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回信 第75節(jié)
明白了這一切。 便不難感慨,葉南生果然還是當年那個葉南生。 “……你知不知道我最討厭你什么?” 所以,遲雪亦終于能把多年前沒說出口的話,在這一時刻盡數(shù)傾吐。 話語如鈍刀,溫柔地直刺心窩。 “我討厭你不擇手段,葉南生,只要為了你認為對的事,你從來不惜牽累別人,在你看來,你的利益是利益,別人只要礙到你,就必須付出代價。對于識相的人,你就大發(fā)慈悲,給些情啊錢的、自以為是的補償;對于不識相的人,你就毫不留情一腳把她踹開?!?/br> “從始至終,只有你的命是命,那些你不在乎的人,和路邊的螞蟻又有什么區(qū)別——但你又有沒有想過,你憑什么這么高高在上?你現(xiàn)在擁有的一切,有一點是因為你自己嗎?有人喜歡真正的你嗎,如果你不裝得溫柔、優(yōu)秀、文質(zhì)彬彬,有人喜歡你嗎?” 遲雪說:“歸根結(jié)底,憑什么就因為你想要,所以別人就得給?就因為你裝得好,別人就必須配合裝作不知道你本來是什么樣?” 葉南生的臉色從平靜到愕然,最后落定在蒼白。 但他沉默許久。 竟破天荒地沒有狡辯,沒有反駁她。 “因為他們也是這么對我的,遲雪,”他只是試圖解釋,“因為我們生長的環(huán)境不一樣,所以你可能覺得我太偏激了。我知道。” “可我摸著良心說,我至少從來沒有用這樣的心來揣摩過你,遲雪,從認識你開始到現(xiàn)在,我一直都——” “是嗎?” 遲雪反問:“沒有嗎?你從沒有這么對過我嗎?” “那你為什么把我拉到那次飯局里,葉南生,捫心自問,你難道不是為了用我來氣你爸爸嗎?” 利用這件事,從來不分輕重。 甚至于從你第一次生出微妙的心思,從你第一次付諸行動開始,在你心里,就只有瞞得住和瞞不住的區(qū)別而已。 而葉南生怔怔看著她。 這一刻,她的臉似乎完全和某個他并不想見到的人重合。 同樣冷靜的語氣。 連質(zhì)問都平淡,不要結(jié)果,因為早已認定。 比起他,“他們”才是真正不給機會的人生玩家。 果然。 遲雪亦并不糾結(jié)于他還要再說什么,她的話要么不說,要么說了、即是已經(jīng)說服自己,不需要別人來添油加醋。 只需要最后的一錘定音罷了。 “我相信現(xiàn)在的情況不是你想看到的結(jié)果,也相信你那時候想救我的心是真的,你也的確拿出了六百萬。就像我感謝你那天愿意跳下湖?!?/br> “我……” “葉先生,我被淹過,知道那天的湖水很冷,所以我真的從不否定你為我做的這些——即便這里面多少有你自己自作自受的成分。但我還是感謝你,至少你曾經(jīng)把我當做一個不能袖手旁觀的朋友。” 她說。 “只是這并不代表我能裝作什么都不知道,也不代表我能夠原諒你?!?/br> “……遲雪?!?/br> “所以,”遲雪輕輕掰開他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兩清吧。這么多年,同學也好,做過朋友也罷,都到此為止了?!?/br> “葉南生,你的所作所為,讓我害怕,更讓我惡心。” * 遲雪推門走進病房時,電視上正在播午間檔的狗血家庭劇。 隔壁床的病人一邊吃飯,一邊看得津津有味。 黃玉的床邊卻依然冷清——只床頭柜上多了兩只全新的果籃,想來也許是保險公司的人送的。 而黃玉整個人在被子里蜷縮成一團,似乎在睡覺。 沒有聲音,存在感幾乎為零。 遲雪看得心情復雜,站在原地愣了好一會兒,才小心走過去,又掀開一點被角。 卻發(fā)現(xiàn)黃玉壓根沒睡,亦沒有閉眼,只眼底下兩圈烏黑,兩眼發(fā)直地盯著前方。 不知道在想什么, “黃……阿姨?!?/br> 她于是半蹲下身,又小聲問說:“餓了嗎?吃點飯吧。” 黃玉的眼珠隨著她說話的聲音方向挪轉(zhuǎn)。 卻也只是一兩秒,又怔然地轉(zhuǎn)回來,隨即整個人翻了個面,拿背對著她。 這便是沉默的回避和厭惡了。 只幸而經(jīng)歷過了昨天那樣的場面,對遲雪而言,這種“冷暴力”似乎也不過爾爾。 她得不到回答也不礙事,兀自打開打包盒,任飯香四溢。 緊接著,便傾身過去、又拍了拍黃玉的背。 “多少吃一點吧,”她說,“不吃飯怎么恢復,怎么出院——麻仔的身后事還有很多要準備,我爸不如你細心?!?/br> 此話一出。 果然,黃玉沉默片刻,終于還是轉(zhuǎn)過臉,嘗試著直起身來。 而遲雪把病床搖起,擺好桌子,就這樣沉默著坐在病床旁的塑料凳上,陪著黃玉吃了一頓午餐。 她們誰都不說話。 倒是遲雪中途被電視聲音吸引,抬頭看去,只見狗血家庭劇似乎演到高/潮處,雙方爭執(zhí)不休。 而畫面正中的女人瞧著不過三十來歲,容貌妍麗,卻哭得梨花帶雨,著實惹人垂憐。她恍惚還以為是電視劇的女主角??戳撕冒胩?、經(jīng)臺詞提醒,才發(fā)現(xiàn)原來演的是男主的繼母,正抱著男主同父異母的弟弟痛訴男主如何絕情。 她總覺得那雙眼睛似曾相識,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低頭在手機上一查,卻不由驚訝于這位名叫“薛薔”的女演員竟然已經(jīng)四十有七,從樣貌上完全看不出來。 反倒是越看越眼熟。 越看越—— “遲雪?!?/br> 她正在沉思中。 旁邊低頭吃飯的黃玉卻不知為何突然開口,又叫了一聲她的名字。 思緒頓時全被打斷。 她嚇得險些摔落手機,好不容易手忙腳亂接住,又滿臉疑惑地抬頭看向面前人。 黃玉卻只面無表情地盯著、或者說是瞪著她。并不說什么。 良久。 “……對了?!?/br> 最終卻還是遲雪想起來自己這次過來的本意,出聲打破沉默。 又從隨身的帆布包里掏出那只黑色的密碼本,遞到黃玉面前。 “那個,你還記得這個嗎?” 她問:“黃……阿姨。我想知道,這個本子里面記的東西和我有關(guān)嗎?……如果可以,你可以告訴我密碼嗎?” 她自認為語氣措辭已足夠禮貌。 然而黃玉的表情卻在她拿出密碼本的同時陡然大變。 猛地把那黑色筆記推回到她面前。 “不知道!” 黃玉言辭激烈。 動作太大,甚至險些推翻了面前的打包盒,弄得一片狼藉。 遲雪忙拿紙巾來擦,卻又再被她推開,只聽她嘴里仍一個勁念叨著:“你不要來連累我蹚渾水……拿回去!我什么都不知道。” 可什么叫蹚渾水? 遲雪只是對于自己的身世好奇,沒料到她的反應(yīng)會這樣大,甚至惹得隔壁床都偷偷掀開床簾來看,只得又默默把黑色密碼本裝回了原處。 黃玉卻還不滿意。 右手指著病房門、當即就要趕她走。 “以前的事我全都不記得了。” 女人咬牙切齒:“你不要來煩我、滾,馬上滾!” “我只是……” “說夠了沒有!我要你馬上走,聽不懂嗎?!” 黃玉的聲調(diào)霍地拔高八度。 遲雪畢竟是個醫(yī)生,知道她現(xiàn)在的身體狀況不宜情緒過激,也不好久留,只得趕緊轉(zhuǎn)身離開。 慶幸的是,病房外頭,葉南生不知何時已經(jīng)走了,她不用再尷尬地應(yīng)對對方。 但不幸的是。 她去看黃玉卻又被趕出來的事,和昨天開始便莫名流傳在醫(yī)院的“母女傳聞”一起,又一次讓她成為了話題中心人物。 她倒不覺得這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也沒有刻意去壓消息或否認。 至多是值夜班的時候感覺到背后多了指指點點的議論聲——小劉性子急,會扭頭去罵人,說“看什么看看什么看,沒看過活著的美女帥哥啊”,她卻每每只是被逗笑,又搖搖頭,平靜地繼續(xù)工作。 全然不察已潛伏在身邊的危險視線。 直到次日八點,大夜班結(jié)束。 她太久沒有這樣高強度地工作過,加上昨晚急診接了一個被捅傷、三個食物中毒的病人,一晚上跑腿就沒停過,是以出來時腰酸背痛,正考慮著要不要奢侈一回、打個車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