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秦眠香說：“師兄，你要是不給我說這些，我怕我指不定什么時候就死在他們俞家了。我跟你不一樣，你是被你爹給送來學(xué)藝的，出科了就能走了?？晌沂菐煾纲I來的，跟那些到了年齡拜師學(xué)藝的不一樣，照理說出科后前三年的包銀要交給師父，可我不是，我一輩子都得替他賺錢，一個子兒都落不到自己手里……”

    孟月泠承諾她：“師兄給你贖身，你等我攢錢。”

    師兄妹倆一起坐在墻邊，秦眠香靠著他的肩膀，抬頭看天上孤零零的月亮：“師兄，你說我們能成角兒嗎？”

    孟月泠說：“我能，你未必?！?/br>
    秦眠香眉頭一皺眉，坐直了問他：“憑什么你能？難道我真就要給你唱二路？”

    孟月泠說：“你現(xiàn)在偷的懶，將來都會來找你的?！?/br>
    秦眠香有些不耐煩：“你這話跟師父倒是一樣。”

    孟月泠說：“師父有時候是錯的，但這句話是對的?！?/br>
    “那我爭取明兒個開始不偷懶了，這樣說不定我也能成角兒?！?/br>
    “你最好明天還記得今晚說了什么?！?/br>
    記憶里那晚的最后，孟月泠把睡著了的秦眠香抱回炕上，俞家極盡苛待她，她瘦得可憐，倒真像她說得那樣，指不定什么時候就死在這兒了。

    她迷迷糊糊地還攥著孟月泠的衣裳，嘀咕道：“師兄，我等著你救我啊……”

    孟月泠從未忘記答應(yīng)過她的話，出科后的頭三年里，他從未給自己買過一身新衣裳，省吃儉用，往返于戲園子和家里，

    前后腳出科的師弟師妹們都知道把錢花在刀刃兒上，給自己裁件拿得出手的衣裳，然后去結(jié)交朋友，人情都換做了實實在在的座兒和鈔票，日子過得風(fēng)生水起。

    那年寒冬還是孟丹靈看不下去，送了他一件大衣。

    孟月泠剛掛牌唱戲的那兩年，其實并不賣座，北平愛聽戲的行家和知名票友對他的評價都不大好。無外乎是說他不如孟桂儂，不僅不如孟桂儂，還不如當年還是童伶的孟丹靈，直說這梨園孟家要斷在他手里。

    但他那時候一則是還沒適應(yīng)戲臺，二則是沒找對適合自己的路子。照理說作為孟桂儂的兒子，自然要繼續(xù)走孟桂儂的路子，譬如孟丹靈當年還是童伶時頗有名氣，便是傳承發(fā)揚了孟桂儂的戲路。

    可孟桂儂的那套唱念做打的方式，孟月泠不僅不喜歡，也覺得不適合他，他要找一條屬于自己的路子，開辟自己的風(fēng)格。

    那時一則年紀小，被臺下的人批評得也有些受打擊，唱得有些畏手畏腳，身上既有孟桂儂的影子，亦有自己的想法，后來回想確實有些不倫不類。

    二則他那幾年把賺錢看得太重了，少花了許多心思在精進技藝上，就是為了攢錢給秦眠香贖身。

    孟月泠給自己定下的期限是三年，他要三年攢夠給秦眠香贖身的錢。

    孟桂儂聽聞此事倒也沒說什么，只當他看上秦眠香了，把她贖出來娶回家做媳婦。他自己賺錢娶妻，當?shù)氖⌒?，自然樂意?/br>
    可有一天，秦眠香突然告訴他，她要去上海了。

    上海有個叫陳萬良的富商到北平來談生意，恰巧在戲園子里看上了秦眠香，連捧了幾天的場。陳萬良臨走前一晚問秦眠香愿不愿意跟他去上海，他肯出錢幫秦眠香贖身，秦眠香想都沒想就答應(yīng)了。

    到了上海之后，陳萬良養(yǎng)著她，看起來頗得意她，她甚至不用再繼續(xù)唱戲了。

    可沒出三個月，陳萬良膩味了，就把她給拋棄了。

    孟月泠專程跑了一趟上海，幫她找了個新住處，沒用得上的贖身錢倒正好用來租房子。

    秦眠香要跟陳萬良走的時候他自然勸過，她也自然沒聽，如今吃虧倒算是長教訓(xùn)。且她終于知道要好好唱戲了，也不算全然的不值當。

    再之后，她又正經(jīng)交往過一個燈具公司的小開，好景不長，很快便分開了。

    過程中她結(jié)識了不少有頭有臉的人物，其中便有韓壽亭。韓壽亭不懂戲，但每天都去捧她的場，散了戲后雷打不動地送她回家，亦不越雷池半步……沒多久他們就在一起了，直到如今。

    當年俞家班的那么些人，轉(zhuǎn)眼來十年過去，只有他們師兄妹兩個唱出名了，且還不是一般的名。

    孟月泠如今的風(fēng)范，既不像孟桂儂，更不像俞芳君，放眼整個國內(nèi)都是獨一無二的，常有不出名的小戲子貓在臺下池座兒偷他的戲，只不過偷不到精髓，空學(xué)了個皮相，畫虎不成反類犬，東施效顰而已。

    而秦眠香的戲，細看起來還有些俞芳君的風(fēng)范，但又并非全然照搬俞芳君的戲路。她又懂得因地制宜，海派的戲眾更愛看身段，恰好彌補了她唱腔上的不足，秦眠香便也在動作和行頭上花功夫，很是受上海戲迷擁簇。

    秦眠香臥在扮戲房的桌子上睡著了，猝然睜開眼醒了過來，發(fā)現(xiàn)身上又多披了件外套，想必是春喜給她添的。

    她把外套掛在椅子上，起身走到房間內(nèi)唯一的沙發(fā)旁邊，孟月泠正躺在上面，身上蓋了件厚厚的棉被。

    暖瓶里的水是剛燒完不久的，秦眠香倒了杯水，隨后把孟月泠叫醒，把水遞了過去。

    孟月泠沉聲問：“什么時辰了？”

    秦眠香說：“春喜還沒來叫，想必還早，你先喝杯水?！?/br>
    他咳了兩聲，坐起來緩慢地喝著杯里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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