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飽讀詩書不代表會當(dāng)官。他們對自己轄地一問三不知，連賬本都搞不明白，甚至還有人不識數(shù)——以前算術(shù)是儒士必備的技能，現(xiàn)在他們只需要會八股文就夠了。

    府衙中一應(yīng)雜事，基本都是聘請師爺、老吏、捕快來做，而這些師爺、老吏、捕快都是當(dāng)?shù)厝?，也就是和?dāng)?shù)睾缽娪兄Ыz萬縷的關(guān)系。

    康熙了解之后，身后驚出了一身薄汗。

    這只會讀圣賢書的知縣知府，是不是像極了垂拱而治的圣天子？

    或許官員在科舉之后，也必須經(jīng)過再教育才能當(dāng)官。否則只會四書五經(jīng)的他們，要如何治理好一個地方？

    這群進士舉人只修品德不修俗務(wù)甚至厭惡俗務(wù)?？傻胤焦俚膶崉?wù)全是俗務(wù)，是一個個銅子一捧捧糧食堆積出來的俗務(wù)。

    康熙想了想那些被百姓們堵住不愿他們離開的地方官。

    趙士麟會修水利；施世綸擅斷案；張鵬翮禁止攤派……他們所做的事都是地方官實務(wù)中很小很小的一部分。按照常理，無論是水利、斷案還是禁止攤派，都是地方官的職責(zé)?？伤麄冎蛔龅搅艘恍〔糠郑鸵冒傩諅兡钅畈簧?。

    這說明什么？說明百姓們會感恩？

    這說明，懂實務(wù)的好官真是太少了！

    他曾經(jīng)疑惑，一些貪官在離職的時候會有百姓相送，而一些素有善名的清官離任時百姓卻冷漠不已？

    這說明什么？說明是人心本惡嗎？

    這說明，一個擁有極高道德感的官員，并不一定能給百姓帶來福利！

    看看這些儒商們的“上家”，哪個宗族沒有一個道德感極高、生活極其清廉的“清官”？

    那些清官一輩子吃糠咽菜，甚至可能所睡的床鋪都是木箱子疊成，死后的銀錢都不夠下葬，需要親朋好友救濟。

    可他們的宗族卻在地方上耀武揚威，儒商們各個富可敵國。

    這強烈的割裂感，讓康熙心里十分煩躁。

    當(dāng)他回到暫住的地方時，胤礽正裹著小被子，躺在夕陽的余暉下翻看史書。

    他翻看的是司馬光的《資治通鑒》。

    康熙把養(yǎng)病養(yǎng)得吃胖了一圈，看上去重新軟軟綿綿稚氣十足的兒子擠開一點，道：“你不是不喜歡司馬光嗎？”

    胤礽道：“我是不喜歡。司馬光是宋朝文人養(yǎng)望的典型。他一輩子都在養(yǎng)望，腦子里只有養(yǎng)望，國家和百姓都是他養(yǎng)望的工具，連一本史書中也夾雜著無數(shù)私貨?！?/br>
    康熙道：“那你為何還看？”

    胤礽道：“不能因為不喜歡就不看啊?？此臅?，就能了解他的人，了解和他類似的養(yǎng)望的宋儒們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向腐朽?！?/br>
    “想當(dāng)初，不說春秋戰(zhàn)國時的儒家，也不說十世百世報仇的漢儒，只說唐儒，哪個不是一人能滅一國？君子六藝，包攬萬物，連孔子都說‘三人行必有我?guī)煛?，荀子也說‘青出于藍而勝于藍’?！?/br>
    胤礽搖了搖頭。

    “到宋儒后，提倡復(fù)古，居然連超越師長都成了不敬。若讓孔子得知，這群人希望孔子的弟子不如孔子，孔子弟子的弟子不如孔子的弟子，這一代不如一代……”

    康熙接嘴，嘆息道：“這不是儒門不幸嗎？”

    有誰會希望自己一代不如一代？

    如果你現(xiàn)在隨便找個老百姓，祝他一代不如一代，肯定會被揍。

    而這荒謬的事，卻是儒家現(xiàn)在的主流思想。

    你不能比師長強，你不能比圣人強，否則你就是不尊師重道。

    試問圣人逝世的時候，還在感慨生有涯學(xué)無涯，希望弟子們能把他的學(xué)問完善并發(fā)揚光大。

    他能想到，那些不肖子弟們會讓自己的學(xué)問隨著自己壽命終止而終止嗎？

    胤礽點頭：“是儒門不幸。所以汗阿瑪，要不要和真正的孔子傳人寫封信？”

    康熙道：“南孔？”

    他眉頭微皺，譏笑道：“南孔就一定比北孔好嗎？”

    胤礽道：“當(dāng)然不?！?/br>
    后世總說南孔如何如何，北孔如何如何，好似北孔是賣國賊，南孔一直秉承著孔子一族的驕傲。

    其實并非如此。

    在元成宗元貞元年，南北孔就重新合宗統(tǒng)一，結(jié)束了一百多年的雙宗并立。之后衍圣公是元朝認(rèn)認(rèn)真真研究了族譜，從嫡系中一個一個選出來的。

    現(xiàn)在之所有還有所謂南孔北孔，是因為當(dāng)時分裂的一百多年中，南孔已經(jīng)在當(dāng)?shù)胤毖芰讼喈?dāng)大的宗族勢力，積攢了大量錢財。這么多人，不可能拋棄土地財產(chǎn)回北邊。

    這就相當(dāng)于其他宗族世家往各地分散創(chuàng)業(yè)一樣。

    南孔和北孔的事，只要看一看歷代衍圣公的族譜就知道了。

    這當(dāng)然不是說孔家沒好人。

    孔家有殺身成仁的，也有舍身取義的。只是道德感高的人，最后肯定都當(dāng)不了多久衍圣公。

    衍圣公是皇帝封的，是宅斗斗出來的。

    胤礽看著元朝留存史料中，孔家為爭奪衍圣公的位置打出了狗腦子，今天說這個人不是嫡系，明天說那個人的母親曾經(jīng)改嫁，后天說那個人有問題。元朝勘定孔圣人的嫡系子孫勘定了好幾次。

    真是一出精彩的大戲。胤礽看著樂呵極了。

    “既然你知道，還找他們干什么？”康熙對孔家沒什么好感。

    他會殺鐵骨錚錚的人，卻也看不起軟骨頭的人。

    孔家的衍圣公是宋朝人封的。

    宋人骨頭軟，對外卑躬屈膝，對內(nèi)迫害武將，如歐陽修等大儒都曾欺凌當(dāng)時唯一可以保家衛(wèi)國的名將狄青，把人活活折磨自殺。

    他們沒本事傳承漢唐的“強儒”傳承，又沒有功勞來為自己樹立新的理論，打不過其他政權(quán)，就只能從“華夷之辯”來尋找政權(quán)合理性。

    孔子被封為“文宣王”，孔子后裔被封為“衍圣公”，就是這個背景下的產(chǎn)物。

    之前雖也尊孔，但孔家只是“奉祀”，不是“衍圣”。

    在宋朝之前，華夏其實對華夷的區(qū)別很寬松。畢竟從秦滅六國起，什么是華，什么是夷，本就沒什么定論。

    只要祭祀炎黃祖先，只要延續(xù)炎黃文明，都是華，不是夷。歷朝歷代許多明君都有胡人血統(tǒng)。而現(xiàn)在許多漢人，曾經(jīng)也是胡人。

    這就是民族大融合。

    說白了，為何漢人稱漢人？因為漢朝是秦后第一個大一統(tǒng)王朝。這本就不是因血緣地緣而聚合成的民族概念，而是文明概念。

    在這種軟弱背景下封的“衍圣公”，本身就帶著一絲滑稽和腐朽的味道。

    胤礽靠在康熙身上，道：“有想躺在祖先名聲上舒舒服服吸血一輩子的孔家人，也有想要革新孔家，為真正的孔圣人正名的孔家?！?/br>
    “他們不要所謂的世襲爵位，他們想用自己的能力為孔家后人正名?！?/br>
    “他們認(rèn)為，衍圣公不能代表孔家，更不能代表孔子。”

    “孔子就是孔子，孔圣人只有他自己能代表他自己，后人所有借孔圣人牟利的行為，都是給圣人抹黑?！?/br>
    康熙挑眉：“還有這種人？”

    胤礽笑瞇瞇道：“年輕真好啊?！?/br>
    康熙無奈：“你這個年紀(jì)，能說其他人年輕？你想讓他們做什么？”

    胤礽道：“恢復(fù)君子六藝啊。咱們大清的儒家，不說比千年前的儒者們強，至少不能比他們?nèi)醢桑慨?dāng)年孔子可是可以獨自cao縱八匹馬的青銅戰(zhàn)車。”

    康熙若有所思：“復(fù)古？”

    胤礽笑道：“復(fù)古?！?/br>
    康熙使勁揉了揉胤礽的頭發(fā)：“讓孔家那群年輕人帶頭復(fù)古，把西學(xué)融入孔家原本的君子六藝？”

    胤礽道：“說什么融入，那些西學(xué)我們的老祖宗們就沒有研究過嗎？我可以從史書中，看到許多西學(xué)的原型。那些知識本就是咱們的?！?/br>
    康熙：“……”

    康熙問道：“你確定？”

    胤礽拍著胸脯道：“不信阿瑪派人去整理典籍，把咱們史書記載中和西學(xué)相關(guān)的事都列出來。我們才是最先發(fā)現(xiàn)這些知識的人！”

    康熙：“……”他怎么感覺，兒子有點無恥？

    但他很欣賞兒子的無恥。

    康熙本以為胤礽心傷一次之后會頹廢許久，哪知道兒子雖然躲懶，但腦子仍舊在思考，怎么徹底解決大清朝廷對儒林人士無力的現(xiàn)狀。

    康熙想引西學(xué)、興百家，胤礽直接聯(lián)合對現(xiàn)狀不滿的孔家人，要刨宋儒的根。

    雙管齊下，療效一定會非常好。

    “恢復(fù)了？”說完正事后，康熙又揉了揉胤礽的腦袋。

    胤礽笑瞇瞇道：“阿瑪，您知道什么是鱷魚的眼淚嗎？”

    康熙問道：“那是何物？”

    胤礽道：“鱷魚在吃其他動物時，會留下眼淚，看上去仿佛悲天憫人。但其實它只是因為吃了其他生物，體內(nèi)鹽分升高，通過淚水把體內(nèi)多余的鹽分排除體外，順便潤滑一下眼睛而已?！?/br>
    “鱷魚的眼淚，就是偽善的代名詞。”胤礽指著自己的眼睛道，“看這，就是鱷魚的眼淚。我會哭，但該捕獵的時候，我也不會手軟?！?/br>
    康熙再次揉了揉胤礽的腦袋。

    他想對兒子說，不，你這不是偽善的眼淚，你不是鱷魚。

    但最終他只是笑著道：“很好。當(dāng)太子，就該有這樣的魄力?！?/br>
    胤礽笑著點頭，仿佛心中陰霾一掃而空。

    他丟掉了自己的小被子，開始幫助康熙處理政務(wù)?？滴醯男柿⒖烫嵘嗌?，估計下月就能回京了。

    他們順帶給一些孔家人寫信，讓他們來京城一敘，共創(chuàng)新儒學(xué)盛世。

    當(dāng)然，康熙也發(fā)布招賢令，召集殘存的百家后人。

    即使百家學(xué)脈看似斷絕，實際上休息百家學(xué)問，并以百家自居的人并不少。他們只是隱藏在民間，隱藏在儒家的陰影下，假裝自己是個儒士般活著。

    康熙在南方舉起的屠刀，本讓朝中一些儒林人士很不滿。

    但當(dāng)康熙發(fā)布招賢令的時候，他們慌了。

    皇上難道是因為杭州城內(nèi)那些打著儒商招牌的敗類，對儒家失望了？

    不不不不，皇上，那不是真正的儒士！我們?nèi)寮覍W(xué)子才不是會經(jīng)商渾身銅臭味的俗人！皇上不要因為他們而對儒家失望，懷疑儒家對大清的忠誠??！

    衍圣公急瘋了，趕緊上書，說要來北京城和皇上談?wù)劇?/br>
    儒家一急，這浙江杭州城的滾滾人頭和前往邊疆的流放長隊，都不是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