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jī)落地時并沒有晚點，蘇憶秋拉著行李箱，穿過候機(jī)廳，在接近出口的時候聽到一個熟悉聲音的叫喊，“蘇憶秋！”

    她訝異地轉(zhuǎn)過頭，“爸？！”

    蘇建平?jīng)]想到他和何穎離婚各自再有了新伴侶的事女兒是這么輕易地接受了。

    她說只要他們各自過得很好她就無所謂他們在不在一起，她說如果他們沒人傷心，那么她也不難過。

    蘇建平年輕的時候并不喜歡小孩子，何穎也是，那個年代還沒有什么丁克的概念，兩個人完成任務(wù)一樣在結(jié)婚第一年就生了個孩子，然后各自忙于各自的事業(yè)，好在蘇憶秋聰慧又獨立，沒用他們cao心就好好地自己長大了。

    他人過不惑之年又煥發(fā)了第二春，與小他十幾歲的女人擦出了愛的火花，去年這朵花結(jié)出了果子。

    他才發(fā)覺小孩子原來是那么麻煩的，他努力地回想當(dāng)年女兒嬰幼時期的模樣，卻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太多印象，她是什么時候會翻身，會牙牙學(xué)語，什么時候會走路的？他完全想不起來了，好像一個轉(zhuǎn)頭的瞬間她就從一個小女孩變成了一個大姑娘，一個和他能平等對話的、有獨立見解的成年人。

    這種對比讓他感到愧疚，尤其當(dāng)蘇憶秋用那種寬容的語氣說她都明白都理解的時候，他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又感到有些失落。

    “學(xué)習(xí)忙不忙？”

    他看著已經(jīng)亭亭玉立的女兒大步走過來，也快走幾步迎上去，從她手里接過拉桿箱，不太熟練地關(guān)心道。

    “不太忙，還挺輕松的。”

    他們太久沒有見面，蘇憶秋見父親有些不知從何開口的窘迫，主動地順著這個話頭說些學(xué)校里的事給他聽。

    一路沒有冷場，直到他們打開家門，地面上是一層灰，屋子是一股因為很久沒有通風(fēng)也無人居住而死氣沉沉的味道。

    去年開始何穎就不常住在家里了，但之前的每次假期，她會在蘇憶秋回家前提前打掃好，也會在她放假在家的期間回來住，這一次她還在外地出差，也忘了告訴蘇建平要收拾收拾。

    蘇建平也打量這整個屋子，這個家看起來和他叁年前最后一次回來時一模一樣，所有的擺設(shè)都沒變，甚至是他們的全家福都是原樣掛在墻上，但這里其實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空殼，不再是一個家了。

    他看向女兒，蘇憶秋抿緊了唇，神色有一瞬間的木然和悲傷。

    他伸出手想要攬住她的肩膀，但搭了個空，因為她很快就回過神來邁進(jìn)了房間，鞋子沒有脫，直接走到離門最近的餐廳打開了窗，然后是客廳的窗戶，冷冽的空氣對流，屋里的異味瞬間散去了大半。

    蘇建平也默默跟進(jìn)來，打水，洗抹布，蘇憶秋先擦好了餐桌和椅子，把身后的背包和外套放在上面，撤掉沙發(fā)上的罩布丟到洗衣機(jī)里，發(fā)現(xiàn)沒有電，又踩了凳子去推電閘。

    父女兩個一起擦完了地，才換上干凈的拖鞋，蘇憶秋一邊等著水燒開，一邊涮洗了兩個杯子，她還記得父親有愛喝茶的習(xí)慣，打開櫥柜里去翻找茶葉。

    蘇建平看著她忙忙碌碌又一言不發(fā)的樣子，有些心疼，他對著女兒的背影，心情很復(fù)雜。

    “秋秋?！彼械接行Σ黄鹋畠?，但說不出口，因為她早就被他們忽略太多了，直到他認(rèn)識到自己開始老了，對著一個新生命感嘆自己心腸變軟的時候，才意識到對她的諸多虧欠。

    蘇憶秋轉(zhuǎn)過頭，扯了扯嘴角，“爸，沒事的，”她用平靜但很認(rèn)真的語氣說道，“我以后會有自己的家的?！?/br>
    “……交男朋友了？”

    “還沒?！?/br>
    蘇建平長長地嘆了口氣，“秋秋，其實有些話你mama跟你說的話會更合適，但你到了這個年紀(jì)，爸爸還是想告訴你，別太相信愛情了，尤其是男女之間，女人怎么都是吃虧的，我和你mama……不會像其他父母一樣希望你以后結(jié)了婚，過那種柴米油鹽相夫教子的日子，我們的財產(chǎn)大部分還是會留給你的，你不用遷就誰去生活，喜歡誰就和他在一起，不喜歡就讓他滾蛋，任何時候別委屈了自己?！?/br>
    蘇憶秋靜靜聽完，露出了一個真情實意地微笑，“爸，就算你和mama不留什么給我，我讀了這么多年書，也不是為了以后能依靠別人生活的?！?/br>
    “你喜歡什么樣的，到時候交了男朋友讓爸爸給你把把關(guān)，男人看男人才準(zhǔn)?！?/br>
    “小姨夫那樣的?！碧K憶秋不假思索地說，其實他們不稀罕的那種柴米油鹽的庸俗日子是她內(nèi)心最渴望的平凡寧靜，是她后半生的規(guī)劃。

    蘇憶秋的小姨嫁去了北方，丈夫是當(dāng)?shù)匾患掖笮蛧蟮募夹g(shù)員，樣貌平凡，性格是能一眼看穿的單純直爽，一輩子都沒換過工作，一輩子都平平穩(wěn)穩(wěn)地賺著死工資，過著朝九晚五，兩點一線的生活。

    蘇憶秋在小學(xué)五年級的寒假因為父母都外出而被送去呆過一個月，那個冬天異常寒冷的地方，屋外飄著雪花，窗戶內(nèi)玻璃上掛著冰霜，在略顯老舊的房屋內(nèi)，她和小姨一家擠擠挨挨地坐在一起吃火鍋，鍋子咕嘟咕嘟的冒著水氣，與暖氣一起蒸得人冒汗，小姨把涮好的羊rou先夾給她，小姨夫則笑瞇瞇地，認(rèn)認(rèn)真真地聽著表妹碎碎叨叨地把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講了又講，她在那個氛圍中，既像是個格格不入的旁觀者，又像是蹭到了一點溫暖的人間煙火。

    小姨夫經(jīng)常叁不五時地在下午早退逃班，帶著兩個小姑娘去公園溜冰打雪仗，再在回家的路上買上幾個熱乎乎的烤地瓜，或者是兩根酸酸甜甜的糖葫蘆。

    進(jìn)了家門，小姨會一邊數(shù)落他，一邊拍打凍在她們衣服上的冰碴子，再指使著小姨夫去熬姜湯給她們喝。

    她那時候是非常羨慕表妹的，她會釣魚，會游泳，會輪滑，會打羽毛球和乒乓球，這些都是小姨夫教的。

    她還會和父母拌嘴，會無理取鬧地耍賴撒嬌，喜怒哀樂都有恃無恐。

    與蘇憶秋截然不同。

    她從那個時候就想，這是她理想家庭的模板。

    蘇建平不以為然地皺了下眉，他骨子里瞧不起那種沒什么野心和本事的居家型男人。

    “要知道你小姨他們的工資一半都在還房貸，買車還是管你mama借的錢。”

    “沒關(guān)系，”蘇憶秋毫不在意，她當(dāng)然知道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我以后多賺一些就行了?！?/br>
    相對于rou欲的旺盛，蘇憶秋的物欲是很淡泊的，對奢侈的生活沒有什么強(qiáng)烈的渴望，她的自律拼搏也無關(guān)任何遠(yuǎn)大的理想，只為了積攢足夠的本錢能在這個社會上安身立命，為了讓自己也擁有選擇權(quán)，她可以一個人過得很好，也可以有底氣在未來能挑選合適的人組建家庭。

    蘇建平在家陪她住了兩天，第叁天何穎回來了，他便回了酒店，過了一周，他要辦的事情辦完，又要飛回大洋彼岸去了。

    蘇憶秋去機(jī)場送行，在過安檢前，蘇建平終于給她看了小兒子的照片，“你弟弟?！彼f，有點緊張地看著她的反應(yīng)。

    “很可愛?！碧K憶秋認(rèn)真看了看，說。

    “你不怨爸爸吧。”

    “當(dāng)然了?！碧K憶秋微笑了，她幫父親整了整他的圍巾，“爸，”她說，“如果……我是說萬一將來有那么一天，你在那邊過得不順心，無論如何，我是一定會照顧你的?！?/br>
    蘇建平說不出話來，他眼里有點澀，重重摸了把女兒的頭。

    蘇憶秋走出了機(jī)場，一架飛機(jī)正轟鳴著從頭頂?shù)乃{(lán)天上飛過，她駐足眺望了一會兒，心里很平靜。

    她從小就是一個學(xué)習(xí)成績很好的小孩，但不論是考了第一名的期末家長會，還是在全校大會上登臺領(lǐng)獎，做為學(xué)生代表發(fā)言，她的父母幾乎永遠(yuǎn)是缺席的，她也曾失望過很多次，然后逐漸對此習(xí)以為常。

    怨恨源于貪婪，委屈源于無力，這些都是軟弱的，與自身無益的情緒。

    也許是她天生擁有趨利避害的本能，蘇憶秋學(xué)會了把對所有事情的期待值放低，不止對別人，哪怕是對她自己，當(dāng)她想要得到一個一百分時，她會為此做一百二十分的努力，但在得到結(jié)果前只會不斷暗示自己能有八十分就很滿足了。

    這個方法屢試不爽，已經(jīng)融入了她的性格，成為她人生觀的一部分。

    而現(xiàn)在，她覺得自己更成熟了，因為她已經(jīng)能站在心理上的高點上，豁然地俯視，明白拋開父母的角色，他們也不過是蕓蕓眾生中的普通人，在事業(yè)上的成功讓他們面對更多誘惑，擁有更多自由所以可以有選擇地拋棄，他們也許沒有那么愛她，但給了她優(yōu)越的生活條件，給了她健康的身體，給了她能夠想通這一切的頭腦，這些就足以讓她回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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