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潛自是知曉緣由：老僧乃是“神靈”，修的是氣運愿力，若無人供養(yǎng)香火，自然也就孱弱不堪，還能現(xiàn)出身形來，已算是怪相了。

    當然，若這位伽藍護法愿意弄些玄虛，恐嚇周遭凡民替自己建一座【伽藍寺】，短時間就可擁有不俗法力。

    但他卻是位善神，未做這些，這才虛弱至此。

    正因如此，陶潛才沒有動用驅(qū)神神通。

    他原是可以隨意跺跺腳，將老僧官直接喚來的。

    按說，話已至此，這老伽藍該為陶潛開一扇方便門了。

    可誰料老伽藍聽完后，老番薯似的腦袋搖得更勤，面上悲苦更甚，拒道：

    “佛子莫怪，非是老朽不識抬舉，實是不愿佛子這般良善人，平白送了性命。”

    “老朽雙眼雖渾，卻也瞧得出佛子修為應當在洞玄左右，這惡人國雖年歲不足，還算不得多兇，但也不是區(qū)區(qū)一尊洞玄便可覆滅的，縱加上這位菩薩，入了那國中，也敵不過那一眾無人性的兇魔?！?/br>
    “好叫佛子知曉，你來之前，已有三位洞玄佛修，殞命其中?！?/br>
    “每一次，都是老朽開的門戶?！?/br>
    “這一遭，再不忍了?！?/br>
    老僧這幾句，聽來也合理。

    可陶潛聞言后，卻驀地一笑，旋即自夸道：

    “老伽藍久不曾吃善香，法眼遭蒙蔽，這才瞧不出貧僧根腳，怪不得你?！?/br>
    “也好叫老伽藍你知，貧僧乃南海隱修清凈禪師之徒，修的是佛門妙法，煉得是降魔手段。曾壓過自在佛子神秀僧，也令諸魔在前不敢言。吾有神通，可喚甘霖涌金銀，吾有一寶，可收神魔百萬軍?！?/br>
    話未說完，也漸學起裝蒜活的陶大真人，忽而抬手施法。

    先喚來甘霖將遭災的靈庭城洗練干凈，又隨手搬來金山銀山放在城中。

    繼而解下腰間布袋，倏忽將整座靈庭城連帶著城中百姓與伽藍護法神一道，都裝了進去。

    半息后，便都放出。

    城中百姓皆是一臉不敢置信，好似遇了什么天大的神跡。

    此時，眾人才又聽那無垢佛子問那老僧道：

    “老伽藍你再瞧，那惡人國，貧僧去得去不得？”

    “去得去得！”

    原本還滿是悲憫愁苦的老僧官，此刻終是露出笑容，連連應道。

    老伽藍無法力，但好歹是位神靈。

    眼力尚在，陶潛這么一自夸，一顯圣，頓時他便曉得這佛子來頭巨大。

    “這佛子身具神妙法體，內(nèi)外如一，神通無雙，那布袋寶貝更是玄妙，令我有種跪拜之心。”

    “若由他來，許真能滅了那惡人國去?！?/br>
    “若能成，老朽我縱灰飛煙滅也甘愿?！?/br>
    念頭一定，這老伽藍卻并未立刻開那方便之門。

    而是又施一禮，傳音問陶潛道：

    “佛子可知這錢塘省，乃是魔佛寺統(tǒng)治。”

    “惡人國也好，其他怪相孽地也好，皆是魔佛一面，關乎這佛國根基?！?/br>
    “若佛子覆滅了此國，雖傷不得魔佛諸僧，但冥冥之中，卻也有些感應，生出些阻礙來?！?/br>
    “如此，魔佛寺的幾位羅漢只怕要心生不滿?！?/br>
    陶潛聞言，即刻便笑了笑，而后斬釘截鐵回道。

    “貧僧曉得?！?/br>
    “老伽藍不必擔憂，莫說只一惡人國，其余孽地貧僧亦打算滅了去。”

    “亦有妙計，使得那幾位羅漢奈何不得我?！?/br>
    聽得陶潛這般說，老僧官自是再不猶豫。

    心生歡喜，一張蒼老臉龐笑作一團，盤坐下來，周身頓放出佛光。

    軀體隱沒，竟是漸化作一道金色門戶。

    門后，赫然是個瞧不真切的秘境小國。

    陶潛也不耽擱，與云容交代一番，言道：“去去就回”。

    而后便閃身挪移進去。

    他剛一走，眾人似有所覺，又齊齊往那數(shù)千血瓦軍看去。

    原來不知何時起，那些哀嚎聲俱都停歇，數(shù)千個曉得些邪術的禽獸僧兵，數(shù)百引氣煉氣，數(shù)十筑基，以及為首那蛻凡境的法照邪僧，皆受不住業(yè)火焚燒，全部化作一灘膿水，死了個干凈。

    靈庭城百姓見此也咂舌，面露爽快之色，暗自道：“好，殺得好，若修佛的和尚對待惡人都有這種殺性，這佛倒是也可敬一敬?！?/br>
    ……

    陶潛自是不知曉城中百姓們的樸素念頭，此時他正環(huán)視周遭。

    初聞惡人國三字，還以為是處混亂不堪、腥臭難當?shù)牡亟纭?/br>
    可映入陶潛眸中的，卻是一座瞧來很是繁華的城池，城外四面八方皆是昏昏沉沉、清濁不已的霧氣，內(nèi)里有光影虹彩涌動，似在孕育著更多的物事。

    陶潛站在城中，只見得酒樓歌館、彩鋪茶坊應有盡有，似在舉辦某種節(jié)日，三街六市掛滿花燈，人流往來，好不熱鬧。

    只看這景，會認為這是太平年月某個南方華城。

    再去看這城中諸人，不論男女老少，竟個個面色平和，毫無惡態(tài)。

    不待陶潛作甚，因他降臨時有些動靜，此刻耳邊便傳來咋呼聲。

    “快看，又來一個新人?！?/br>
    “開飯咯，快，送上臺去。”

    “好俊俏的和尚，莫非又是來降魔的佛子？”

    “哪有那般多找死的佛子，多半是個邪yin采花僧，此等惡人，又香又臭，倒也有些嚼頭?！?/br>
    “也不知是凡民還是修士？惡到何種程度？能否助力密迦大師踏足第五層去？”

    說話間，五六個豪女壯漢笑嘻嘻擁來。

    七嘴八舌問他是否修士，是否來降魔的？

    陶潛搖頭，古怪一笑回道：

    “只通曉些法術，引過源氣，不曾煉氣。”

    “在外得罪了大仇家，走投無路，便來投惡人國?！?/br>
    “諸位皆是前輩，還請多指教。”

    這話說完，頓時滿街人潮都喜，也不捆他，只是推拒著他往城中深處去。

    那里，有兩棟硬生生從地底長出來的建筑，最是引人注目。

    其一，乃是座斑駁不堪，沁滿污濁血色的琉璃宮樓，有共計十八層，高聳入云，恢弘巍峨。

    其二，則是一座冰冷石臺，臺高十丈，其上有一面古鏡，向東懸掛，上橫七字：孽鏡臺前無好人。

    此刻那宮樓高臺前，已聚滿人群。

    只留出一條通道，讓新來的惡人上去。

    陶潛被擁著推過去時，前頭已有一人沿著石階上去，站定那孽鏡之前。

    那人也是個頗為俊俏的年輕男子，可站到那鏡前，頓見得黑光涌動，這男子一生惡跡便開始一幕幕閃現(xiàn)出來。

    其更是身魂分離，魂魄本相頓時顯露，赫然是一團長滿了rou柱觸手、流淌腥黃粘液的惡心rou塊。

    照影結(jié)束，其異化魂魄被扯入鏡中。

    下一刻！

    黑光大爆，一絲一縷黑氣涌出孽鏡，城中每一人都分潤到了一絲。

    有粗有細，長短不一。

    大部分，皆涌向那琉璃宮樓，被內(nèi)里近千道身影吞了去。

    從第一層起至第四層，皆有修士。

    一層最多，瞧來大半為引氣煉氣境，往后人數(shù)依次遞減，但修為卻愈加高。

    其中盤坐在最高處的，竟也是個年輕僧人。只下半身著袈裟，軀體雄壯，面目粗狂，生有三頭六臂，周身環(huán)繞共計九朵幽藍魔焰，一看就是尊大魔。

    陶潛打量時，耳邊傳來那幾個豪女壯漢充滿惡意的解說。

    幾人互相拆臺，倒讓陶潛曉得此間布置：

    簡而言之，惡人國孕出不久，暫時只有這一座“孽鏡城”存在。

    要入此國此城，其實不止哪一種途徑。

    畢竟是怪相孽地，在整個錢塘都有門戶秘徑，只是都無守門神靈之類。

    有些惡人，甚至是被強行攝入進來的。

    如今城中已有惡人約數(shù)萬，多數(shù)為凡人，或是只通曉一兩手邪術連引氣都沒有的不入流修士。

    有近千修士，達到引氣境就可入住那座琉璃宮樓，內(nèi)里可以修煉，更有諸般享受。

    越往高處，好處越多。

    目前惡人國最強者，是個喚作密迦大師的邪僧。

    據(jù)傳本是含山寺的真?zhèn)?，背叛師門后，雖得了尸毗羅漢賞賜，修為接近極樂之境，但異化隨之加重，在外界必要身死道消，當場暴斃，是以不得不避世惡人國之中。

    每每有新人來，都要在孽鏡臺前走一遭，照出魂魄本相，質(zhì)押于鏡中，一生惡念也將被國民分食。

    完成這些，才算真正成為“惡人國之民”。

    也便是說，這里的數(shù)萬人俱都是惡跡斑斑，毫無人性的禽獸，要么是在外無有生路，要么是承受不住異化，不得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