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人的長大開始于戀情，開始于高考，開始于工作。

    而她的長大，遲雪想，或許只是開始于病床前的最后一面，母親不受控制滑落的手。

    那年她才十八。

    之后是十九。

    剩余不多的青蔥時代，已被迫要面對現(xiàn)實世界的風(fēng)霜雨雪、家里抽屜里厚厚一摞的欠條、醫(yī)院的催款單……所以，在幾乎大半高中生都在為高考焦頭爛額，充分利用好最后假期的當(dāng)口，她依舊選擇了向遲大宇借口每天去圖書館自習(xí)，然后白天在超市兼職收銀，下午晚上在咖啡店做服務(wù)生的生活。

    如果生意好的話。

    她那時算了一下：一個月下來，除去過年那幾天，也是能賺到五千多接近六千塊的。

    只是從此讀書的事便只能塞在夾縫里。在打工通勤的路上，在咖啡館無人的角落，她總捧著那兩本快被翻爛的錯題集。

    咖啡店的領(lǐng)班瞧見有人來，過去踢踢她的腿，讓她招呼，她才忙站起身來，摸過菜單走上前去。

    走近。

    卻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熟人。

    遲雪把菜單遞出去，對方亦抬頭看了她一眼：她在咖啡店工作時，為了合群，所以除了盡量不戴眼鏡和換工作服外，還總把頭發(fā)全盤上去，劉海也別到一側(cè)，打眼一看，氣質(zhì)總是成熟不少的。

    她頓時緊張起來，眼神不知要往哪放。

    解凜的目光卻又只是懶懶在她臉上定了一下——她想或許兩秒不到，又別開去。他從不認(rèn)真觀察別人，反而看菜單看得仔細(xì)。

    “兩杯熱美式，謝謝?！?/br>
    最后他說。

    很顯然是沒認(rèn)出她。

    遲雪心里失落，卻也只能抱著菜單僵硬轉(zhuǎn)身。

    然而，這兩杯熱美式擺上桌，此后的大半個晚上，卻一直沒人動過。解凜對面的位置也一直沒人坐。

    遲雪只能猜想他或許是在等某個很重要的人。

    但沒有絲毫頭緒，只能偶爾也幫忙往門口看一眼：男女老少，高矮胖瘦，每一個推門進(jìn)來的人?？上缀趺恳粋€都只不停留地路過他身邊，不是他等的人——

    “誒，想什么呢？怎么不說話？”

    陌生的男顧客突然摸了摸她的手。

    遲雪一驚，下意識甩脫開。

    那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卻一點(diǎn)不生氣，反沖她微微一笑，過于瘦干的臉，一副斯文模樣，說我是問你，小meimei，在這邊兼職，是不是很缺錢花?。?/br>
    “你身材蠻好的，長得……”

    男人的視線緊盯著她的臉，忽而一哂：“你平時戴眼鏡嗎？以后可以去做個手術(shù)，不過總之白白凈凈一小姑娘，打眼一看，倒挺漂亮的?！?/br>
    遲雪那時畢竟還小，缺乏分辨這究竟是言語sao/擾還是純粹贊美的能力，聞言點(diǎn)了點(diǎn)頭。

    卻不接茬，只是接著詢問對方點(diǎn)單的情況，又很快轉(zhuǎn)身離開。

    但這么一晃神的功夫——

    她若有所思地看著不遠(yuǎn)處靠窗座位。

    兩杯冷透的美式還在桌上，沒被動過。原本坐在那的人，卻已不知何時離開了。

    他等了快一夜，那個人終究沒有來。

    到了晚上九點(diǎn)多，遲雪幫忙打掃好衛(wèi)生，終于換下工作服下班。

    然而回家的路卻還很長：咖啡館在新城區(qū)，回診所需要坐九路公車，期間還需抄小路穿過一條長巷道、如此可省去至少半個小時的彎路。不過粗算下來，到家也要十點(diǎn)半了。

    還有的是時間。

    她戴上耳機(jī)，從咖啡店后門出來，一如既往邊聽英語單詞邊往小巷出口走。

    “at，敘述，賬目?！?/br>
    “……”

    “attempt，attempt，嘗試，努力。”

    “力”的音節(jié)才落。

    切換到下個單詞的短暫間隔里。

    她耳尖一動。忽毛骨悚然，清楚地聽見身后傳來腳步聲。

    很輕。

    但很近。

    ……且越來越近。

    帶著詭異而粗喘的細(xì)碎聲音。

    遲雪忽然默默調(diào)低了些耳機(jī)音量，而后加快步子。

    然而身后的腳步聲也跟著加快，甚至隱隱有堵截她的趨勢。

    三秒后，意識到自己的警惕被發(fā)現(xiàn)，她當(dāng)下狂跑起來。

    路燈下，被拉長的纖細(xì)影子一掠而過，緊隨其后的人影同樣快步追去，寒風(fēng)吹開西服前擺，男人頗不耐煩地拽松領(lǐng)帶，依舊不愿放棄。

    已經(jīng)很近了。

    他想。前面就有個黑黢黢的拐角——到時把她往里推。

    遲雪同樣注意到了不遠(yuǎn)處的分叉口。

    她的運(yùn)動能力并不算好，此時胸腔已鼓噪作痛，更不敢回頭觀望耽誤時間，只能咬咬牙繼續(xù)加速——

    但身后男人陡然暴起的速度還是嚇了她一跳。

    只轉(zhuǎn)瞬的功夫，一走神，她的腰已被人扣住，往回拖，拖到陰暗的拐角，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便迫不及待來揪她的衣領(lǐng)。她下意識護(hù)住，那個人的手卻還是觸到了她的脖頸、鎖骨。向下滑時被她一把按住，兩人面對面僵持著。

    “你皮膚真好?！?/br>
    男人說：“剛才在店里的時候，摸你的手我就知道，你……還沒有跟過別人吧？看著就挺嫩的。”

    “唔！”

    “別叫?！?/br>
    “放……！”

    “我會給你錢，你不是很缺錢嗎？”

    男人并不強(qiáng)壯，只是高而瘦。但遲雪兩手一起用勁、手肘用力，卻竟也推動不開他分毫，反而被他袖口隱隱的古龍香水味嗆得連連咳嗽。

    她的脖子被抵住。

    時間一長竟有些頭暈?zāi)垦?，眼神也跟著失焦?/br>
    空寂的小巷。

    陰森的拐角。

    路過的野貓“喵嗚”一聲，竄入黑暗中。

    遲雪后背的寒毛直豎，忽從慌亂中回過神來。

    男人有些愕然她還清醒，眉頭緊皺。不料下一秒，她竟又張嘴狠咬下來，趁著男人吃痛收手、轉(zhuǎn)身便跑。

    然而沒走幾步又被拽住——她將包甩過去，外套掉在地上也顧不得、瘋狂向外跑，對方的手甚至幾度掠過她后腰——

    然后。

    在一腳踏出拐角明與暗交界的那一步。

    她就這樣趔趄著，撲進(jìn)了突然出現(xiàn)的少年懷中。

    *

    真的是撲進(jìn)去的。

    許久之后回想起這一幕，她甚至可以數(shù)清楚自己趔趄的步數(shù)，整三步，差點(diǎn)滑倒，然后帶著慣性摔進(jìn)解凜懷里，解凜的手垂在兩側(cè)，差點(diǎn)被她帶得退了幾步，她就那樣惶恐的、驚懼的、呼吸如風(fēng)箱般，在他的懷里止不住地發(fā)抖。

    她那樣用力地拽住他的兩臂，生怕眼前這塊浮木飄走。

    一時竟還沒認(rèn)出眼前的人是解凜。

    以至于他回應(yīng)她，做出擁抱她的姿勢時，倒幾乎像是跟她作對似的。

    但他還是安撫似的拍拍她背，繼而微彎下腰，回抱了她一下。

    “等你好久了?！?/br>
    解凜說：“落東西了？你平時沒這么晚出來。”

    他說這話的語氣很是稀松平常。

    如果不是遲雪就是當(dāng)事者本人，恍惚也會懷疑：好似平常每一天，他都曾經(jīng)在這里等她出來似的。

    說完，解凜便又松開懷抱。

    動作有些僵硬地揉了揉她的頭發(fā)。

    遲雪愣住，淚眼朦朧間抬眼看他，他以指腹替她拭淚。視線又四下打量一圈，忽問道：“是摔了？怎么包都掉地上了?！?/br>
    他徑直走過男人身邊，去幫她撿包，撿起外套，拍拍塵土。

    全程男人沒有說一句話。

    他也沒有主動向?qū)Ψ秸f一句話。

    倒是等遲雪穿上衣服，背好包，他又主動牽住她的手——準(zhǔn)確來說，是牽住手腕。

    他的手掌扣住她，尺寸尚有盈余。

    “還是我送你回家吧？”

    他說：“摔一跤都能哭成這樣，走吧?！?/br>
    話落。

    身后的男人聽明白了這段對話，很顯然大松了一口氣。

    很快也裝得若無其事起來，索性搶在他們倆前頭，快步往巷子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