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他的質(zhì)詢，塞羅斯表情平淡。

    “契約，說到底，是與世界意志乃至法則簽訂的不可違逆的條例?！?/br>
    “在哪一界訂立，就受到哪一界意志的監(jiān)督。你我之間的契約，自然受魔界意志的監(jiān)督?！?/br>
    他抬起墨藍豎瞳。

    “你以為阿斯蒙蒂斯家族出了多少代魔王？”

    身為魔王，自然與魔界意志最為接近，也作為了解意志之中蘊含的規(guī)則。若只是一代魔王，可能只能在自己在位期間，勉強摸索出魔界意志的一點輪廓，可是阿斯蒙蒂斯家族代代魔王，又極為重視家族傳承，會將經(jīng)驗與方法記錄下來，傳給后世。

    因此，阿斯蒙蒂斯家族對魔界意志的理解隨時間沉積而越發(fā)登峰造極。就好比之前盧斯特城頻發(fā)的雪崩事件，無論如何都調(diào)查不出結(jié)果來，塞羅斯沒有繼續(xù)追查下去，因為他心中已經(jīng)知道，恐怕雪崩與魔界意志有關(guān)。

    當然，熟悉不意味著沒有代價，他現(xiàn)在能平穩(wěn)地站著，絕大多數(shù)依靠的是個人意志。

    利維恍然，他的表情變得詭異起來，身體之中似有無數(shù)線條在鼓動扭曲，在他身后的裂隙之中，也傳來呼應(yīng)般的鳴叫。

    “塞羅斯，我以為只有我一人慣于陰險暗算?！彼Z氣怪異，“既然你不仁，也別怪我不義了！”

    霎時間，怪物蜂擁而出！利維站在這早已安排好的怪物潮水之中張狂大笑，有怪物捧起一定密布蟲群與眼睛的詭異冠冕戴在利維頭頂。冠冕是先前繳獲、被安斯艾爾和塞羅斯聯(lián)合封印在第七深淵戰(zhàn)線上的那頂怪物冠冕，利維戴著它，神情不可一世。

    他值得這世間一切的冠冕！魔王的！怪物的！

    他是萬世萬古不動搖的【王】！

    看著自以為實現(xiàn)了雙重戴冠正得意洋洋的利維，塞羅斯卻眸光微沉。

    蠢東西。

    利維根本沒有號令，怪物就瘋狂涌出，不知不覺間，利維自己早已淪為棋子了。

    怪物受到召喚，從裂隙之中瘋狂涌上，第七深淵守衛(wèi)裂隙的駐兵自然也察覺異常。熟悉的低語又在塞羅斯耳邊響起，但是這一次他似乎完全沒有受影響，拖著被契約反噬的身體直接攔在怪物的潮水前。

    他相信安斯艾爾會過來，不過遺憾的是，他本想自己迅速解決掉利維，不讓已經(jīng)對公開身份稍微有了一點信心的安斯艾爾再多思慮。中間卻涉及怪物，利維成了棋子，也耽擱了他的計劃。

    這次的怪物潮水幾乎都是實力強勁的精兵，饒是如此，利維也依舊不是塞羅斯的對手。

    他也在鉆契約的空子，讓怪物去自主攻擊塞羅斯，就不算他先動手。他看著將所有近前怪物全部絞殺的塞羅斯，對方正堅定不移地向他的方向而來，手中深淵之劍黑光泛溢。

    利維下意識地想后退一步，不料，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腳已經(jīng)生長出了觸須一樣的根系，死死扎入地上。曾經(jīng)蟄伏體內(nèi)，為他增加力量的怪物們，此刻正攀爬在他的身體上汲取養(yǎng)分，或者破體而出，完全將他的身體當成了溫床。

    利維駭然，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按照弄臣所進言的做的，體內(nèi)的怪物也來自身在天界的交易伙伴。他自己做過檢驗，這些怪物只會增長他的實力，沒有活力，不會蘇生，最安全不過。

    他被騙了！他明明還付出了在魔界為對方開辟研究所等設(shè)施的代價，依舊被欺騙了！

    利維此刻已經(jīng)急于掙脫，他試圖把頭上的怪物冠冕摘掉，冠冕紋絲不動。他又想喚出魔王之冠，想以此擠壓怪物冠冕。這時候，塞羅斯的聲音穿過無數(shù)怪物浪潮穩(wěn)穩(wěn)傳來——

    “利維，你還沒有發(fā)現(xiàn)嗎？”

    他吐出了既是陳述，又近乎審判的句子。

    “你頭上屬于魔王的那頂王冠何在？”

    利維悚然，他試著去感應(yīng)自己的魔王冠冕，那頂【妒忌】之冠，然而什么都沒有。只有怪物的冠冕死死焊在他頭頂，發(fā)出無聲的譏笑。

    南域魔王宮之中，弄臣坐在魔王的王座上，也大笑出聲，軟帽尖上的兩個絨球都笑得不停顫動。

    這樣看來，魔界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本體怎么如此忌憚這里？

    笑過之后，弄臣打算在這里布局了，就如同本體曾經(jīng)在魔界稍微做過、現(xiàn)在又在天界所做的一樣。他看上了一個新的目標，那就是魔王利維的兒子伊維恩，從身份血統(tǒng)上來說，若領(lǐng)主擁護，伊維恩也許可以成為下一代南域魔王，他要蠱惑對方，讓對方成為自己的新棋子！

    看著吧，本體！拿不下的魔界，就由他來……

    不料，被弄臣堵在長廊上正準備逃難的伊維恩聽他說完，反應(yīng)卻是驟然暴怒！伊維恩最近似乎總在重復(fù)著得到又失去的過程，在魔王之子與狼狽逃亡者之間來回切換，心中早已盤曲著毒蛇。

    此刻，他的形容狼狽不堪，又在逃往中途被攔下，聽了弄臣的話語，只感到本就脆弱的自尊又被狠狠戳了一針。

    “你也看我是喪家之犬了嗎？！”

    他咆哮。

    “你之前為父親做事，現(xiàn)在怎么敢站著跟我說話！”

    此刻的伊維恩，在恐懼和惶恐之中，早已變得敏感、卑怯、歇斯底里。他激烈的反應(yīng)讓弄臣都愣住了，頭一次發(fā)覺魔界難搞在哪里。

    ——每個惡魔都有自己的性格，都有放大的情緒與欲望。

    弄臣曾在魔界慫恿西域的先代魔王后，先代魔王后奧菲的性格鮮明跋扈，但那也只需要應(yīng)付魔王后而已，之后弄臣就應(yīng)本體要求，進入了半待機，因此他對惡魔的認識并不十分深入。

    而從本體那里得到的天界知識中，天使，壓根沒有這么多激烈的情緒和欲望。

    情緒與欲望才是惡魔行動的原動力，就算是伊維恩這種小角色，也同樣如此。

    軍隊已經(jīng)攻入魔王宮之中，弄臣怔怔地看著雙目通紅表情猙獰的魔王之子，不知為何，對于這種激烈的情緒有些畏懼。軟帽的尖一晃，他轉(zhuǎn)身想逃跑，耳邊卻傳來一聲如雷的獸吼！

    身披美麗花斑皮毛的豹沖進長廊，撲殺一切膽敢都反抗的衛(wèi)兵，接著一爪拍向弄臣。弄臣本就不擅長戰(zhàn)斗，手忙腳亂地應(yīng)對，依舊被撕扯掉半張臉。他拖著被扯爛的臉倉皇逃離，西迪沒有過分追擊，獸瞳冷冷注視著對方離開的背影。

    看著那獸類的身形，伊維恩開始渾身顫抖?；ò咂っ谋⑽醇敝謴?fù)人形，她轉(zhuǎn)過頭，獠牙顯露，似是對伊維恩露出了一個猙獰的微笑。

    現(xiàn)在……

    誰是誰的主子？

    * * *

    安斯艾爾本來已經(jīng)抵達南域都城之外，忽然心有所感，調(diào)轉(zhuǎn)方向來到第七深淵的戰(zhàn)線之上。戰(zhàn)線上有些混亂，部分看守怪物冠冕的惡魔被打傷，怪物冠冕不知所蹤。安斯艾爾冷靜地看了一眼打碎的封印，有惡魔士兵向他匯報，不管不顧奪走怪物冠冕的，是魔王利維以及一群強悍的怪物。

    安斯艾爾微微點頭，心中利維的嫌疑幾乎達到了八九成。他到的異常及時，因為怪物突然反撲，在魔王的幫助下，第七深淵的戰(zhàn)線得以更快穩(wěn)住。

    穩(wěn)住戰(zhàn)線后，安斯艾爾開始嘗試尋找塞羅斯。

    魔王的冠冕可以相互感應(yīng)，他能感覺到，塞羅斯居然在第七深淵的深處，那里幾乎已經(jīng)是大裂隙的位置。知道位置的那一刻，安斯艾爾就產(chǎn)生了猜想，是不是利維又在搞什么事情，比如談判。

    可是奇怪的是，既然是談判，利維理當與塞羅斯在一起。可他能夠感知到塞羅斯在里面，另一頂冠冕卻杳無蹤跡。

    現(xiàn)在卻不是疑問的的時候。

    確定塞羅斯的位置后，安斯艾爾于陣前彎弓引箭，連放三箭！他的箭矢本就速度極快，然而他擔憂塞羅斯，居然比箭矢更快地沖出去，沖向塞羅斯的方向！

    利維究竟拿出了什么籌碼，讓塞羅斯在戰(zhàn)局大好之時，愿意以身涉險來第七深淵？

    關(guān)于怪物的嗎？還是……

    夕陽色豎瞳微微閃動。

    關(guān)于他的呢？

    第182章

    遠遠的，安斯艾爾就看到第七深淵的裂隙之前怪物升騰。

    它們像是火焰燃燒之后產(chǎn)生的烏黑余燼，只要一點微風就能飄搖上升，瘟疫般沾染各處。因為裂隙處的異變，整個第七深淵本來已經(jīng)進入半休眠狀態(tài)的怪物們也重新躁動起來，蠢蠢欲動，醞釀著如昔日一般的攻勢。

    ——可是它們的野心很快就被寒風擊墜。

    迎著凜冽寒風，安斯艾爾伸出手。當他將手收回，看了看掌心，掌心有幾枚棱角清晰的雪花。

    塞羅斯以大量的十二光輪魔法，將第七深淵硬生生堆成了阿斯蒙蒂斯最熟悉的冰結(jié)深淵，怪物大半都被速凍，凝固于裂隙邊緣。

    這些怪物的實力和水準，與之前出現(xiàn)在魔界的不可同日而語，若是逃出去，陣線之上必然有損傷，可是現(xiàn)在它們?nèi)勘荒淘诖说亍?/br>
    安斯艾爾收攏蝠翼，降落在地，塞羅斯與利維正在死斗。深淵之劍黑光吞吐，從那吞吐不定的光芒中，安斯艾爾甚至感受到了魔界意識的渺茫痕跡，就在那劍上。

    利維見到安斯艾爾到來，心知自己大勢已去。在他意志動搖之際，體內(nèi)的怪物趁隙而上，身體的怪物化越發(fā)嚴重。他一邊與塞羅斯交手，一邊防備安斯艾爾會突然切入戰(zhàn)局，安斯艾爾卻并沒有插手的打算。

    “無論如何，我也是魔界意識承認的魔王。”

    他傲然抬頭，在兩魔王交戰(zhàn)的當下，他的插手無疑是對塞羅斯的侮辱。所以看著明顯狀態(tài)不對的塞羅斯，他盡管憂心如焚，還是強忍住了，只是衣袖中的手慢慢握成拳。

    “我有足夠的資格，作為見證者。”

    不知為何，利維的心卻微微一松。他想，他明明該繼續(xù)自己一以貫之的陰謀論思路，猜疑安斯艾爾會在中途偷襲他，或者使用什么骯臟的手段?？墒强粗菜拱瑺柍领o的神情，利維忽然不那么想了。

    他知曉自己落于下風，知曉自己勝算渺茫，可是在白發(fā)魔王的注視下，他反倒甩脫了長久以來的諸多想法與顧慮，毫不吝惜地使用著會損傷他寶貴身體的十二光輪魔法，與魔王塞羅斯悍然對撞！

    風雪呼嘯，在這魔王將死的時刻，魔界卻無哀歌。

    舊王無德，新王當立。

    魔界亙古如此。

    南域魔王宮之中，身披花斑皮毛的美麗猛獸正凝望著高處的王座。角落里，魔王之子伊維恩戰(zhàn)栗不已。他是被一路拖行到此處的，不知為何，西迪沒有第一時間殺死他，而是留著他的性命，并把他帶來了這里。

    伊維恩恐懼猛獸，猛獸卻看著那至高王座，獸瞳之中沒有情緒，只倒映著當初在貧民窟中垃圾山之頂發(fā)下的誓言。

    【總有一天，我會爬到高高的位置上！】

    【給每個人都發(fā)飯吃！】

    * * *

    利維敗了。

    他踉蹌倒地，雪塵將他蒙住，他還想動，身體卻行將潰散。在他對面，塞羅斯終于也單膝跪倒，以劍拄地，契約的反噬和剛才同時對戰(zhàn)怪物與利維的消耗并不是玩鬧。魔王垂眸，接著又抬起，他想讓自己顯得更強大一些，因為安斯艾爾還在這里。

    不過很快他就覺得，也許他沒有必要顯得很強大。

    ——因為安斯艾爾跑過來抱住了他。

    一個抱抱?。。?/br>
    安斯艾爾就發(fā)現(xiàn)，塞羅斯立刻就嬌弱起來，頭“哐”的一下靠在他肩膀上，死沉。

    安斯艾爾：“……”

    碰瓷的意圖未免過于明顯。

    倒在地上的利維卻無人攙扶，他看著安斯艾爾跑向塞羅斯，解下身上有鳶花暗紋的魔王披風蓋在對方身上，連每一個邊角都仔細地理好，關(guān)切之情難以言表。他忽然發(fā)覺，自己一生之中，似乎從未得到過這樣的真情。

    他擁有許多妻妾、情婦，有男有女，無一不是漂亮溫順，討他喜歡；他也擁有眾多酒rou朋友，那些自稱與他同氣連枝的領(lǐng)主們，他們舉杯把盞時，場面也總是熱鬧非凡。

    然而現(xiàn)在……

    沒有誰來。

    利維又想起自己剛剛被領(lǐng)主們推舉為魔王的時候，他志得意滿，得意洋洋，卻未嘗沒有躊躇滿志，沒有雄心野望?？墒悄菢拥娜兆营q如一場尚帶水汽的幻夢，妒忌的烈陽一出現(xiàn)，夢便被很快地蒸干。

    洞窟中的蛇，在其他生靈夙興夜寐時沉迷溫柔之鄉(xiāng)，發(fā)覺自己日漸愚鈍，又不甘心地對地上的生靈顯露毒牙，非要將他們拉入比自己更深的地底。

    他感到越來越寒冷，思緒卻越飄越遠，仿佛回到了三魔王會盟的當日。三魔王舉杯，魔界意志發(fā)出鳴響——

    那時，他還是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