。讓罪臣的首輔之位如同虛設(shè)。揚州徐敬業(yè)謀反，張打地是反對太后專政的旗號。罪臣雖然沒有與他同謀密叛，但也想借此形勢逼太后還政于皇帝。這樣一來，罪臣的首輔之位才會穩(wěn)固。罪臣當(dāng)時以為，太后會為了一時權(quán)宜而暫且退避。不料太后心志堅決、雄心萬丈，沒有絲毫的妥協(xié)?！?/br>
    說到這里，裴炎作慨然工嘆后悔狀：“是罪臣太小看太后了罪臣當(dāng)初，的確是想趁勢要挾一下太后，想讓自己的首輔之位穩(wěn)固。不料哎！寶敗垂成。不過，微臣至始至終沒有做過違背朝廷、與徐敬業(yè)同謀勾結(jié)的事情。否則。以裴炎之智要在暗底里搞什么勾結(jié)，自然神不知鬼不覺，哪里會如此愚蠢的跳出來被太后拿下治罪。說到底，罪臣不過是想來一招借刀殺人，逼著太后退位還政。最終地目的是為了讓鞏固罪臣自己的當(dāng)朝首輔之位?！?/br>
    這段話說完。朝廷之上立馬就炸開了鍋。

    這實在太驚人了！

    堂堂的當(dāng)朝首輔之賢良，居然當(dāng)眾說出這樣的話來。簡直就是驚世駭俗！誰能相信堂堂的裴炎在那樣的大是大非面前，想地只是自己的一己之私利？如此幼稚、如此愚蠢！

    劉冕也有些驚訝的瞪大了眼睛，簡直不可思議。這難道是裴炎的真實目的和用心嗎？

    不，絕對不會！

    與此同時，有好些人也向裴炎投去不可置信的眼神。

    “肅靜！”武則天怒意盎然的嗓聲傳來，滿堂頓時肅然。

    “裴炎，你好大膽！”武則天怒聲喝道“國難當(dāng)頭，你這個當(dāng)朝首輔不思退敵救難，居然還想著謀一己之私！你可知罪！”

    “罪臣無罪！”裴炎還犟上了，跪得標(biāo)直拱手朗朗道“罪臣以為，當(dāng)時太后如果退政還朝，徐敬業(yè)就可以不攻自破。兵者兇器，如今雖然平定了徐敬業(yè)叛黨，然揚州之地伏尸千里民不聊生，豈是仁者所為？所以，罪臣以為，罪臣只是在政見上與太后及諸位朝臣不合，并沒有做出賣國求榮與通敵叛國之事?？v然當(dāng)時仍有私心，卻從未想過損害大唐的利益。因此，裴炎自認(rèn)無罪！”

    武則天大怒：“你如此刁難威逼于予，還說無罪？”

    “罪臣說了，罪臣只有恨！”裴炎當(dāng)仁不讓針鋒相對的頂了回去“罪臣只是對太后有私人的怨恨。因為太后剝奪了罪臣地當(dāng)朝首輔之權(quán)、而親自執(zhí)掌一切朝政。罪臣感得失落。彷徨，才有了當(dāng)日之舉。但是，罪臣的底線是不傷害到大唐的利益。當(dāng)初如果太后肯還政于皇帝，今日徐敬業(yè)一樣可平定，說不定損失還更小。”

    “放肆，鬼扯！”一旁武承嗣大怒難消再也忍捺不住。跳出來大聲道“太后，此人信口雌黃對太后惡意中傷，當(dāng)速速殺之以肅清朝堂，勿要讓此人像瘋狗一樣繼續(xù)在朝堂之上叫囂！”

    另有幾人也憤怒的沖了出來，一起大叫殺了裴炎。

    李賢站在一旁，冷汗直流。劉冕也捏了一把汗，心忖這李賢和裴炎合計的。怎么是這樣一出苦rou計，在挑戰(zhàn)武則天忍耐地極限嗎？

    “武承嗣，你住口，退下！”武則天怒喝起來。武承嗣等人頓時嚇得一下就懵了，個個惶然的眨巴著眼睛退回班列，紛紛驚惱的想道：今天這事兒這是怎么了？我們這不是在幫太后嗎，她怎么？

    劉冕卻是心中一喜：這事兒有門了！武則天終究是老辣的政治家。在大是大非面前。定然有著自己的見解與主張。

    “裴炎，如此說來，你當(dāng)初一切行為只是為了表達對予地不滿、對予進行要挾以奪回你首輔大權(quán)地目的，對嗎？”武則天話中的怒氣消去不少，顯得異常的冷靜。

    “是?！迸嵫状鹆艘蛔?，面沉如水目不斜視。

    靜武則天靜了半晌，沒有說話。朝堂之上也沒有人再敢搭腔，都在拭目以待接下來還會發(fā)生什么。

    “好，很好。裴炎，予今日終于看清了你地嘴臉和用心?！蔽鋭t天朗聲道?！坝柰瑯訉δ阌性购?，不過，予不會因為這種私人地恩怨而殺你。予立于天下之巔，看的是天下大局。殺你太過容易，一小卒足矣。如此卻沒有丁點地意義。裴炎，予非但不殺你，還要繼續(xù)用你為官陛下，予今日就當(dāng)著滿朝大臣地面，代裴炎向你求情。予請求你，赦裴炎之罪。任命他為崖州司馬?！?/br>
    “母、母后，這”李旦一時有點愣了，腦筋里還沒捉摸過來她這打的是什么算盤。

    劉冕的心卻砰砰的跳了起來：高，實在是高?。?/br>
    李賢高明！

    裴炎高明！

    武則天更是高明！

    事到如今，方才能夠看出李賢與裴炎這一出苦rou計的高明之處。裴炎同樣的對太后寧折不屈。但是他卻十分委屈的將當(dāng)日之事。說成了是出于一己之私地愚蠢作為。這樣，既符合他的立場。又能順理成章的和被人所理解。只是，熟知裴炎人品的人，才會為他大聲叫屈因為裴炎根本不是這種人！他是堂堂的首朝首輔、有著國士之風(fēng)的忠良??！

    如此自認(rèn)小人，該要背負(fù)多大的恥辱和冤屈？

    劉冕看了看李賢的表情：眉頭皺起，眼中盡是凄迷與悲壯原來，這果然是他與裴炎定下的苦rou之計！

    為了保全關(guān)隴門伐仕族，為了保住李賢，裴炎才做出了這樣巨大的犧牲！

    這個犧牲，將讓一向清正廉潔地裴炎從此背負(fù)世人的唾罵、從此成為背信棄義忘恩負(fù)義之徒、從此再也難以翻身甚至有可能背負(fù)永世的罵名！

    這對于一名國士來說，將比剝奪他的性命還要殘忍！

    劉冕深吸了一口氣，然后徐徐的吐出。李賢的雙眉也漸漸緊鎖，眼中漸有一絲淚花涌到眼眶邊，不停的在那里打旋。

    場面突然變得怪異起來。許多人仿佛也看出了其中蹊蹺，紛紛愕然、驚訝、同情、悲壯的看向跪倒在那里的裴炎。諸如武承嗣等人，也愕然不解的瞪著他，眼神中寫滿不可思議。在他們看來，為了別人而做出這樣地犧牲，會有什么值得的？

    李旦一時愣住了，身后武則天又道：“陛下，你可愿成全予的這一番心意？”

    “?。炕蕛夯蕛阂磺新爮哪负筲x命行事。”李旦這才回過神來，干咳一聲道“裴炎，你如此大逆不道居然敢要挾在后并妄圖對其不利！朕本不待饒你，但太后以德報怨為你求情，朕朕就法外開恩，貶你為崖州司馬。即刻離京上任，不蒙傳喚不得入京！”

    “罪臣領(lǐng)、旨、謝、恩！”裴炎大聲應(yīng)諾，拱手拜倒。在地上連磕了三個響頭，方才站起身來。

    他的表情，一如當(dāng)日的平靜。身影，也一如當(dāng)日地沉穩(wěn)。步伐，也一如當(dāng)日地輕盈飄灑。一步步，緩緩的，在眾人千奇百怪地眼神逼宙之下，往朝堂大門走去。

    他的腳下，會是一條什么樣的路？

    沒有人能知道

    劉冕凝神看著裴炎的身影，唯一能確定的一件事情，那就是：李賢成功了，他能保住性命了；關(guān)隴仕族得以保全了，雖然他們違心的向太后投誠并犧牲了一個裴炎。

    武則天的這一手以德報怨玩得太狠了。裴炎自作小人自暴其短，給了太后一個很好的臺階下并做下一大筆人情、在天下人面前也做出了一個胸懷寬廣的高姿態(tài)來。

    她太劃算了。雖然她剛才一會兒還在怒氣沖沖的大罵裴炎，可是在她心中，會不會對李賢和裴炎充滿感激呢？

    劉冕清楚的看到，兩行眼淚順著李賢的臉，無聲的流落。而他只是拱手低頭立在那里，紋絲不動宛如千年的古松。

    劉冕心中慨然長嘆：這就是政治，吃人不吐骨頭的政治。多少人在政治場上不擇手段踩著無數(shù)人的尸骨往上攀登，又有多少人為了心中的理想而作出無畏無懼的犧牲？

    誰對，誰錯？

    誰又能一語說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