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碎
“砰砰——砰砰——” 陸向珩睜眼的時候身上蓋了一層灰色的毯子,桌前擺著一杯茶,視線偏移過去,看到宋嬋坐在一旁的沙發(fā)上,已經(jīng)梳洗得規(guī)整,手里拿著電視機遙控器,但電視屏幕是黑的。 她見他醒了,準備過來換茶:“這杯冷了。之前沒想到你睡這么久,以為你一會就醒。” 他扶著額頭坐直身子,伸手攔住了宋嬋過來拿杯子的手,喝了一口因為冷了之后澀口的茶,清暢許多。 陸向珩才發(fā)現(xiàn)這茶葉已經(jīng)是陳茶了,回國后他除了剛和宋嬋接觸的幾天住在這,后來都住在離學校更近的公寓里。宋嬋不喝茶,她不知道這些。 低頭看時發(fā)現(xiàn)透明的茶幾上積了層淡淡的灰,回國前安排人來打掃過了,還沒多久就這樣,房子越大就越不容易打掃。不像一室一廳的公寓,廁所浴室都只有一個,小小的廚房通道只能容得下兩個人緊貼著通過…… 宋嬋打了個噴嚏,打斷了陸向珩的思維發(fā)散,他處變不驚地放下杯子,等她說話。 “一會我就回家,等頭發(fā)干了,沒找到吹風機。” 陸向珩起身去把地暖溫度調(diào)高,回來的時候接了杯熱水遞給她。 她扯出幾分真誠的微笑接過,默默喝了會,最后才說道:“昨天本來是想著去風臺街看阿姨的,想和她說一些事?!?/br> 陸向珩靜靜聽著,也不看她,只是隨手翻開桌上過期的雜志,看里面寬幅的廣告照片。 “記憶既然已經(jīng)恢復了,我就不可能再去把你當做依靠,而與此相對的,你也不能了。所以我要和她說清楚,不是我不遵守當初的諾言。”她吸了吸鼻子,又繼續(xù)說:“我知道江阿姨走后你就把我當最重要的人對待,所以你從不對我生氣,也縱容我的任性和劣習。當初我知道那件事的時候你并沒有勸我繼續(xù)當原來那個宋嬋,而是甘愿陪著我一起共赴地獄。” 宋嬋知道陸向珩一直把她當作最重要的meimei和未來的結(jié)婚對象來對待。 他很早就說過,他不可能和別人結(jié)婚。 至于他愛不愛,大家都明白。 最開始是可以的,她愿意接受這樣的安排,因為和陸向珩在一起時,能夠感受到他的優(yōu)秀和強大,自己也在最初的成長中按著他的軌跡生長,努力跟上他的腳步,那個時候沒有蕩漾的早戀春心,她只知道要足夠強大才能擁抱他的脆弱。 像她這樣脆弱到需要別人救贖的人,就算在一開始就被他裹在保護的羽翼之下,被當作他的新娘陪伴成長,也只能在冗長的少年時期給予他微薄可憐、并不存在歸屬感的溫暖。 她承擔背叛與虛偽,而他承擔的是死亡與仇恨,承擔的東西不同,他從來都比她堅強太多。 她沒能給他戴上花冠,讓他心甘情愿脫掉身上精致不出容錯的外袍和襯衫,將所有的不堪都徹底裸露出來給她看,在她面前他總是可靠、妥帖、安全,與此相對的,難懂、疏離、不近人情。 宋嬋穩(wěn)住聲音,突然覺得疲倦襲身:“你也知道我們之間從來不存在救贖與被救贖關(guān)系,我們只是在續(xù)命,以命續(xù)命?!?/br> 她被保護在十幾年的象牙塔中,血液里流淌著的除了天真、純粹,被父輩傳承下來的理性與冷酷蟄伏越久越容易在一夕之間爆發(fā)以致于她自身都無法承受。 而陸向珩只能看著這一切走向無可避免的發(fā)生,或許他從一開始就沒有挑選好對象,不該在打開她前來拜賀的禮物,不該在那個夜晚跑來試圖解救她于所處的痛苦。 實際上并沒有解救,而只是暫緩了刑期。 知道父母雙向出軌事實后的宋嬋無法接受突如其來的改變,這不僅是一個通知,更是對她此前對自己人生認知的全盤否定。 一個純粹的理想主義者,在自己從小信以為真的愛里成長出的思想,卻反過來狠狠割傷了她自己。 沒有人來詢問她,她只有一遍遍地問著自己:“既然父母都彼此知道并理解這件事,作為子女的自己有什么立場來指責他們不渝愛情的虛偽呢?這么頹喪下去太玻璃心不是嗎?” 她想了很久。 新的假期過后就是新的學期,為了報復他們,一時沖動的選擇讓她到了一個之前完全沒考慮過的陌生高中。 在開學第一天親自后將胸前的香石竹絹花扯下丟進垃圾桶里——從此之后,她將從前的過往、成就、思量全盤拋棄。 連同悉心澆灌培養(yǎng)出來救贖別人的所有能力,就像恢復出廠設(shè)置一般全部清零了。 她變得陰郁,不愛說話,討厭別人對她示好。 相比起手足無措的江之遙,父親給了她冷靜期,一間按照她心愿來裝修整理的新房作為中考禮物,從此她的世界再也無人打擾入侵,他想讓她好好接受這一切轉(zhuǎn)變的過程,也許是感到尷尬,一直沒有主動聯(lián)系過她。 她和陸向珩之間在學校里有太多次爭吵,從她得知他也跟著一起修改學校志愿開始。 但是常年來依偎相生的習慣是無法輕易變更的,他們彼此仍然是學校里說話最多的人,盡量避免一切麻煩的活動。 兩個人都走讀,不想有室友關(guān)系,有的時候必須上晚自習的時候陸向珩會送她回家。 后來,后來他們徹底鬧掰了,陸向珩發(fā)現(xiàn)她開始自殘濫用藥物,逼她去看醫(yī)生,她每次都大叫得歇斯底里,她知道自己生病了。 但她不想看醫(yī)生。江之遙的出軌對象是那個常來家里給她開藥的家庭醫(yī)生。 “你告訴我,怎么樣你才能不傷害自己?!?/br> 宋嬋把交換申請表推到陸向珩面前:“填了這個,我就答應(yīng)你。” “你明明早就知道了他們的事情,卻依舊假裝什么都沒發(fā)生過?!?/br> “你也是騙子?!?/br> “我不要你管我?!?/br> 現(xiàn)在回憶起來,更多的是面對親近之刃所被揭露的恥感,在這個她暗自傾慕的青梅竹馬身上,每個夜晚都在放大讓她翻來覆去的疼痛。 她以為他不會答應(yīng)的,正如十幾年他們都在一起,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這樣的分別。 直到出國前一天陸向珩把喝得爛醉的宋嬋從薄毯里扯出來的時候,他說他要走了。 她抬起眼說了聲知道了,又繼續(xù)拿起一旁的酒瓶繼續(xù)喝。 “宋嬋?!?/br> “你是個獨立的人了,如果你不想清醒,沒有人能叫醒你,也沒有人能把你從即將身處溺斃的水里打撈出來?!?/br> 宋嬋看著陸向珩,兩個人靜默著沒有說話。 “你是需要我留下,還是離開。” 良久,她埋在毯子里,帶著酒醒后的痛感想:不會的,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會全心全意地愛我。 她腦海里卻突兀地冒出了另一個人的樣子。 宋嬋終于輕輕松開攥著毯子絨面的手,站起身來將他向前緩緩一推,又像是松了一口氣:“一路小心?!?/br> 他最終沒有回頭,踏著堅定的步伐走出房門。 陸向珩坐在車上關(guān)好車窗,摸著后背浸濕的襯衣面料,掏出打火機點上了煙,但并沒有放進嘴里,而是捏在手指之間。 煙霧繚繞遮住了他的表情,他的眉眼漂亮又冷洌,浸著寒潭玄瀑的冷意,臉的輪廓溫潤,便硬生生用緊促不耐的表情襯出一副薄情的樣態(tài)。 他總是如此。 嘴唇咬住煙的時候,軟軟的觸感讓他想起小時候宋嬋放進他嘴里的棒棒糖棍,本來yingying的塑料,含久了卻會越來越軟,甚至可以咬出甜味來。 如果要戒斷掉一種東西的話,最快地方式是去重新上癮另一種東西。 而嘴里的煙蒂,越嘗,只能從海綿的觸感中試出苦澀咸膩的味道,怎么都讓人感到生厭。 他凝視了那根煙很久,等它燃盡后,如同完成任務(wù)一般在手中摁滅余下的火心。 “謝謝你。”宋嬋終于從往事的牢籠中掙脫,她的眼里飽含愧疚:“我知道你因為我的事情一直自陷囹圄……” 陸向珩終于喝完了手里那杯又苦又澀的涼茶。 “我的人生不用任何一個人來負責,我也不需要任何一個人來救贖。” “你明明喜歡的,我清楚你就更清楚?!?/br> “……” “你就不怕失去嗎?” 他的指節(jié)彎了一彎,隨即放下那盞茶杯。 “你覺得我對她的喜歡是你對季佳澤那樣的喜歡嗎?”陸向珩終于在她的注視下說了話,談到別人觸及是禁忌的問題時他卻在嘴角揚起一抹平常時溫潤的笑。 “你想遠離季佳澤,以此避免對他的傷害。”他用手指將茶杯在茶幾上移出一些距離。 “但我一直想的都是,摔多遠,杯子才會碎?!?/br> 天青色的瓷杯脫離他的指尖,滑過桌案邊緣,墜落下去。 杯子碎了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