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炎武想扯出一個笑容。

    剛才他能一直笑著，現(xiàn)在卻笑不出來。

    他本就很蒼老了，現(xiàn)在卻連精神氣都沒了，好似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完完全全半只腳踏入了棺材的老人，歲月和苦難已經(jīng)完全壓垮了他的脊梁。

    但康熙知道，胤礽知道，這只是錯覺。

    眼前的病弱老頭直到死亡前的一刻，仍舊在著書立作，教書育人。

    胤礽更知道，后世在清朝能排得上號的漢人名臣，幾乎都研讀過他的著作，接受過他的思想熏陶。

    他一生未為清朝出仕，但他的徒子徒孫撐起了整個大清文人僅剩的脊梁，直到大清覆滅。

    他深恨清朝，清朝的長治久安卻有他不可磨滅的功勞。

    清初其他啟蒙思想家，都不像顧炎武一樣行事“矛盾”。他與所有人都截然不同。

    顧炎武仰起頭，眼淚橫著眼尾的皺紋，沒有落下。

    他無聲哭泣，康熙一手護著孩子，一只手在身前攥緊，眼眶也有些紅。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即使是皇帝，也有被某人某事感動的時候。

    胤礽牽著康熙的衣角，心里難受極了。

    他有些后悔，自己是不是不該來見顧炎武。

    可他想來見顧炎武。

    見這封建末期時代唯一一個一只腳踏足了半圣的大儒，一個真正繼承了孔孟之道的大儒。

    一個讓清朝帝王深深感到挫敗，卻在《清史稿》中為其單獨列傳的大儒。

    顧炎武，人的名，樹的影。

    “我和阿瑪……我和父親不會強逼顧先生出仕，只希望顧先生的著作能第一時間給我和父親一份。無論什么著作?！必返i從康熙身后探出雞冠頭小腦袋。

    顧炎武沒有擦眼淚。

    他的眼淚很快就干了，就像是沒有流過淚一樣。

    顧炎武看到胤礽探出的雞冠頭小腦袋后，臉上終于重新浮現(xiàn)笑容。

    他對胤礽招招手。

    胤礽松開康熙的衣角，從康熙護著他的手臂下鉆了出去，撲到顧炎武的膝蓋前，像接受祖父教導的孩童一樣仰頭看著顧炎武。

    康熙沒攔住胤礽，攥緊拳頭深深嘆了一口氣。

    “好?！鳖櫻孜淙嗔巳嘭返i的雞冠頭，“都給你?！?/br>
    胤礽認真道：“還有啊，顧先生的外甥是個貪官，你知道嗎？”胤礽以為顧炎武的外甥蒙蔽了顧炎武。

    顧炎武笑道：“知道。這個官場就是如此，不貪不能合群。你父親沒教過你？”

    胤礽像小豬一樣哼哼。先生居然知道！

    康熙握緊拳頭，放嘴邊干咳一聲：“吏治……吏治朕會想辦法?！?/br>
    顧炎武諷刺道：“你管得住那群滿洲人嗎？他們骨子里還帶著從關(guān)外帶來的野蠻，根本沒想過成為這片土地真正的官員。”

    胤礽“呀”了一聲，道：“顧先生和我說的話一模一樣！我和父親說過！父親還揍我！”

    顧炎武趕緊護住胤礽，瞪了康熙一眼。

    康熙：“……”顧先生您睜大眼睛看看，你面前的也是個滿洲小孩，也是滿洲人！別把我當壞人，把他當好人！我是他爹！要壞壞一窩！

    顧炎武輕輕拍了拍胤礽的腦袋，就像是撣掉胤礽頭上的灰塵：“預言地震的是不是你？”

    康熙震驚：“顧先生怎么知道！”

    顧炎武道：“要得到什么，就要付出什么。他重病，你沒病?！?/br>
    康熙：“……”真是簡單粗暴的判斷。

    顧炎武注視著胤礽。

    他在猜測出胤礽的存在之后，幾欲嘔血，心神大慟。

    儒信天人。正統(tǒng)王朝立世，自開國皇帝之后，總會有一兩代仿若有神人相助的帝王出現(xiàn)。這是上天承認這個王朝的證明。

    有這樣的帝王出現(xiàn)的王朝，大多會延續(xù)至少百年。

    清朝居然也是嗎！

    上天已經(jīng)承認了暴清嗎！

    顧炎武很想對天嘶吼，悠悠蒼天何其不公。

    可他理智上明白，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天地沒有感情，萬物都和祭祀用的草狗一樣，天地不會特別對待任何人任何事，只是按照一定規(guī)律行事。

    縱觀歷史改朝換代，屠城屠百姓稱王稱帝者不知多少。上天不會為這些事懲罰帝王和王朝，只有黎民百姓在哀嚎。

    神靈和天地都不會庇佑百姓，能庇佑百姓的只有人自己。所以他不能倒下，不能隱居，他必須為黎民蒼生留下些什么。

    大明氣數(shù)已盡，大清氣數(shù)正是旺盛時。他無法逆天改命，只能孤身入局，影響這個殘暴的王朝。

    顧炎武自進京之后就看到了這件事。

    地震之后，顧炎武完全失去了那僅剩不多的反清復明的希望。

    他看著眼前被神靈鐘愛的孩子。若他能成為皇帝，或許百姓會過得很好。

    就算是昆山、就算是揚州、就算是嘉定，也一定會恢復繁華。

    顧炎武突然想起，那些地方其實已經(jīng)慢慢恢復繁華了。

    許多人都已經(jīng)忘記大明了。他們已經(jīng)認可自己是大清的人了。

    何其可悲，何其可悲。

    遺民猶有一人存，遺民只有一人存啊。

    顧炎武重新把胤礽抱到膝上，和胤礽說起自己的一些思想和見解。

    被無視的康熙摸了摸鼻子，拖了把椅子坐在顧炎武身旁，讓趙昌問店家拿來了筆墨紙硯，一邊偷聽一邊做筆記。

    顧炎武說的話很通俗直白，力圖讓孩子也能聽懂。

    胤礽不但能聽懂，還能提問和說出自己的見解。

    他們一老一小說了很久，說得口干舌燥，說到戲終人散，華燈初上。

    顧炎武一生的心血不可能在幾個時辰說完，但他只會與胤礽說這幾個時辰。

    這幾個時辰，他為黎民蒼生，暫時為太子師、為帝王師。

    走出這扇門，他又是大明遺民顧炎武，是那個和清朝有血海深仇的孤獨老頭。

    顧炎武在《日知錄》中道，“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于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保國者，其君其臣、rou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

    他大半輩子都在為了“保國”而奔走，現(xiàn)在他的所作所為，則是為了“保天下”。

    他進入京城，與文臣結(jié)交，讓子孫門生出仕，便是試圖把大清這個“仁義充塞而至于率獸食人”的王朝影響成一個人能活下去的王朝。

    為了“保天下”，他背棄了自己的本心，背棄了血海深仇。

    顧炎武嗓子啞了。

    他沒有喝康熙親自遞過來的水，只用口水勉強潤了潤嗓子和喉嚨，繼續(xù)教導胤礽。

    他最后說的是許多儒生不擅長、甚至鄙夷的治財學問。

    顧炎武善于治財。

    他家財被豪強占盡，被其追殺滿地逃竄，他還被關(guān)進監(jiān)獄里，出來時身無長物?？伤康揭惶?，便自墾田地，置房置產(chǎn)，離開時便將這些資產(chǎn)交給門人，棄掉財產(chǎn)。等到了下一處，繼續(xù)賺錢置產(chǎn)。

    像他這種經(jīng)歷的人，幾乎全都貧困潦倒，他卻幾乎沒有生活困頓的時候。

    顧炎武在京城當官的外甥徐乾學等人為疏通朝中關(guān)節(jié)，向顧炎武借了數(shù)千白銀，顧炎武都懶得去討要，可見他多有錢。

    顧炎武若能出仕，康熙把戶部給顧炎武，顧炎武估計能讓國庫的銀子翻一倍。

    可惜，可惜，顧炎武不可能出仕，永遠都不可能出仕。

    康熙遺憾，更加厭惡多爾袞和多鐸。

    敢情坐皇帝位置的不是你們，你們就可以亂來了嗎？我的千古一帝汗阿瑪?shù)脑挘銈兌籍敹咃L！

    康熙想了想自家汗阿瑪那時候的歲數(shù)，臉有點黑。

    好吧，不當耳邊風才不可能。就跟鰲拜能聽我的話似的。

    顧炎武勉強熬了熬，終于把自己想說的大致說完了。

    只是大致，只是梗概。剩下的，胤礽可以看書自己學。

    顧炎武不會敝帚自珍。他的著作本就會公開給所有人看，皇帝和太子想看自然也能看。

    康熙再次奉茶，顧炎武再次拒絕了康熙的茶。

    他把胤礽還給了康熙，然后搖搖晃晃，深一腳淺一腳走出門。

    康熙吩咐人偷偷跟著顧炎武，保護顧炎武安全回家。

    胤礽抱著康熙的脖子，父子倆沉默地回宮。

    晚上，康熙沒有去后宮。

    他抱著兒子，長吁短嘆。

    這個大清，還能有第二個顧炎武嗎？很難了吧。

    胤礽蹭了蹭康熙：“阿瑪，你努力，你可以成為第二個顧炎武！”

    康熙：“？？？”

    他捏了捏兒子的臉：“是你好好努力！”

    胤礽翻身，背對著康熙：“我不要。我還小。阿瑪，你聽過一句話嗎？”

    康熙把胤礽翻過來，正對著自己：“敢用后腦勺對著阿瑪，你很囂張啊。說，什么話？”

    胤礽一字一頓道：“慧、極、必、傷?！?/br>
    康熙抱緊了兒子：“誰說的？不準再說這種話?？焖X，你還想不想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