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這樣嗎？”葉醫(yī)生站起身來，靠近由龐德先生抱著的孩子，“聲音嘶啞，不能咳嗽，他能笑嗎？”

    葉醫(yī)生的問話讓這對夫妻的神情黯淡起來，“是的醫(yī)生，我很抱歉耽誤您的時間，不過請您相信，肯恩他是個好孩子，他不是像別人所說的那樣，上帝因為厭惡他才剝奪了他的笑聲，他沒做錯什么。”

    “不是，先生，您別激動?！比~一柏對著喬娜帶進來的第二個病人露出歉意的笑容，“是這樣的，我懷疑小肯恩的喉返神經(jīng)可能麻痹了，才會造成聲音嘶啞，不能咳嗽，甚至不能笑的現(xiàn)狀，所以……”

    葉一柏的話還沒有說完，龐德先生的神情就變得激動起來，“醫(yī)生，您能確定嗎？肯恩是生病了才會不能發(fā)出笑聲的？”

    龐德和妻子沈娜的婚姻是不被祝福的，師生戀，妻子沈娜又是二婚，周邊不乏對這兩人婚姻的看衰聲，這個聲音在去年他們的孩子肯恩無法咳嗽、無法發(fā)出笑聲，甚至說話聲音也越來越小后，達到了最高峰。

    兩人不是沒有因此去看過醫(yī)生，龐德甚至還專門為了肯恩的病專門帶他回了一次英國，但是所有醫(yī)生都說找不到原因，他們甚至對此已經(jīng)絕望了，只能不斷對自己說，只是不能笑不能咳嗽而已，只是聲音小一點而已，不會危及生命，沒事的，或許有一天自己好了呢。

    他們沒想到，沒想到，一次孩子想要逃避上學的惡作劇居然會讓他們再次燃起希望來。

    “醫(yī)生，葉醫(yī)生，報紙上都說您的手是天神賜予人間的福祉，您用它為斷肢的人重新帶來的希望，那么我衷心懇求您，幫幫肯恩，幫幫我們的家庭?！饼嫷孪壬蟾攀钦Z言學的專家，說話極富有藝術性。

    葉醫(yī)生都被他說得有些不好意思了，“龐德先生，請不要激動，我也只是猜測，這樣，我們先去拍個喉部的x光片，等結果出來我們再討論好不好？”

    “好好好。”龐德連聲應道。

    沈娜激動地親了親肯恩的額頭，“好孩子，我們今天來得對極了?！?/br>
    肯恩眼睛還是直溜溜地看著葉一柏，不過這一次他的眼中多出來了一種亮晶晶的東西。

    龐德一家出去后，那個已經(jīng)等候許久的第二個病人看著葉一柏眼中閃著奇異的光，他沙啞著喉嚨問道：“醫(yī)生，我說話的聲音也一直不好聽，每次唱歌還跑調，是不是也要去拍個喉部x光？”

    葉一柏：……

    門診不愧是積累手術量的最快方式，一上午的門診就收了十多個手術病人，其中幾個不太緊急的，還因為病床不夠留了聯(lián)系方式讓回去等通知了。

    “今天下午住院病人的檢查結果出來直接放到我辦公室，非住院病人的告訴他們我明天上午會專門留出半天在救護中心辦公室坐著，如果檢查結果有任何不明白的讓他們明天來辦公室找我?！?/br>
    “好的，葉醫(yī)生?！眲诶焖賾?。

    勞拉偷偷看向整理東西的葉一柏，葉醫(yī)生真的是不一樣啊，哪有醫(yī)生專門留出時間給病人解答檢查報告的，大都要么當天結果出來給醫(yī)生看好，要么就是等下次門診了，這也是濟合門診難掛的原因之一。

    這邊葉一柏的門診剛結束，那邊卡特醫(yī)生的電話就到了。

    “葉，那例癲癇手術，下午能做嗎？我看我們下午的排期都是空的，要不再來推演一遍？”

    葉一柏聞言抬頭看看門診室里墻上的鐘，十一點二十分，“今天下午恐怕不行，我沒有通知病人提前禁食，明天下午行嗎？我沒排手術。”

    “明天下午……我看看，行，我明天下午也沒重要的事，那明天下午兩點，行嗎？”

    “應該沒問題，我去看看病人的基礎數(shù)據(jù)，再給你答復?！比~一柏道。

    從門診室出來，葉醫(yī)生和勞拉徑直向救護中心走去。

    “葉醫(yī)生，您明天下午要做那個癲癇手術嗎？”勞拉輕聲問道。

    “應該是，我得先看一下體征數(shù)據(jù)，哦，對了，這幾天病人家屬都在吧。”

    “病人的jiejie和母親在，病人丈夫早上來了那么一下下，坐了不到十分鐘就走了?！眲诶焖倩卮鹬低悼戳巳~一柏一眼，猶豫地開口道：“葉醫(yī)生，我能跟這個手術嗎？我們宿舍都說，這跟斷肢再植一樣，會是個能載入醫(yī)學史的手術?！?/br>
    葉一柏聞言有些驚訝地看向勞拉，“當然可以。”他笑道：“不過勞拉，記住，對于我們醫(yī)務人員來說，手術可能只是我們的工作，可以簡單分為有挑戰(zhàn)性和沒挑戰(zhàn)性的，但對于病人來說，每一場手術都是天大的事?！?/br>
    “我明白了……葉醫(yī)生?！?/br>
    救護中心里，喬娜正在護士臺后專心記錄。

    “喬娜，1013病房的記錄給我看看?！?/br>
    “哦，好的?！?/br>
    葉一柏接過喬娜遞過來的記錄本，快速瀏覽著，“數(shù)據(jù)很平穩(wěn)啊，病人心情怎么樣？”

    喬娜抬頭，“我覺得自從你跟她說可以手術后，她心情好極了，我很難理解，且再三跟她說開顱手術的風險很大，但是她似乎一點都不在意。”

    “病人沒意見的話，通知他們明天下午兩點手術，讓她的丈夫也過來，還有頭發(fā)，剃掉，準備工作都做好。”

    第153章

    喬娜從護士臺抽出一份術前通知以及一把剃須刀，快速向1013病房走去。

    “砰砰砰”她輕輕敲了敲門。

    病房里魏如雪削著蘋果，魏母抓著魏如蘭的手正說著話。

    “如蘭，你跟如雪到底是親姐倆，我知道你的心結，科科的事情你一直放在心里，當年的事確實是我們疏忽了，那時候東東也發(fā)現(xiàn)智力發(fā)育有問題，這讓如雪和整個魏家都慌了神了，這才忽視了科科，你要怨就怨我，別怨你姐?！?/br>
    魏如蘭默默將手從魏母手里拿出來，她自嘲地笑笑，“怨，我怎么不怨，我不止一次怨你為什么把我生下來，為什么不直接把我掐死在襁褓里?！闭f到最后，她的聲音好似從牙縫間發(fā)出來的。

    魏母聞言大驚，捂著胸口不可置信地看向魏如蘭。

    魏如雪用力把削皮刀往桌子上一拍，站起來指著魏如蘭的鼻子就罵了起來，“魏如蘭，你夠了，科科的事是我對不住你，但是你難道自己沒有一點原因嗎？同樣智力發(fā)育不良，我能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告訴楊成新要是他敢把東兒送走，我就抱著孩子去跳楊家祠堂。

    你呢，你敢說沈紅益把科科送走的事沒有經(jīng)過你點頭？還有你恨媽把你生下來，魏如蘭你真好笑，我們同一個娘胎出來的，你當只有你一個遺傳了癲癇嗎？是你自己放棄你自己，我尋醫(yī)問藥，你沉迷酒精，尋死膩活，要我說事情發(fā)展到今天這個地步，你自己得負絕大部分的責任！”

    “如雪！”

    “我說錯了嗎？”

    魏如蘭的手緊緊抓著被單，牙齒不住地打顫，魏如雪站得筆直，雙手交叉架在胸前，頭高高揚起，絲毫沒有服軟的意思。

    就在兩姐妹對峙之際，病房門被敲響。

    喬娜見病房里沒有人回應快速推門進來，進來見到病房里這么一副劍拔弩張的模樣，皺了皺眉，她快步上前，走到魏如蘭床前。

    “魏如蘭，你的手術安排在明天下午兩點，這是術前須知，從今天晚上八點起，禁水禁食，哦，還有你的頭發(fā)……”

    她說著從兜里拿出一個剃刀，“剃刀消過毒的，在手術前將你的頭發(fā)剃干凈，當然你也可以選擇去外面的理發(fā)店剃?！眴棠葘⑻甑斗旁谖喝缣m的床頭柜上，同時看向魏如蘭，“你有其他問題嗎？”

    魏如蘭看著床頭那把剃刀，攥緊床單的手慢慢松開，“我……沒有問題?！?/br>
    喬娜點頭，看向魏如雪和魏母，“明天中午有術前家屬談話，麻煩將魏女士的丈夫也叫上，一點左右，葉醫(yī)生在辦公室等你們。”

    “好……好的，護士小姐?！蔽喝缪馈?/br>
    喬娜對她們點點頭，隨后快步離開，走到病房門前，她腳步停頓了片刻，轉過頭來道：“過分激動的情緒容易導致癲癇發(fā)作，病人最好在術前保持平靜的心情?！?/br>
    喬娜話落，也不等房間內的人回話，就推門走了出去。

    房間內，魏如雪輕輕吐出一口氣，重新坐了下來，她將削完皮的蘋果仔細地切成一小塊一小塊，隨后將牙簽插在上面，端起來放到魏如蘭床頭柜上，目光掃過床頭柜上那一把黑色的剃刀，眼里泛起一絲酸澀來，“吃吧，晚上八點后就吃不了東西了。”

    魏如蘭抬頭看向魏如雪，看到魏如雪眼角的水光，她微微垂下眼瞼伸手接過那只盛著蘋果的碗，拿起牙簽用力把蘋果往自己嘴巴里塞去，一塊接一塊。

    七月二日下午三點半，1014房間里突然傳來一陣巨大的哭嚎聲，那位身患狂犬病的巡捕再發(fā)病五天后永遠告別了人世。

    這時救護中心成立后，第一個在這里以這種方式離開的病人，整個救護中心靜悄悄的，救護大廳和幾個病房里的病人以及手頭上沒有緊急事務的醫(yī)生護士們都下意識地停止了手頭的工作，保持安靜。

    葉一柏匆匆從二樓外科病房下來，他剛剛在和外科的護士們對接新住院病人的事，站在樓梯口，聽著不遠處病房里撕心裂肺的哭聲，他沉默著低頭站了許久。

    很快，趙云生的同事到了，還有他的岳父岳母，他岳母是被岳父推過來的，老太太坐在輪椅上寬大褲腿里下肢纖細得可怕，明顯是萎縮了的。

    靈車在濟合保安的引導下停在了側門口，兩個黑衣黑褲戴著口罩的人快速從門口走進來，一張蒙著白布的床很快從1014被推出。

    救護中心里能站起來的人都站了起來，有些人低垂著頭，有些人則目送著推床離開。

    葉一柏看著那個叫春兒的小姑娘由她奶奶拉著跟在那張白色的推床后，她奶奶不停地在跟小姑娘說，“春兒，你以后就沒爸爸了。”

    但是這個年紀的小姑娘顯然還不明白死亡究竟代表著什么，她哭著，但面上卻還有一絲茫然和懵懂。

    許是走得太快，小姑娘一個踉蹌摔倒在地上，就和葉一柏第一次見到她時候一樣，摔倒在他面前不遠處。

    葉一柏蹲下身子將她扶起來，拍拍她的膝蓋，他右手略過小姑娘的褲兜，悄悄往里面塞了點東西，“以后，要堅強，要健康，要好好生活?！?/br>
    春兒下意識要去掏褲兜里的東西，卻被葉一柏輕輕擋住，“回去再看，醫(yī)生哥哥送你的禮物。”

    趙云生的母親已經(jīng)連忙拉來孫女，她對著葉一柏點點頭，拉著孫女快速離開。

    等到趙家人的身影消失在濟合門口，勞拉走到葉一柏身旁，“葉醫(yī)生，肯恩的x光片結果出來了，他的家人在辦公室等您。”

    葉一柏輕輕吐出一口氣，“知道了，我這就過去。”生命很重，又很輕，有一個人悄悄離開，但白大褂們的生活和工作還要繼續(xù)。

    “醫(yī)生?！?/br>
    “葉醫(yī)生?！?/br>
    葉一柏走進辦公室，龐德和沈娜就趕忙迎了上來，他們有些緊張地將手里的片子遞給葉一柏。

    葉醫(yī)生接過龐德手里的x光片，走到觀片燈前，打開，將片子貼在上面。

    “兩位請看，這兩張片子分別是小肯恩吸氣和發(fā)音時喉部的狀態(tài)，這是聲帶。”葉一柏指了指片子里喉部中間兩塊白色的部分說道。

    “我們正常的人體聲帶外展內收，氣道分別呈八字和一字，會隨著吸氣和發(fā)音有所變化，但是您看肯特的這一側聲帶，吸氣發(fā)音，它的位置都沒有發(fā)生變化?！?/br>
    龐德和沈娜聞言，立刻圍了上來，仔細觀察葉一柏所指的地方。

    “這兩張片子結合著看，這一部分，是不是一直沒有變化，正常人，吸氣聲帶打開，發(fā)音聲帶閉合?！?/br>
    “對對對，這一塊，沒動，一直是這個位置，你看，龐德，是不是。”

    “沒錯，所以是聲帶的原因是嗎？可以治療嗎？”龐德和沈娜激動地握著手，看向葉一柏的目光熱烈得驚人。

    葉醫(yī)生斟酌了一下語句，“小肯恩的病是由神經(jīng)鞘瘤壓迫引起的右側喉返神經(jīng)麻痹伴有聲帶外展。”

    “用通俗一點的話來解釋，就是肯恩喉部神經(jīng)鞘長了一顆瘤，神經(jīng)鞘瘤大都都是良性的，但是它的存在使得肯恩的喉部神經(jīng)功能受損，喉部神經(jīng)不能很好地將大腦信息傳遞給聲帶，造成了聲帶外展?！?/br>
    龐德和沈娜努力理解著葉一柏的話，“那……醫(yī)生，能治嗎？”沈娜緊張地問出了這個問題。

    “能，神經(jīng)鞘瘤只能切除，瘤切除后我們看一下神經(jīng)的受損程度，如果神經(jīng)受損不嚴重，我們預估可以自然恢復，那么就只切除神經(jīng)鞘瘤，但如果神經(jīng)受損嚴重，那我就會分離舌下神經(jīng)袢，將它的近端縫合在喉返神經(jīng)的遠端殘端上?！?/br>
    葉一柏隨手從抽屜里拿出兩根繩子，對龐德和沈娜解釋道：“就像這樣，它原來是這么走的，從喉返到舌下，但是因為這里長了個瘤，我把它切掉，直接把這兩端縫起來，理論上信息傳導就通暢了?！?/br>
    沈娜和龐德連連點頭，這位年輕的華人醫(yī)生講的非常通俗易懂，他們都聽得很清楚。

    “但是手術都是有風險的，神經(jīng)鞘很細，直接約莫只有零點幾毫米，我們現(xiàn)有的最大的手術放大鏡可以放大到八倍，也就是三四毫米左右，因此這是一個非常精細的手術。手術中使得神經(jīng)二次受損，甚至動到了其他神經(jīng)引發(fā)其他后遺癥，或者使聲帶麻痹的狀況更加嚴重，這都是可能的事情，所以我想你們必須充分考慮到手術風險?！比~一柏道。

    龐德夫婦激動的心情一下子冷卻下來，零點幾毫米的精細手術，他們想想就知道手術難度很大，現(xiàn)在至少還可以講話，萬一手術出了差錯，可能連說話都說不了了。

    “醫(yī)生，有過成功的案例嗎？您做過的？”

    第一例神經(jīng)鞘瘤的治療應該是在八九十年代，葉醫(yī)生無奈搖頭，“沒有，如果肯恩要做的話，這在世界范圍內，都是第一例?！?/br>
    第154章

    辦公室里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從希冀到失望，再到絕望。

    “醫(yī)生，那我們再考慮考慮吧……”龐德艱難地吐出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