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71)
原本該是隔三天一考, 但這期春闈本就晚于舊例,六部手里一堆事,還因為辭了一波功臣人手短缺, 所以也別磨嘰了, 干脆就連考三天。 于是天下十州的舉人們,還要加上國子監(jiān)的學生, 這么多人,吃住都在沒比棺材大多少的單間里, 密不透風,活生生考了三天。 剛開考, 錦衣近衛(wèi)就抬出去仨,都是被這個陣勢嚇暈的。 身為監(jiān)考副裁,狄其野和顧昭還必須巡視其間, 有錦衣近衛(wèi)盯著, 是不需要多頻繁,但樣子得有。 三日一過,狄其野的臉黑如鍋底,他是先回定國侯仔仔細細沐了浴,才回宮述職, 被言官覷著空子上折子罵了好幾日,說他輕慢科舉,不顧陛下一片愛才之心。 前世狄其野就是這么干的,顧烈是一點都不奇怪,而且上輩子狄其野因為在朝中煢煢孑立,可是被罵了足足大半年,這輩子已經好多了。 牧廉身為右御史,深深為師父這種不顧及名聲的行為惋惜,頭一批上折子說狄其野此舉不妥的就有他,不過,后來罵得最難聽的那幾個言官,但凡被查出有嚴重違法的,都被牧廉摁下了官獄。當真廉潔的,牧廉也不記仇。 真是既當了陛下的好臣子,又當了師父的好徒弟,牧廉心里十分驕傲,在姜延面前嘚瑟了好幾日。 姜延能怎么辦,當然是夸,不然這小瘋子不許他留宿定國侯府。 會試放了榜,整個京城越發(fā)的熱鬧。 數日后,通過復試的貢生們小心翼翼地進了奉天殿,由顧烈親自主持當庭策對,這叫殿試。 他們天不亮就排在宮外,在禮部官員的帶領下完成了數道禮節(jié),然后頒發(fā)策題。策題是由顧烈親自圈定的,三道題目,兩道時務一道策論。 日暮交卷,收存至閱卷日,由八位大臣閱卷批圈,最佳的十本上呈顧烈,由顧烈圈出一甲三人。 將貢生分出一甲、二甲、三甲三等后,由填榜官填寫發(fā)榜。 一甲賜進士及第稱號,只有三人,也就是百姓津津樂道的狀元、榜眼和探花。 二甲賜進士出身,占三分之一。 三甲賜同進士出身,占三分之二。 發(fā)榜后,貢生們得以進宮,在奉天殿外跪謝天子,狀元、榜眼、探花三人待遇不同,得以進奉天殿面圣。 能在去年連過縣試府試鄉(xiāng)試,今年過會試,說明在動亂年間也勤學不綴,不曾荒廢學業(yè),這種堅韌就足以嘉獎。 顧烈滿意地看著殿里殿外這些年輕或者不年輕的貢生,他們中的一些名字,是顧烈前世再熟悉不過的棟梁之臣,即使眼下還很青澀,但未來可期。 滿朝文武瞧著這三位新科翰林,有些像是在掂量對手,有些像是在考察女婿。當他們的眼神落到探花郎身上的時候,除了顧烈,都忍不住咦了一聲。 不論戲文里怎么寫,實際上前朝今朝都沒有探花郎必須長得帥的規(guī)矩。 相對的,顧烈特地廢了前朝的一條規(guī)矩,那就是:面貌丑陋者,不論輕重殘疾者,都不可入朝為官。 當年,韋碧臣怕牧廉入朝影響自己的地位,就是拿這一條,把他騙到了風族去。 顧烈將這一條放寬到了不影響政務的輕殘人員,而相貌,就根本沒提。 可這探花郎,也實在是丑得叫人難以忘懷,他一雙招風耳,兩顆大板牙,眼睛大得像是能蹦出來,皮膚黝黑,又高又壯,活像是黑兔子成了精。 這么一個人,名叫卓俊郎。 有些臣子忍不住尋思,這人沒疤沒癩,想必生下來就這副模樣,家里取名的時候,是怎么想的呢。 不論他人視線如何詭異,卓俊郎卻是淡然自若,這就讓明眼人心里叫了聲好。 狄其野倒不是以貌取人,但顧烈看著這卓俊朗的目光,未免也太高興了些?這是怎么了? 顧烈當然高興,這卓俊郎,可是他前世手下最能干的臣子之一。 到晚上回了未央宮,顧烈抱著狄其野的時候,甚至想著想著還無聲地笑了笑,對狄其野說:寡人今日真是高興。 這些帶領大楚走向盛世的人才。 狄其野覺得陛下這副一心為楚的模樣真是正經得可愛。 于是調_戲道:您高興,我就高興。 他戲謔地學別人諂媚,卻又是調著情的調子,顧烈受不住,笑罵:不許鬧。 哦,你不高興?狄其野從善如流,手點啊點啊地往下去,不對,這明明是高興啊。 都這樣了,顧烈哪里還忍得住。 仔仔細細地吃了一頓,顧烈抱著人沐了浴,回來也不肯放,黏糊半天,顧烈思緒又飄回了朝堂上:我是真的高興。 狄其野都要給顧烈逗笑了,清了清嗓子,認真地回:我明白。 他上輩子是先鋒營大校,軍校畢業(yè)生不想早死的都不往他這兒來,但只要敢來的優(yōu)秀人才,即使狄其野熱愛全方位鍛煉他們的承受能力,心里其實是很高興的。 顧烈低頭在狄其野發(fā)頂親了親,抱著他一起沉沉睡去。 * 打馬游街那日,顧昭騎著無雙領在前頭,雖然不是定國侯讓百姓們很是失望,但顧昭年紀雖小,卻從顧烈身上學到了不同一般人的風度氣勢,身穿王子常服,也是帥得不可小覷。 無雙也沒有給主人丟臉,神駿英武,一身黑鬃被養(yǎng)得油光水滑,百姓們交頭接耳,這就是大楚兵神的無雙戰(zhàn)馬,也是耍足了威風。 當然,這一場打馬游街,最大的風頭,必然屬于長得太過有特色的探花郎。 狄其野鼓動顧烈出了宮,兩個人做普通書生打扮,坐在讓姜延跑關系才訂到的茶坊二樓好座,目送著顧昭鄭重其事地打馬而過,皆是與有榮焉。 到底是為人父母心。 顧烈很少干微服私訪這種事,因為一是興師動眾,需要錦衣近衛(wèi)抽調人手在暗處重重護衛(wèi),不論從效率還是從不勞民傷財考慮,都沒有必要;二是出宮就有記錄,必定會被言官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但今生有了狄其野陪著,顧烈漸漸沒那么過于拘束自己,才有了這么一遭。 他們倆雖然是普通書生打扮,但跟著的護衛(wèi)腰間都掛著刀兵,甚至連茶具碗筷都要自帶,不瞎都知道這不是一般人,因此無人敢招惹,掌柜也是殷勤備至。 好座設了屏風四圍,這屏風還是江南雙面繡,可想而知生意是好得不得了。 游街的熱鬧已經過去,他們才喝了口茶,茶也不差,兩個人照常說起了不太重要的朝中事,狄其野問為何讓人頂了信州杜姓貢生的外派實缺,顧烈一聽就知道是找了敖一松才求到狄其野這里,擺擺手說你別管。 狄其野明白,這里面肯定有事,于是也就沒再提。 喝著茶,狄其野拿筷子一個盤子一個盤子給顧烈試佐茶的點心,不論是閑的酥油卷,還是甜的可心糕,顧烈的回答一律是還行。 狄其野習以為常,嘖嘖有聲,顧烈感念他的心意,拿過他的手親了一下。 被進來的牧廉瞧了個正著。 連狄其野都尷尬地咳了一聲。 結果牧廉正兒八經地跪下了:陛下,臣有本奏。 顧烈預感不好:你說。 于公,定國侯府費資甚巨,定國侯卻長居東宮,不僅浪費官銀,且是有違臣道。于私,臣孤苦伶仃,與師父兩地相隔,不能為師父盡孝。 請陛下成全臣對師父一片孝心,免定國侯受眾人非議,放定國侯回府。 牧廉說得一板一眼,顧烈聽得無言以對。 但再無言以對,都必須對,顧烈沉聲道:押后再議。 牧廉不依不饒:押后是什么時候再議。 牧廉,狄其野喊了牧廉一聲,聽話。 師父不站在自己這邊,牧廉把藏在身后的糖葫蘆往狄其野懷里一砸,氣呼呼地跑了。 糖葫蘆在狄其野衣服上滾出了一溜歡快的紅色糖漿印子,落到了狄其野腿上。 狄其野拎起來一看,好么,還是牧廉啃過的。又是糖印又是口_水,狄其野登時青筋直跳,黑著臉一拍桌子就要往外追,不揍到這個孽徒不算完。 顧烈哭笑不得地把人攔住,趕緊找近衛(wèi)去給狄其野拿件一樣的外袍換。 顧烈安撫道:明日我找他談。 結果次日早朝,顧烈剛坐上龍椅,群臣喊完萬歲,右御史牧廉就站了出來。 用牧廉當右御史,就是看重他誰都不認。這一次,難道是要搬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牧廉故意慢慢吞吞走到殿中,慢慢吞吞跪下,慢慢吞吞說:陛下,臣有本奏。 群臣納罕,怎么著,右御史這個年紀就風濕老寒腿了?姜延也在心中納悶,昨夜牧廉不知為何不開心,死活不讓他留宿,這模樣,不應該啊。 顧烈越是事到臨頭,越是鎮(zhèn)定:右御史請講。 臣要參 群臣以為他要放大招,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被參。 牧廉頓了半晌,才繼續(xù)道:臣要參陛下養(yǎng)父為老不尊,這半年連娶三房小妾,他身為陛下長輩,如此行事,難為萬民表率,有害民風世俗。請陛下降旨,勒令其不得再娶。 群臣一聽,害,狗拿耗子。 第101章 指東打西 顧烈養(yǎng)父很早就認清了顧烈不好拿捏的事實。 當初顧烈把他支到蜀州休養(yǎng), 他在蜀州過得快活, 所以不論旁人怎么攛掇他回京城, 他都一心一意留在蜀州芙蓉城,過起了山高皇帝遠的好日子。 顧烈身為帝王,提倡孝道, 本身也不是忘恩負義的性子,自然給足養(yǎng)父應有的體面。過年過節(jié)都少不了問候賞賜。 這么大一個貴人,當然是眾人巴結的對象。 他都六十歲了, 花甲之年, 短短半年就娶了三房小妾,叫人不知該說什么。 論理, 顧烈即使不好斥責,也該提醒兩句, 讓他不要太過了分,可顧烈這話沒法說。 因為顧烈養(yǎng)父所有的小妾, 都是按照他亡妻的畫像找的,相似的眉眼,相似的身段, 相似的背影, 只要有那么兩三處像極了當年的她,人家上門一說,他就想娶回來。 有個笑話,說芙蓉城本地的媒婆們,人手一幅養(yǎng)父亡妻的畫像, 這畫像可不是月老,是財神爺。 當年在云夢澤,他娶到第三房小妾的時候,那時還是楚軍主公的顧烈,也不是沒委婉勸過,但被養(yǎng)父用亡妻的畫像一堵,只能沉默。 去年后院還傳了喜訊,養(yǎng)父老來得子,真是老當益壯。當時,還有人特地到顧烈面前討巧,在朝堂上夸養(yǎng)父用情至深,多年來不忘亡妻。顧烈壓根就沒接茬。 怎么說?用情至深,然后娶了一院子小妾? 所以牧廉這么一參,顧烈聽著尷尬,心里也尷尬,卻只能道:這嫁娶之事,寡人身為人子,怎可反過來教訓養(yǎng)父? 顧烈并沒有說養(yǎng)父這事不該被參,所以他給出這么一個態(tài)度,即使他自己不好說,蜀州監(jiān)察御史卻可以去說,也算是給牧廉撐了腰。 但牧廉特地把陛下養(yǎng)父搬出來參,可不單單是看不慣梨花夜夜壓海棠。 陛下,牧廉不贊同地反駁,這可不是一般的嫁娶之事。此乃仗勢妄為、欺害女子之舉。 牧廉直直地盯著顧烈說:他身為陛下養(yǎng)父,地位尊崇,財富滿府,才能讓那些妙齡女子被勢利家人送進一個六十老漢的府中做妾。說是嫁娶,實為買賣!他敢說,那些女子嫁給他,都是心甘情愿,不是被威勢所逼? 再者,他打著懷念亡妻的旗號,娶了一院子妾室,還有人大言不慚說他用情至深。既然用情至深,他怎么不抱著亡妻的牌位守寡?這簡直是欺世盜名,傷風敗俗! 顧烈聽明白了。 這戰(zhàn)術是指東打西,牧廉哪里是在參養(yǎng)父,這分明是在參顧烈。 牧廉先說那些女子是被威勢所逼。 在牧廉看來,他師父是被陛下扣留在未央宮的。畢竟按常理而言,哪個功臣愿意背上佞幸的罵名?不是陛下將他師父不清不楚地扣在宮中,他們怎么會攪在一起?他師父不至于傻到這份上吧。 牧廉再提養(yǎng)父亡妻,懟的更是顧烈。 別人不清楚顧烈所謂的亡妻,牧廉是清楚的,鬼谷里當年根本沒有這么一位女子,可顧烈又是悉心培養(yǎng)顧昭,又是不愿再娶妻,牧廉按照常理推測,自然認為這個被顧烈深愛的女子確實存在,只是并不是公子靂后人,顧烈是為了給顧昭抬身份,說了謊。 牧廉沒信過師父是顧昭舅舅的那些流言,那些留言根本就是從他這里傳出去的。 但撞破陛下親他師父的手,那些狄其野和顧烈亡妻長得一模一樣的流言,牧廉不去想,腦子就主動想了起來。 陛下既然要給自己安個情深似海的名聲,怎么不為亡妻守寡,還拖他師父下水? 牧廉這是在給狄其野鳴不平呢。 沒等顧烈說話,當初想討好顧烈,在朝堂上捏著鼻子夸養(yǎng)父情深的官員出來了。 那是誰?那是姜延他爹。 姜延身為錦衣近衛(wèi)指揮使,如果手上沒有陛下交待的要案,那必然是要貼身護衛(wèi)陛下上朝的。 所以姜延他爹怒瞪了這個傷風敗俗被他趕出家門的兒子一眼,才出來喊冤道:陛下,臣以為,右御史身負監(jiān)察之責,卻在朝堂上為陛下養(yǎng)父嫁娶這等小事胡攪蠻纏,是濫用職權,不必再議! 姜延垂著頭,手心里捏了把汗。倒不是還在乎他爹,而是姜延突然意識到,牧廉這一參,恐怕是知道了定國侯與陛下的關系,但沒有弄清楚這倆根本是兩情相悅。 去年顧烈?guī)еΤ技页紓儼嶂另樚旄?,姜延為了拒絕家中安排的議親,把自己是個斷袖的事說了。 差點沒被家里打死。 牧廉氣得要瘋,數日后,牧廉上朝被人找茬,他當朝自曝,堂而皇之地說姜延是他媳婦。 姜延父親同朝為官,被同僚們看好戲的眼神羞得無地自容,回頭又把姜延喊去府里打了一頓,舊傷沒好,又添新傷,這回是真的差一口氣人就沒了。 次日上早朝,不等姜延父親在路過牧廉時故作不屑地氣哼,牧廉先下手為強,整了整官服,對著品級比自己低地姜延父親一拱手,喊:泰山大人。 姜延父親當場氣得翻白眼,血沖上頭,沒嗷一聲就栽地暈過去。 從那之后,只要姜延父親敢對姜延動手,牧廉就能把姜延父親氣得七竅生煙,如此循環(huán)了四五次,姜延還是冥頑不靈,姜延父親也不顧姜延現在的地位,徹底把姜延趕出了家門,甚至連姜延生母的牌位都清出了族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