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堅(jiān)持，翻身扶著石壁跳了上去，坐在坑邊，兩條腿耷拉下來，好像要促膝長談一樣，你生氣了。

    小孩子背過身，緊緊的抱成一團(tuán)，直到深夜都沒有轉(zhuǎn)身。

    第58章 啊，芒

    1.

    下雨了, 雨水淅淅瀝瀝的落到地上, 因?yàn)榈貏輧A斜的緣故慢慢朝石坑里面流, 盡管坑底的積水只有十分淺薄的一小層, 但是看雨勢, 恐怕會下很長時間。

    黑川起身走到河邊，從河灘周圍摘了幾朵蓬蓬葉，一朵頂在腦袋上, 剩下的幾朵扎起來, 他用戒刀撕了一小截袖子當(dāng)做繩子用，把這幾朵寬大的葉子扎成一把綠色的傘。

    黑川很喜歡這把植物傘，總能讓他想起龍貓和青翠的樹林。

    他捧著這把植物傘走到石坑邊，小孩十分倔強(qiáng)的蹲在里面，即使積攢的雨水已經(jīng)開始沒過腳腕，小孩還是一動不動。

    黑川舉著傘跳下去，蹲在小孩身邊，用胳膊肘戳了戳他, 然后把傘頂?shù)叫『⒌哪X袋上，喜歡嗎？

    砰砰砰砰

    水珠落到蓬蓬葉上，好像打鼓一樣。

    黑川恍惚覺得自己和小孩像兩只在荷葉下躲雨的青蛙, 還是兩只蹲在深坑里面, 即將被水淹死的青蛙。

    小孩稍稍抬頭，看了一眼蓬蓬葉傘。

    黑川湊過，對不起。

    可以原諒我嗎？

    黑川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他還是覺得自己說出了大實(shí)話，不過揭露真相的時間有點(diǎn)早, 以至于他成了那個因?yàn)檎胬矶挥憛挼娜恕?/br>
    他諒解小孩子心理承受能力，所以可以毫無芥蒂的認(rèn)錯，請求原諒什么的，這種事從他小時候開始依舊已經(jīng)做了不知道多少次。

    小孩動了動腦袋，把腦袋埋得更深，下半張臉掩藏在交疊的手臂下，只露出一雙眼睛，睫毛有點(diǎn)長，濕漉漉的水珠要掉不掉的掛在尾稍上。

    黑川攬起袖子粗魯?shù)貛退亮瞬聊槪缓笊晕⒖拷?，你冷嗎?/br>
    他握住小孩的手，小孩不怎么用力的掙扎了一下，黑川輕而易舉的就把它抬了起來，放到自己的腦袋上，蹭了小孩一手的水。

    你看，我的頭發(fā)和衣服全濕透了。

    下山吧。

    等到了山下，我們找一家客棧，把衣服烤干，然后呢你可以隨意揪我的頭發(fā)。

    想揪掉一根就揪掉一根，想揪掉十根就揪掉十根，不過不能揪太多。

    他晃了晃小孩的手，同意嗎？

    不等小孩回答，他蹲下身，轉(zhuǎn)頭朝向小孩說：上來，我背你下山。

    他稍稍拉了一下小孩的胳膊，很輕易的就把孩子拉倒了背上。小孩兩條濕漉漉的短胳膊交叉勒在肩上。

    那點(diǎn)涼意順著衣縫鉆到了皮膚上，黑川打了一個噴嚏。

    這是他第一次背人，站起身，稍微有點(diǎn)搖晃，然后黑川把手里的蓬蓬葉傘遞給小孩，握著。

    小孩一只手勒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握著蓬蓬葉傘，擋在兩人的頭頂，小孩渾身濕漉漉的，不僅是胳膊，小腿，衣服，都濕透了，就連腦袋也是。

    他一手舉著傘，把頭靠在黑川的肩膀上，細(xì)細(xì)的水流從淺色的發(fā)梢流下，洇濕了肩膀上的衣料。

    阿嚏

    黑川連打了幾個噴嚏。

    他抬起一只手碰了碰小孩的腦袋，示意小孩抬起頭來，沒想到小孩變本加厲，把濕頭發(fā)在黑川的肩膀上蹭了又蹭。

    好吧，祖宗愛怎么樣就怎么樣。

    他們此行要穿過駿河，三河，尾張，美濃和近江這幾個國家前往京都，因?yàn)閼?zhàn)爭的緣故，路上的主要城池都層層把守，尤其是駿河和尾張，尾張和美濃之間，防備更為嚴(yán)密。

    雖然今川，武田，北條三家建立了友好合作伙伴關(guān)系，駿河內(nèi)一時平靜，但今川似乎在謀劃著什么，想要攻打南邊屬于織田家的尾張國。

    而尾張和美濃之間，大友和尚曾經(jīng)提起過的齋藤道三被自己的兒子齋藤義龍殺掉了，無論是出身還是死亡，這個人的人生經(jīng)歷都可以說是轟動天下。

    盡管織田信長一直想拿下美濃，可惜齋藤義龍嚴(yán)防死守，不讓織田家有一絲一毫的機(jī)會。

    風(fēng)雨欲來，蠢蠢欲動。

    似乎察覺到這種危險的勢頭，三個國家交界處的村民很多都放棄了自己的村子，到另外的地方謀生去了。

    黑川和小孩這一路上不止遇見了荒廢的神社寺廟，還看到很多和鬼屋一樣的村落，原本以為這種屋子已經(jīng)沒人居住，沒想到還有一些女子在里面生活。

    黑川帶著小孩上前尋求住宿的地方，卻見居住在村落里面的女子吃吃笑了笑，而后隨便指了一間屋子，法師隨便挑一間吧，反正這些人也不會回來了。

    黑川身上帶著干糧，為了感謝她們允許留宿，于是傍晚找到女子，希望分享這些食物他一路上看到不少荒廢的田地，恐怕這里糧食不多。

    女子倚著門，看了看黑川遞給他的食物，然后搖搖頭，還是來吃我的吧，我這里有味噌呢。

    那些食物是一個裝在容器里面的大米飯團(tuán)，味噌是黃豆制成的，看起來成色很好，裝味噌和大米的容器上面印著不同的家徽。

    這些東西是兵糧，不是居住在村落的女子能得到的東西。

    黑川什么也沒說，帶著小孩坐下，女人沒有燒火，這個時代只有吃早飯的時候才燒火溫一下米飯，下午飯則是吃早上的涼米飯，因?yàn)槟静褚彩呛苜F的東西，能節(jié)省一下還是節(jié)省一下。

    女人高高興興的打開蓋子，把涼米飯和味噌盛上來，推到黑川和小孩身前，大師請。

    米飯有些涼了，但是好像沁入過鹽水，有些像手握飯團(tuán)，還是很好吃的。

    女人把飯團(tuán)推過來之后，見黑川和小孩開動，臉上掛起大大的笑容，她身上穿著一件只及小腿的浴衣，似乎是小時候的衣服，已經(jīng)加了很多補(bǔ)丁，破破爛爛的。

    吃飯的時候女人說起閑話，大概是外面的田地：男人走了以后，我們女人自然也打起了那片田地的主意，不過是出力氣而已，誰還沒有點(diǎn)力氣呢，但是還沒到秋收的時候，苗上還帶著青茬，那些大人就來了，烏央烏央和蝗蟲一樣把糧食全部收走了。

    次次如此，沒有例外。

    女人托著腮，垂下眼睛：一次兩次看不到收成，還種這個干什么呢。

    你說是不是，大師？

    黑川點(diǎn)點(diǎn)頭。

    女人又問：大師，我常聽人說，像我們這種人，死后先入地獄進(jìn)血池里泡一泡，等刮去三層不潔的皮，就能重新進(jìn)入輪回，再當(dāng)一輩子女人，再當(dāng)一輩子的男人。

    我不想入血池，大師你說，可有什么逃脫的辦法當(dāng)然，我也不是想逃避，不過那血池之苦還是太苦了些，總得想想辦法

    味噌和飯團(tuán)很好吃。

    黑川沒有辨認(rèn)出上面的家徽是屬于哪一個家族的，都是圓形，有很多奇怪的圖形和枝葉。

    不過這是屬于貴族獨(dú)有的倒是沒有任何問題。

    能憑自己的力量活下來，不是一件好事嗎？

    黑川說。

    是嗎？女人抬起眼，磕磕絆絆的笑了一下：我們當(dāng)然是這么想的，就算是用身體養(yǎng)活一家，也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情。

    黑川掰了手指，佛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你救了自己的命，還有其它人的命，還給我們兩個陌生人準(zhǔn)備食物吃。

    你已經(jīng)為自己建造了不知道多少層佛塔。

    女人低下頭，好像在笑，不過她嘴角微微下彎，又好像在哭。

    黑川摸了摸她的腦袋。

    你看，你無罪了。

    黑川和小孩在這個荒廢的村落里面住了一晚，第二天起身繼續(xù)往京都走，女人在身后站著，逐漸變成了一個小黑點(diǎn)。

    兩個人路過田地，因?yàn)闆]人耕種的緣故，這里長了很多野草，亂蓬蓬的長成一團(tuán)，直直的站著，白色的穗子好像炸開的雪花，在風(fēng)中左右搖擺。

    小孩指著野草說：那是什么？

    黑川看了一眼回答：芒草。

    山林，田野，水邊，隨處都可以看到的芒草。

    小孩說：啊，芒。

    小孩又長高了一點(diǎn)點(diǎn)，現(xiàn)在到了黑川的腰部，原本合身的浴衣開始往腳踝上蹭。

    他抬起腦袋，看著黑川說：阿芒。

    第59章 陰陽道

    阿芒。

    小孩從地上隨便揪了一根草, 遞給黑川看, 不過那不是芒草, 而是蘆葦, 兩個東西長得差不多, 很輕易就會弄混。

    小孩一路上都在樂此不疲的指出他看見的芒草，黑川摸了摸他的腦袋已經(jīng)過了快一個月，小孩還是只到他腰高, 生長速度慢了下來。

    原本三個月就能長成可以活動的幼童大小, 但是現(xiàn)在好像察覺到生活的環(huán)境很安全，小孩回到了正常生長的樣子。

    不過也可能到了小孩這種年齡，長多長少都沒有多少變化。

    路上小孩叫黑川阿芒，黑川則用喂那個你之類的稱呼代指。

    名字是一個很麻煩的東西，黑川有起名困難癥，這么說吧，假如異世界的女神突然塞給他一把絕世名劍，說：親愛的勇者啊, 給這件武器起一個震驚世界的名字吧。

    除了天下の劍這種稱呼之外，黑川能想到的另一個名字就是削鉛筆小刀。

    他在起名上一向乏味的可怕，不過幸好小孩也不介意, 似乎在他看來, 黑川說喂或者那個的時候，是一種專有稱呼，就是在指他。

    就這么拖拖拉拉的走到京都，大友和尚早已經(jīng)在寺廟里面等他們兩個。

    大友和尚倒是非常震驚, 驚奇孩子居然長到這么大完全違反人類生理常識不是嗎，就算是哪咤三年懷胎，生下來的也是一個正常生長的嬰兒。

    大友和尚伸過手，想要摸摸小孩的腦袋，小孩躲了一下藏到黑川身后，斜著身體露出一雙眼睛盯著大友。

    不會真是你的孩子吧。

    大友和尚疑神疑鬼。

    不，這是我祖宗。

    祖宗不愛讓人摸腦袋就不摸好了。

    大友用秘法睜開心目，像當(dāng)初觀測黑川一樣觀測小孩身體里面的氣：這是

    他沉吟了一聲。

    是完全的，純粹的清氣。

    小孩身上的氣好像云霧一樣浩浩蕩蕩，肆無忌憚的游來游去，又像是不肯收斂鋒芒的武器。

    這不合理啊。

    大友拍拍自己的肚子拿自己的修驗(yàn)道來比喻，強(qiáng)大的氣只有在強(qiáng)大的身體里面才安穩(wěn)。

    我等修行者在尋求修行之道的時候，同樣尋求強(qiáng)壯的體魄。

    正如大樹不可能生長在薄土上一樣，浩浩蕩蕩的氣不可能存在于羸弱的身軀中。

    大友蹲下身比劃了一下小孩的身高，按照這種氣的存在，這小孩至少應(yīng)該有佛像那么高那么胖才對。

    他又抬起頭對黑川說：倒是和你同出一脈呢。

    和氣的存在，完全不匹配的外表。

    小孩本來就是一塊rou變化而成，出現(xiàn)這種異狀到?jīng)]有什么，就像是妖怪一樣不符合人世的常理一樣。

    大友給不出答案，于是建議他們兩個去參加京都的陰陽道的會議。

    會議在京都舉辦，而負(fù)責(zé)人是御門院家族，這個家族自室町幕府開創(chuàng)之時，就以為祭祀的緣故，和二代將軍產(chǎn)生了聯(lián)系，登上了從二位的官職高位。

    參與的人員有傳承許久的千年陰陽師家族，諸如賀茂，安倍支族，花開院，麻倉，以及其它大大小小的，在民間行走的屬于陰陽道的人。

    會議每次舉辦，都成為陰陽道天下之盛會。

    只要不用和尚的身份去就好了。

    大友法師給出了意見。

    陰陽道和佛道沒有那么多紛爭，但是佛道和神道教頗有一點(diǎn)點(diǎn)矛盾。

    奈良時期六世紀(jì)中葉，天皇及其寵臣蘇馬氏在全國大力推行佛教，建佛寺，修佛塔，傳佛經(jīng)，那個時代雖然在官方明面上，神道教依舊以伊勢神宮為主祭祀天照大神及一系列高天原神明，但民間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神佛習(xí)合的現(xiàn)象，及高天原神為佛祖的化身又或者高天原神和人類一樣，陷在人世的磨難和糾葛中，渴求佛祖的救贖。

    平安時代從某一任天皇開始，天皇退位后出家成為僧人也已經(jīng)成為常態(tài)，天皇依賴一個教派，另一個教派的地位就受到威脅。

    自那時開始，伊勢神宮便一直想擺脫佛教獨(dú)自美麗。

    十四世紀(jì)南北朝時期，大路上出現(xiàn)了一南一北兩個天皇，伊勢神宮因?yàn)殄e誤的站位，跟隨南天皇去了南部，導(dǎo)致北朝正統(tǒng)建立后，伊勢神宮被擯棄在政治之外，接手伊勢神宮地位的是吉田神道雖然被后輩接手，但是后輩繼承了伊勢神宮的志愿，努力將佛教和神道教分隔開，爭取獨(dú)自美麗。

    在這種糾葛的大背景下，陰陽道好像腳踏兩條船一樣左右搖擺，不過陰陽道也提出了新的理念稱之為天。

    天的理念出現(xiàn)在十三世紀(jì)早期，那個時候是第一個武家政權(quán)鐮倉幕府建立，為了對抗王土王民的皇家統(tǒng)治思想，武家政權(quán)提出了天和天道這種理念，并且為了對抗天皇的權(quán)威，而選用陰陽師進(jìn)行對天的祭祀。

    御門院就是幫室町幕府祭祀而發(fā)的家。

    而這次陰陽道的目的，也是以御門院為首，開展對天的探討。

    天之下，是神，神和人類一樣，受命于天。

    大友和尚曾經(jīng)和黑川說過。

    這個時代修行法術(shù)，就好像是用筷子夾取食物一樣，只要技術(shù)熟練到位，飯菜就在那里，總能夾取到位就算施術(shù)的人是個惡棍，不信仰神也沒關(guān)系。

    因?yàn)樗^的咒法不過是一個固定性的流程和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