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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案本 第192節(jié)

    分手有時候就是這樣的安靜,不會鬧得太難看,彼此都留些顏面。

    但她哭了,躺在宿舍床上哭得特別大聲,她覺得她努力戴在自己臉上的面具在那一刻碎的四分五裂,裸露出來的依然是那個窮村子里出來的賭鬼的女兒,罪犯的女兒。

    她后來在路上又遇到過他。

    他身邊很快就有了一個新的姑娘,戴著她或許工作一年都買不起的圍巾,笑起來露出整整齊齊的兩排雪白貝齒,臉上有著她怎么偽裝也裝不徹底的從容,嫻靜,優(yōu)雅。

    他們沒有看到她,而她走過去時,恰好聽到他們背對著她,面對著櫥窗在說話。

    她聽到他說:“我剛才那樣和柜員發(fā)火,你可別當(dāng)我是歧視那些農(nóng)村里來的,我實(shí)在是被騙怕了,我和你說過我前女友的事情,我爸后來讓派出所的人調(diào)查過她,她全是在騙我的,她是個村里來打工的人,爸爸欠了二十幾萬賭債,親媽居然還是個勞改犯,我現(xiàn)在想到她我就惡心,我不知道人心怎么可以這么險惡……”

    那一天她真的特別特別地崩潰。

    她是真的險惡嗎?

    她知道自己無疑是做錯了的,可她從來也沒有想過要從他身上得到些什么除了愛情之外的東西。

    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倒是她花的錢比他更多,因?yàn)樗胫约耗昙o(jì)大,又是已經(jīng)在賺錢的人了,而且她是真心實(shí)意地愛著他的。

    她因?yàn)閻鄣锰?,太膽怯,太自卑,所以犯了糊涂,撒了一個謊之后,又不得不用更大的謊言去包裹它。

    做出這樣的選擇,簡直是她被鍛煉出來的本能——只要她每一次坦誠地告訴別人她的真實(shí)情況,人們就或是虛偽地安撫她,或是直白地鄙視她,她從小到大受夠了這樣的目光,她恨極了她的父親也恨極了她的母親。

    為什么人們對于一個人的判斷,永遠(yuǎn)不能只是針對那個人自己的?

    為什么總要帶上家庭,帶上父母,帶上抽屜里的房產(chǎn)證,存折卡里的理財和余額?

    易阿雯想不明白。

    她那么些年,從來沒有收到過來自原生家庭任何一點(diǎn)正常的牽引和關(guān)愛。

    她見到的父親是猥瑣的,獸性的,懶惰的,她對于生母已經(jīng)完全沒有印象了,但從別人的口中,她聽到的全是關(guān)于那個女人的貪婪,無情,狠辣……

    她是他們生出來的孩子,所以她一出生即為惡果。

    是她不配擁有光明。

    第120章 不殺亦誅心

    易阿雯后來又有過幾次非常短暫的戀愛,她不想偽裝了。

    君子坦蕩,她也想試著做一回君子。

    但結(jié)果都很慘淡。

    沒有人會愿意買一只赫然長滿爛蟲眼的蘋果,不管這只蘋果多么“誠意販?zhǔn)邸?,“特大甩賣”。

    當(dāng)那些男人得知她的家世后,都會編出各種千奇百怪的理由,最終換得一個離開她的結(jié)果。

    易阿雯從一開始的傷感,不忿,到最后麻木,心冷。

    然后有一天,她坐在凌晨四點(diǎn)多的酒吧里,看著一個個喝的爛醉的女人被居心叵測的男人們撿尸回家,她忽然意識到,其實(shí)這里,和她的村里也沒有什么不同。

    兩個地方都是一樣的骯臟,遵循著一樣的潛規(guī)則在運(yùn)行著,那規(guī)則無非就是,你有錢有勢,就無人敢欺你賺你,你貧寒卑微,便一輩子都只能等著別人挑挑揀揀,指手畫腳。

    彼時她收到一封信,是meimei寄出來的。

    這個與她并非同母所出的小妹,是世上唯一一個能理解她的人,她因比她更弱小,受的苦楚更多。

    小妹在信上說很想她了,想她回家。說她們的爸爸想把她嫁了,嫁給隔壁村喪偶的那個瘸腿男人。

    易阿雯讀完,出離的憤怒。

    那個瘸腿男人已經(jīng)五十歲了,她meimei才幾歲?她當(dāng)然知道那個被她們稱之為“父親”的人在打什么算盤。

    瘸腿男人雖又病又丑還老,但至少在村里經(jīng)營著一間父親經(jīng)常去的小賭坊,父親輸光了錢,便想把女兒當(dāng)做賭桌上的籌碼。

    她當(dāng)然不能容許這樣的事情發(fā)生。

    于是,她簡單地收拾了行李,把失望和創(chuàng)傷留在了這座城市,帶著一顆冰冷的心,和在城里學(xué)到的積攢的各種見識和經(jīng)驗(yàn),回到了清驪縣。

    她找到父親易強(qiáng),開門見山地問他是不是想要錢。

    其后——

    其后的結(jié)果,便是在易家村那個荒瘠的土地上,又開出了一家被黑暗滋養(yǎng)出的罌粟花。

    阿雯美發(fā)店開業(yè)了。

    易阿雯終于從一個受害者,變?yōu)榱耸┍┱?。她把她的不幸歸咎于貧寒的家境,懶惰的父親以及犯罪的母親。

    她改變不了后兩者,但她認(rèn)為只要她付出靈魂的代價,便能改變前者。

    一切本就該那么繼續(xù)下去的。

    如果不是易強(qiáng)越來越膨脹,想要的越來越多,而他的小女兒又越生越漂亮的話。

    ——易強(qiáng)在城里認(rèn)識了一個娛樂城的大馬仔。

    馬仔里的頭子,因?yàn)榭梢院倩⑼?,也是倍受討好的?/br>
    那馬仔享受夠了城里的燈紅酒綠,想圖新鮮,偶爾打一打鄉(xiāng)野牙祭。

    易強(qiáng)于是把馬仔帶回了村里自家的洗頭坊。

    那天易阿雯正好不在店里,只有露露管店,馬仔瞧了一圈,誰也瞧不上,正要發(fā)怒,便看見了出水芙蓉似的易露露。

    那天晚上,易露露在親父的默許下,在易強(qiáng)的袖手旁觀,不敢得罪下,被那個男人侮辱了。

    她沒敢和易阿雯說,直到后來竟懷了孕,紙才包不住火。

    易阿雯氣得渾身發(fā)抖,她帶著還那么小的女孩去了鎮(zhèn)上的醫(yī)院,meimei被推進(jìn)手術(shù)室前,拉著她的衣袖怔怔地問了她一句:“姐,我們要是有媽,是不是就不會過的這么難了……”

    那一瞬間,易阿雯心窒得連氣都透不過來。

    她回了家,打開了店里的監(jiān)控錄像,調(diào)到自己不在的那一天,手腳冰冷地看完了整個過程。

    她原本想找個理由寬宥那個被稱為父親的男人。

    可是她親眼看到的,是那個男人事前對馬仔卑躬屈膝的討好,事中漠然站在門外,仿佛聽不到少女的哀呼,事后他收了馬仔一大筆錢,竟還雙手合十,眉花眼笑地向?qū)Ψ骄瞎轮x。

    她木然看著。

    直到屏幕漆黑,錄像結(jié)束,她也一動不動。

    很久后,她看到黑屏倒影里的自己。

    她看到了一張屬于魔鬼的面龐。

    “我殺了他?!币装Ⅵ┳詈髮λ麄冋f,“如果我不結(jié)束掉這個家庭腐爛的根,我和我妹就沒有辦法把日子重新開始。我沒的選擇……”

    她說:“我根本沒得選擇?!?/br>
    “你們懂什么呢……你們衣食無憂,自作聰明地來調(diào)查一些真相,我見慣了你們這種人,回去之后把所謂的真相寫成一篇篇奪人眼球的文章,別人的血rou就成了滋養(yǎng)你們生活下去的腐敗養(yǎng)料?!?/br>
    當(dāng)初只是一篇不負(fù)責(zé)任的報道,一個初出茅廬的記者自以為是的正義,最后竟長成了這樣錯綜復(fù)雜的魔鬼網(wǎng)。易阿雯理所當(dāng)然地把他們當(dāng)做了和當(dāng)初那個記者一樣,來農(nóng)村挖掘一些報道的人。

    她說著說著,仰頭笑起來。

    “你們這些人……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明白,我們受的所有苦難,都是供你們茶余飯后消遣的談資罷了!”

    謝清呈沒有和她解釋太多,易阿雯是他們在調(diào)查rn13案中遇到的一個意外。他們看到了盧玉珠家庭破碎二十載后,丈夫和女兒的結(jié)局。

    這時候,遠(yuǎn)處山道忽然響起了警笛。

    易阿雯聽聞此聲,咬緊嘴唇,臉色頓白。

    ——“你們報了警?!”

    謝清呈他們并沒有來得及報警。他們也不知道是誰做了這件事,就那么看著警車沿著山路呼嘯而來。

    易阿雯情不自禁地倒退一步。似乎是冥冥中注定,她和她的母親都非常地厭惡警察。只不過她的母親是因被陷害,而她則是因?yàn)榈谝欢螡M腔熱血的愛意被澆熄,前男友的父親身為警察,把她的家世,把她的秘密調(diào)查得一清二楚。

    她覺得自己像被脫光了放到無影燈下檢視。

    那種羞恥感,直到今天還消褪不去。

    “姐!jiejie!你怎么樣了!”警車很快就駛到了他們附近的山道上,易露露從警車上沖了下來——

    說來諷刺,最后及時報警的人竟然是易阿雯的meimei!

    小姑娘不知道父親已經(jīng)被易阿雯殺死了,更不知道易阿雯為了掩人耳目,將那個男人的尸體砌進(jìn)了墻體里。在她眼里,她jiejie還是那個善良的、無助的好人,見到她姐和其他人產(chǎn)生爭執(zhí),她便認(rèn)定了是別人的錯,是別人要欺負(fù)她們姊妹倆。

    易阿雯呆呆看著眼前的這一幕,怎么也料想不到會有這樣的結(jié)局。

    謝清呈是不想與她說話了,他也實(shí)在不知道該對這個既可悲又可恨還可憐的女人說些什么。

    但賀予不一樣。

    賀予可不是圣父,謝清呈不讓他殺人,他便不殺,但他滿懷仇恨與惡意地,在警察過來后,當(dāng)著易露露的面,忽然說了一句:“等一下?!?/br>
    “我還有話要和她講。”

    易阿雯:“……”

    賀予緩慢地走近了,像食rou動物踱步向前,露出獵殺的獠牙。他居高臨下地睨著這個傷害了他的同類的女人片刻,睚眥必報地——陡地開了口:“易小姐,你覺得你很無辜,很無奈,所作所為,皆是身不由己是嗎?”

    易阿雯捂著自己血流如注的手,惶然扭頭。

    賀予在眾人面前,仿佛說著正義憾人的字句,但易阿雯與他目光對上了,從他眼中看到的只是一個青面赤目的惡魔。

    他在報復(fù)。

    這個衣冠禽獸,是在以他自己的方式進(jìn)行著報復(fù)!

    賀予寒聲道:“但你現(xiàn)在,和那些曾經(jīng)欺凌過你的人又有什么區(qū)別?”

    “你不想讓你的meimei蒙受那樣的羞辱,卻為了擺脫自己的命運(yùn),為了賺錢奪勢,做了些什么?你把一個個女孩搜羅到你的店里做那些皮rou營生的時候,你有沒有想過她們的感受?”

    他要當(dāng)著她meimei的面——當(dāng)著她唯一一個還在乎的人的面,撕開她全部的偽裝。

    易阿雯怕了,她驚恐地?fù)u著頭,賀予拿捏人心就像屠夫拿捏魚rou一樣狠準(zhǔn)。

    她一邊看著易露露從茫然到愕然的神情,一邊對賀予道:“別說了……你別說了……”

    賀予哪里管她。

    她既然讓他聽到了謝清呈說出“我還你了”那樣誅心的話,他便也要她嘗同樣的刺痛。他知道,那是比真正的殺戮還要?dú)埲痰臇|西。

    賀予森然繼續(xù):“你因?yàn)榧彝ゲ恍?,因?yàn)槭懿涣似渌朔Q你為罪犯的女兒,賭棍的兒子,你就讓別人做這樣的事情。”

    “她們是自愿的!自愿的!我沒有逼迫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