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83)
姜通也笑了:這么一想,將軍您今年才二十六歲,真是年輕得嚇人。 狄其野暗自反駁,其實將軍我今年二十四。 不過,狄其野順下去一想,假如算上上輩子,那自己今年可就是五十大壽,比顧烈足足大十六歲,這么一想,狄其野莫名生出了長輩之心,感覺在顧烈面前更硬氣了一點。 真是完全不需要精神勝利法。 姜通聽到將軍奇怪地輕笑了一聲,循聲看去,卻見將軍瀟灑地勾著唇,照舊是劍眉星目,照舊是俊朗不羈。 時光似乎對這個永遠擁有飛揚意氣的人格外寬容,舍不得讓他老去。甚至都舍不得催促他褪去少年風骨。 姜通只能感慨,將軍當了四年定國侯,看上去,竟然是一點都沒變。 敖一松近來如何? 狄其野久住未央宮,牧廉、姜延和莊醉都是沒朋友的官職,言官輕易也不想招惹他們,而姜通和左朗低調(diào)得不能再低調(diào),唯獨敖一松坐在吏部左侍郎這個位置上,本來牽扯就多,是輕易不敢多走一步,生怕被言官參個天昏地暗,連定國侯府都不敢多去。 因此,在這些下屬中,除了遠在云夢澤的鐘泰,狄其野見得最少的,就是敖一松。 姜通想起本來最愛扎別人心的敖一松時刻怕被言官扎心的模樣,幸災樂禍地笑起來:他啊,他苦著呢。 附近的精兵們整肅著軍容趕路,眼神卻一直往說笑的兩位將軍身上瞟,這可是大楚兵神,定國侯!這輩子有幸跟他出征,值了。 黃昏時,大軍扎營。 狄其野腿上蓋著絨毯,與姜通商討前方傳來的最新敵情,刺伊爾族正在攻打冶庚城,這座毗鄰烏拉爾江的城池終究沒有躲過被覬覦的命運,但好在翼州都督府已經(jīng)領命馳援,正在與刺伊爾族騎兵對抗。 將軍。 近衛(wèi)應聲進了帥帳,拿出一個木盒,匆匆稟報道,陛下回信。 這木盒,像極了當年狄其野用來送顧烈春蠶的盒子,他還記得,當時顧烈還用木盒誑了他一兩銀子。 姜通自覺避讓,轉(zhuǎn)過視線,狄其野打開一看,是一幅畫。 最惹人注意的是那只與顧烈背上紋章非常相似的火鳳,它兩翼高展,目光如炬,一爪有力地勾起,深入巖石,另一爪平展著,按在身下巨狼的肚子上。 那頭狼不僅對火鳳露著肚皮,眼睛瞇起,四肢軟軟地搭在身前,額頭上還傻乎乎頂著片桑葉。 成何體統(tǒng)! 有傷風化! 耍流氓! 咦?陛下這是畫了幅火鳳擒狼?定然是為將軍鼓舞士氣。姜通久不聞聲響,自然轉(zhuǎn)過身來,看了個正著。 狄其野匆匆把畫原樣折了放回木盒內(nèi),清了清嗓子:我們接著說冶庚城。 * 狄其野那邊被顧烈隔空調(diào)_戲得生氣,顧烈這邊,心情是真的不好。 楚初二年繼了祝北河任的大理寺卿,被右御史牧廉參了。 此人包庇肆意兼并百姓農(nóng)田的地方官員,被州監(jiān)察御史送到牧廉那里,牧廉仔細一查,這人包庇縱兇不是第一回 ,就趕緊查了個底兒掉,把人參到了顧烈這里。 雖說,顧烈從一開始就是有意為之。 前世,因為顧烈與狄其野并不是心意相通,所以刺伊爾族來犯時,顧烈不愿再給立于朝堂暴風中心的狄其野更多軍功,派出去的不是狄其野,而是讓本該負責的翼州都督府去打,打了將近一年,才打退刺伊爾族。 中途,翼州知州還被參克扣糧銀,顧烈甚至把翼州涉事的地方官全數(shù)換了一遍。 所以,前世這場仗不僅耗費時間,糧銀也耗費甚巨。此生是非狄其野不可。 然而令顧烈不能忍受的是,到了楚初二十年,當年的翼州知州之子高中狀元,殿試時,他在顧烈面前告了血書御狀,顧烈著人細查,才知道,真正克扣了糧草的,是參了翼州知州、后來接任翼州知州的北濱道道臺。 前世這一樁冤案,真是標準的賊喊追賊,構(gòu)陷忠良。 舉薦北濱道道臺的大臣,是一位莊家出身的重臣。 他在案發(fā)后,亦是痛哭悔過,說自己受了北濱道道臺的蒙騙。北濱道道臺確實不曾招認與其有任何牽扯,錦衣近衛(wèi)也不曾查出證據(jù),既然無憑無據(jù),顧烈也無法追責,只能是不加重用。 而現(xiàn)任大理寺卿,就是那位莊姓重臣。 顧烈今生在楚初二年選了他繼任大理寺卿,就是想看看,此人究竟是個什么品性,到底是不是冤枉。 雖然今生索賄不能證明這位莊大人前生有罪,但不論如何,他今生貪贓枉法是板上釘釘。 顧烈有心殺雞儆猴,這兩年錦衣近衛(wèi)也不曾放松過對這位莊大人的監(jiān)視,因此,此案人證物證俱全,但凡與這位莊大人有財物往來的,一個都跑不掉。 負責監(jiān)審這位莊大人的,就是起復原職的大理寺卿,祝北河。 面對著更加沉穩(wěn)的祝北河,顧烈只說了這么兩句話。 當年荊信起兵,寡人與你是托命之交。如今你一貶一復,不是寡人薄情,是你失信。 當官不易,寡人再信你一次,你也,好自為之。 祝北河抹去面上熱淚,深深一拜,即刻趕赴大理寺上任。 一朝被蛇咬,可懼;十年怕井繩,無能。 終究是要把這一頁翻過去,才不會阻礙于心。 * 帥帳中,夜燭如豆。 狄其野在睡夢中緊緊皺著眉。 他又做了怪夢,可他在夢中,不是他自己。 是顧烈。 第117章 刺青逃亡 說狄其野是夢中的顧烈, 其實也不完全對。 他還是站在旁觀角度的, 像尋常做夢那樣。只是狄其野不知為何能感受到顧烈的感覺, 這才讓狄其野第一時間,生出了自己是顧烈的錯覺。 夢一開始,狄其野首先聽到了十分模糊的談話聲。 他們已經(jīng)是唯二的楚王孫, 咱們冒著性命救他們出來,總得做個標記,萬一日后出了什么差池, 那咱們這些血可就白流了。 所言極是!我認識一個過命兄弟, 他是南疆人士,極擅刺青, 我請他將大楚的火鳳紋章紋于兩個孩子不易被察覺處,再帶他們遠走。 竇侍衛(wèi)義薄云天! 狗賊追的太緊, 諸位快快逃命去吧。保重,咱們后會有期! 后會有期! 一陣喧鬧后, 眾人離去,重回寂靜。 狄其野這才看清,這似乎是在一家農(nóng)戶平屋內(nèi)。 兩個孩童并排躺在農(nóng)家簡樸的木床上, 左邊那個衣著鮮麗, 繡金戴玉,一看即知是王侯子孫;右邊那個雖也衣著上佳,但對比之下,遠遠沒有那么夸張。 左邊那個淚痕未干,張著嘴巴酣睡著, 時不時抽噎一下。 右邊那個只是微微皺著眉,是很小大人般的嚴肅模樣,仿佛這么小小年紀已經(jīng)有了睡不安穩(wěn)的毛病。 狄其野一眼就認出來,右邊那個是顧烈。 幾乎在親眼看到顧烈的同時,狄其野感受到顧烈心頭縈繞著的痛苦與不安。 是了,此時楚顧剛剛被夷九族,這兩個孩子的所有親人都不存于世,只剩下彼此兄弟兩個。 想到這里,狄其野忽然意識到,顧烈是唯一的楚王孫,也就是說,左邊這個孩子,也沒有能夠活下去。 狄其野一聲嘆息。 狄其野仔細打量著八歲的顧烈,眉眼還是那個眉眼,只是稚氣些,睡夢中還握著拳頭。 正想著,左邊那個孩子在睡夢中哭了起來,哭著哭著,他就醒了,伸手去推顧烈,把顧烈推醒,抽噎著說:顧烈,我害怕。 顧烈顯然有些不知所措,試探著用小手拍拍他的背,學著大人般安撫道:不怕。 得了顧烈的安慰,那孩子哭得很兇了。 如此吵鬧! 竇侍衛(wèi)領著先前提到的過命兄弟進門,見孩子哭了,登時教訓道。 那孩子嚇得不敢繼續(xù)大聲哭,還是忍不住低聲抽噎著。 顧烈依舊拍著他。 竇侍衛(wèi)那位過命兄弟話不多,沉默著煮了兩碗麻沸散,喂兩個孩子喝了下去,打開密密麻麻的針袋,又調(diào)起了顏料。 調(diào)了一半,這過命兄弟皺眉道:鴿子血不夠。 刺不成?竇侍衛(wèi)急了。 不是刺不成,過命兄弟解釋,想要平日看不見、喝酒或熱水燙過才會顯形的刺青,就必得用鴿子血。鴿子血只夠一個。另一個,只能是尋常刺青。 麻沸散起了作用,兩個孩子都昏昏沉沉起來,但不至于到睡著的地步, 竇侍衛(wèi)往兩個孩子的衣著上一掃,立刻決斷道:給左邊那個用吧。 然后又說:兄弟,此事事關重大,就交托給你了,我出去引開追兵。 那過命兄弟一點頭:我省的。 話音剛落,竇侍衛(wèi)就提著刀出了屋。 狄其野皺起了眉,雖然這竇侍衛(wèi)明顯是因為左邊孩子身份更高,才將鴿子血給了他用,但是,對八_九歲的孩童來說,胡亂刺青就已經(jīng)夠危險了,再加上鴿子血,不是更容易感染么? 不等狄其野深思,那過命兄弟剝了顧烈的衣服,在顧烈身上描起紋樣來,光是這一步就用了一個時辰,隨后,他拿起了那些密密麻麻的銀針,沾上染料,對準顧烈的背,一針接一針地刺下去。 嗚 顧烈只是低低嗚咽了一聲。 狄其野因為感受到顧烈感受到的連綿不絕的疼痛而勃然大怒,可是卻無能為力。 這只是一個夢,狄其野什么都無法改變。 狄其野已經(jīng)聽顧烈說過,刺青是一針一針刺出來的,但那只是顧烈刻意含糊的一帶而過,與親眼見證到底是怎么一針一針刺出來的,差距太大了。 一想到那漂亮得像是在顧烈背上燃燒的火鳳紋章是這么來的,狄其野就忍不住想拔出他的青龍刀。 狄其野不忍心看,又不忍心調(diào)轉(zhuǎn)視線。事實上,他也沒法調(diào)轉(zhuǎn)視線,這并不受他控制。 不知過了多久,狄其野忽然感受到比先前更尖銳更令人難以忍受的痛楚,必定是麻沸散的效用過了,可那火鳳紋章,才刺了不到一半! 那過命兄弟感受到孩童緊繃起皮膚,又給顧烈喂了幾口冷掉的麻沸散,也不顧是否生效,手上針不停,繼續(xù)刺起來。 等這折磨一般的刺青刺成,那過命兄弟又換了顏料,給刺青二遍上色。 第三遍顏料上完的時候,那只漂亮的像是燃燒一樣的火鳳,就占據(jù)了顧烈的背,耀武揚威地宣示著它的存在。 狄其野的殺心并不重,但此刻,他真想殺了它。 這就已經(jīng)從深夜到了晌午朗日,那過命兄弟也不休息,另煮了麻沸散,復又給另一個孩子喝下,給他描起紋樣來。 亦是同樣的過程,不同的是,這一回,他在顏料中摻入了大量的鴿子血。 孩子痛得嗚嗚直哭,那過命兄弟并不搭理他,自顧自地捏著針刺青。 到晚間時,竇侍衛(wèi)才回到平屋中。 成了? 成了,那過命兄弟點頭,不可敷藥,不可擦洗,需得結(jié)痂脫落后,再涂上這瓶固色藥劑,涂一層即可,之后再過一兩日,才可碰水。 我記下了。兄弟,大恩不言謝。 客氣。 那個氣字還沒落地,過命兄弟的人頭就落地了。 另一個孩子嚇得哇哇大叫,直往顧烈的身邊縮去,可他一動,又因為背上的疼痛而哭泣起來。 顧烈也動不了,只能握著他的手。 竇侍衛(wèi)皺眉看著他們。 哭聲漸漸低下去,直到不敢再有任何聲響。 竇侍衛(wèi)這才滿意點頭,板著臉說了些你們是楚王孫不可任性吵鬧需得以復仇為重等語,將兩個孩子教訓了一通,這才拖著他過命兄弟的尸首出去了。 等他出去了,另一個孩子才敢抽噎出聲,對顧烈道:堂弟,我害怕,我想爹爹,想娘。我不喜歡竇侍衛(wèi)。 他們都趴躺著,背上刺青逐漸洇出了血,似凝微凝,還沒有半點結(jié)痂的跡象。狄其野感到顧烈的痛,整個心都在疼。 小小的顧烈把臉埋在衣袖里,用力擦了擦,才啞著嗓子小聲說:我也想。 入夜,竇侍衛(wèi)冷著面,再三告誡他們不許翻身、不許去碰刺青、不許把被子拉上去蓋住刺青,兩個孩子都乖乖點頭。 燈一滅,眼前就黑了。 狄其野眼前亦是一黑,再有畫面,已是天蒙蒙亮的時候。 堂弟,顧烈 狄其野循著哭聲看去,若是他不在夢中,恐怕得驚訝失色。 說驚訝,也并不算意外,狄其野早就擔憂那刺青會引發(fā)感染,可畢竟是八_九歲的孩童,感染生病這些反應,遠遠比狄其野擔憂的更加嚴重。 那孩子已經(jīng)高燒到脫水了,嘴唇都是干裂的,背上不知是排異反應還是單純的感染,全是污血,整個看上去慘不忍睹,面色都隱隱泛出死氣來。 這時候,論理是不該再哭的,只會加劇脫水癥狀,可孩子哪里懂得這些,難受會哭,害怕也會哭,他哭著去推顧烈,把顧烈推醒,不停地問:顧烈,我怎么了?我的背上都是血,你為什么沒有? 顧烈又驚又怕,被堂兄這么問著,心里頓時還自責起來,他強自鎮(zhèn)定,說:你不要怕,我去叫竇侍衛(wèi)。 然后就跑下床去,趕緊去找人。 狄其野心里重重一跳,頓時五味雜陳。 他總算是明白,顧烈那什么事都責備自己的源頭,是從哪兒來的。 可誰能去責備一個八_九歲的瀕死的孩子? 眼前又是一黑,狄其野再看見的,是一個人,大睜著眼睛,躺在同一張床上的顧烈。 那孩子,果然是沒了。 狄其野耐心地看著顧烈,盡管那時自己還遠在天邊,這樣,也算是陪著顧烈入睡,聊作安慰吧。 顧烈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地睡著,又倏然驚醒,他坐起來,摸了摸自己結(jié)痂的背,把手拿到眼前看了看,躊躇了半晌,還是輕輕往竇侍衛(wèi)的屋子走去。 竇侍衛(wèi) 狄其野沒能跟隨顧烈一起過去,只能聽到他們說話。 干什么?! 我,我夢見背上有血。 顧烈,你現(xiàn)下是楚王唯一傳人!你怎可如此膽小如鼠!你這種樣子,怎么為你楚顧九族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