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先鳳鳴茶園的人都是叫她“姜四小姐”的，可實話說她并不喜歡這個稱呼，就像孟月泠不喜歡被稱為“小孟老板”一樣。還記得那次去南京參加為張少逸喪事籌款的義務(wù)戲，孟月泠跟別人介紹她，說她是姜晴姜小姐，而并非天津姜家的姜四小姐。這種細(xì)微的思慮，即便傅棠都是渾然不覺的。

    佩芷出神之際，臺上正演到馬謖和王平與張郃對打，敗給張郃。

    佟璟元顯然已經(jīng)忍了很久了，這才指著臺上的馬謖問她：“那個花臉的胡子怎么那么長？”

    佩芷不情愿地開口：“那不叫胡子，叫髯口。”

    佟璟元“哦”了一聲，又指向戴著翎子的張郃：“那為什么只有他頭頂插著兩根雞毛？”

    佩芷冷聲說：“那叫翎子。”

    佟璟元連著被她嗆了兩句，語氣有些悻悻的：“我什么都不如你，全然不懂這些?！?/br>
    佩芷雖沒看他，心中卻是一沉，那瞬間不禁有些慨然，她其實不恨佟璟元，她只是覺得他可憐。

    當(dāng)初她憑自己的本事考上中西女中，英文考試是找了個洋先生臨時抱佛腳學(xué)的。入學(xué)后她也始終名列前茅，中西女中沿用的是外國的學(xué)分制，佩芷比同齡人晚入學(xué)一年，但最終卻是早了她們一年就修夠了學(xué)分畢業(yè)的。

    記得讀中西女中的第二年，佟璟元專程從北平來天津看她，嚷嚷著自己也要考學(xué)校讀書，緊跟著佩芷的腳步。結(jié)果自然是沒考上，又因為面子上掛不住，佟老爺托關(guān)系把他塞進了個學(xué)府，可他入學(xué)后的成績做不了假，上課也聽不懂，自然沒讀下去。

    至于聽?wèi)?，他就更不行了，看了半天的《失·空·斬》怕是連人都沒認(rèn)全，三國歷史更是一竅不通，他想必都不知道《三國演義》并非史實，而是戲說杜撰。

    佩芷一向瞧不起佟璟元，可又一想，她不愿意被喚“姜四小姐”，可過去何嘗不是在借著姜四小姐的身份行使特權(quán)。當(dāng)初鬧著讀大學(xué)看起來像是反抗，可那反抗亦是不徹底的，后來沉浸在戲園子里虛度光陰那些年，她其實與佟璟元沒什么太大分別。

    佩芷像是發(fā)了善心，給佟璟元解釋道：“髯口跟角色的性格有關(guān)系。至于翎子，張郃是司馬懿的手下，非漢室正統(tǒng)將領(lǐng)，算作藩王藩將一類，所以戴翎子?！?/br>
    她只能籠統(tǒng)地給他解釋，細(xì)說起來一時半刻都說不完。

    佟璟元卻露出了笑容，像是看戲的興致更濃了。佩芷用余光掃了他一眼，其實他容貌倒也不錯，笑起來是好看的，可她實在是沒什么欣賞他的心思，只覺得可惜了這么一副皮囊。

    她不過對他動了片刻的惻隱之心，佟璟元還是那個佟璟元，《失·空·斬》唱完之后，佩芷起身要走，他卻拉著她再度坐下，佩芷疑惑地看向他。

    他顯然已經(jīng)弄清楚了孟月泠的戲碼是安排在最后的，跟佩芷說：“都說最后一場戲才是最好的，你著急走什么？”

    佩芷就知道他沒安好心，可胳膊緊緊地被他攥著，直到孟月泠已經(jīng)要上臺了，她知道逃不掉，冷聲讓佟璟元松開手。

    佟璟元知道她這些日看完壓軸就走，從未看過孟月泠的戲，他像是要試驗佩芷是不是真的對孟月泠斷了情意一樣，非要她坐下來看這出戲。

    佩芷則想，她本不想看孟月泠，可既然他強拉她看，那她便卻之不恭。捫心自問，她自然是想看這場戲的，她都已經(jīng)半年沒在臺下看過孟月泠了。

    那場《斷橋》孟月泠唱白素貞，宋小笙唱小青，許仙則是霓聲社的一個小生唱的。

    小青拔劍怒視許仙，白素貞朝許仙道：“手指著負(fù)心人怨恨難填——“

    佩芷看著白素貞臉上愛恨交織又忿恨悲切的表情，總覺得那就是孟月泠的表情，她透過白素貞看到了他，那句指責(zé)負(fù)心人的話也像是在說她，聽得她心臟一沉，滿臉羞愧。

    佟璟元看著她愣愣的表情，嘴角閃過一絲冷笑，接著他從盤子里拿了塊桃酥，狀若親密地要喂給她，佩芷搖頭拒絕。

    他顯然不容她拒絕，強行把桃酥湊到了她嘴邊，兩人離得那么近，在外人眼里倒像是愛意正濃的樣子。

    佩芷想到孟月泠曾說臺上的角兒最愛看向的就是南二包廂，不想再跟佟璟元這樣下去，便接過了桃酥，隨手放在了桌子上。

    佟璟元看她眼睛粘著臺上，冷聲道：“你連一秒鐘都舍不得錯過他？”

    佩芷像是要證明她舍得的樣子，扭頭看向了佟璟元，沒想到佟璟元抬起了手，那個不愉快的夜晚的記憶涌上佩芷的心頭，她下意識躲了下，還用手護住了自己。

    盡在一瞬間里，佟璟元發(fā)出獰笑，他其實只是想幫她掖下鬢角的頭發(fā)。對面包廂的傅棠一直關(guān)注著他們的動向，急得站起了身來隨時要沖出去。

    至于臺上的孟月泠，剛指著許仙嗔出三個“你“字，正該接“你忍心將我傷”的唱段，直接唱走板了。

    整個戲園子先是安靜了大半，接著想必是懂的給不懂的指出來了孟月泠剛剛的失誤，開始爆發(fā)叫倒好兒的聲音。天津的戲迷本就苛刻，尤其是孟月泠出科十余年，犯錯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如今被他們逮住了這么一次，自然不會輕易放過。

    臺上的三個人還照常唱著，俗話說“戲比天大”，甭管臺下怎么著，臺上都是照唱不誤的。孟月泠只是漏了兩拍，很快便跟上了調(diào)子，臺下的觀眾也都恢復(fù)如常了，只是這事兒等出了戲園子必是要傳得沸沸揚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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