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 第87節(jié)
“……涵兒,你、能說話了?”好半晌,她終于吐出一句話來。 “嗯!”涵兒點點頭,“所以,阿娘先聽我說。” 多年不曾開口,孩子的話語音色都有些生澀,不甚連貫。 然而每句話落下來,裴朝露覺得一字字皆清晰烙在她心頭。 且喜且悲且疼。 “很久前了,有一回我瞧見他打您,朗朗白日里便撕了您衣裳……就是那回嚇得,連夜起高燒,翌日便說不了話……我不是因為風(fēng)寒患的啞疾。穆德妃說這是心疾,她說或許哪天就又好了?!?/br> 涵兒望了眼微微發(fā)顫的母親,只抓著她的手繼續(xù)緩緩道,“他對您不好,對我也不好。” “在敦煌瞭望原上,他將我擄去,叔父的人圍了郡守府。箭羽射來,明明是避著我的位置,他為攻心,直接便抱著我擋箭矢?!?/br> “后來收復(fù)長安,天水關(guān)前,又將我?guī)戏榛疬B天的戰(zhàn)場,讓暗子射殺我,誘叔父救我,以滅叔父?!?/br> “他生了我一回,卻想殺我兩次。阿娘,我可不可以不認(rèn)他了?” 裴朝露喘出一口氣,卻沒能開口說話,只反手握住了孩子。 “我以為,您又有了太子的孩子?!焙瓋嚎粘龅囊恢皇謸嵘纤赣H的胎腹,“所以我才會生您的生氣?!?/br> “您有一個我,已經(jīng)很難過了?!焙瓋旱痛怪鄄€,聲色里有些黯然。 裴朝露將掌中的小手握的更緊,張合著唇口卻吐不出一個字,好半晌,方握撐著下了榻,將他擁抱在懷里。 他的面龐貼在她小腹上,聽他手足的心跳。 裴朝露眼眶中強(qiáng)忍許久的淚水終于落下來,片刻輕輕推開他,顫聲道,“你,如何知曉這不是你……這不是太子的孩子?” 話音落下,她便也猜到了。 果然,涵兒道,“叔父說的?!?/br> 頓了頓,又道,“您派人數(shù)次接我不著,他便入東宮尋我。” “他、和你說了什么?”裴朝露有些緊張。 “好多!”涵兒笑了笑,“說的太多,涵兒都記不全了。但是有句話涵兒記得?!?/br> 孩子眨著亮晶晶的眼睛,上揚(yáng)的嘴角噙著笑,“叔父說,他自然愛您如今腹中的孩子?!?/br> “但是只要是您的孩子,他都愛?!?/br> 裴朝露眸光亮了亮。 涵兒的話語接連而來,“所以阿娘,只要是您的孩子,亦都是涵兒的手足,涵兒都喜歡?!?/br> 風(fēng)欺雪壓的冬日里,屋中儲著地龍,自然干燥暖和。 然這一刻,裴朝露覺得她干涸又荒涼的心,終于又得到些許甘霖和溫暖,有了對來日和新生的企盼。 她之一生,從嫁給李禹的第二年開始,對這個人世便不再有太多的奢望。 先時,是被困年少情愛,想向李慕問個明白。 后來,母族被滅,她亦無心個人私情,只想給家族翻案。 至今日涵兒來時,她都是這樣的心態(tài)。 她并未想過太多之后的事,總覺待此間數(shù)結(jié)束,她的生命也該耗盡了。便是還有殘余,也不過隨風(fēng)來去。 她到底還是太累了,已經(jīng)無力去想象和計劃來日歲月。 即便是有了腹中的孩子,她總覺歉疚。因為她也清楚自己的身子,這樣孕育下去,能否撐到孩子足月。 便是孩子安恙,她又能否熬過臨盆那一遭。 而她實在不敢多想孩子出生后的情境,誠如李禹所言,便這樣放入他名下嗎?他日真相浮于水面,兩個孩子要如何自處? 這數(shù)個月里,她偶爾想到此節(jié),便覺彷徨又恐懼。 然而這廂,手足這遭,竟已被化解。 涵兒知曉了一切,亦接受了這還未出世的手足。 裴朝露摟著他,聚攏神思,只溫聲道,“你是何時能言語的?如何不早點告訴阿娘!” “天水關(guān),叔父為我以身當(dāng)箭,箭頭沒入他血rou,他捂上我眼睛的一刻,我便叫出了聲。只是大抵人馬嘶吼,他亦不曾聽見。” “我不會說話,太子才能少在我身上投心思,我就能跟著阿娘。” 裴朝露輕笑了一聲,只頻頻頷首。 當(dāng)年,涵兒因見李禹施暴而失了語言。 經(jīng)年后,又因李慕的舍身相救重新有了說話的能力。 “阿娘,那日叔父雖受了極重的傷,然閉眼前卻仿若很開心。我見到他一直笑著?!?/br> “他還說,我真像阿娘?!?/br> 裴朝露松開孩子,咬了咬唇口,撐著身子重新坐回榻上,“你便是同他要好,也別總提他!” 她話這般說著,卻覺面上浮起一層煙霞,只往一側(cè)避過。 扭頭一側(cè)乃臨窗處,她明眸流轉(zhuǎn)間,便見得一個熟悉的身影,執(zhí)傘立在風(fēng)雪里。 適逢胎動,她眉宇微蹙,面上不由浮起幾分惱意,垂眸望著一點起伏的輪廓。 心道,你故意的吧。 胎動持續(xù)了許久,她嘆了口氣,起身去了屋外。 * 眼下亦是胎動持續(xù)時,已經(jīng)昏睡了一晝夜的人終于有了轉(zhuǎn)醒的跡象,外側(cè)那只手尚且還在摸索中。 守在榻畔的人聽得細(xì)微的聲響,豁然睜開了雙眼。抬手側(cè)過她額溫,須臾終于松下一口氣。 李慕低眉望向她一點點挪動的手,似在找尋著什么。 他看了片刻,終于伸出手,慢慢觸上她指尖。五指一根一根,一點點覆上她的手。 卻也沒有整個掌心攏住他,才兩根手指纏上,她便將整只手都握住了,拉著搭上隆起的腹部。 “這才四個月,太能鬧了?!迸岢侗犻_眼,無奈道。 前日夜中,她不過出來片刻,同李慕言語了兩句。許是漏夜風(fēng)雪重,她又連著好幾日精神萎靡。如此夜風(fēng)一撲,后半夜竟發(fā)起高燒。 她有孕在身,亦不好隨意用藥,林昭切脈后,確定不過尋常受寒所致,便只讓用涼怕子敷額降溫,又囑咐多喂水。 一晝夜,高燒反復(fù)了兩次,本來今日午后已經(jīng)發(fā)了了一身汗,當(dāng)是無事了。然人卻遲遲不見醒來。她一直沉睡著,脈象平穩(wěn),呼吸勻稱,甚至面上有溫柔又欣喜的笑,眼角還沾著淚花。 無他,是因為反復(fù)做著那個幾近真實的夢。 夢中,涵兒不再生她的氣,說她腹中孩子是他的手足。 眼下,在連著幾次的半睡半醒后,裴朝露徹底清醒了。 她是在做夢,然夢亦是真的。 面前人,將涵兒帶來她身邊,亦為她將心中的憂患和彷徨斷去。 一日間,李慕的手已是第二次覆在她胎腹上。然他的心卻比昨夜風(fēng)雪中頭一回觸碰時,跳動的還要快。 因為他聞得她話語,亦瞧見她面上神色,自然而嬌嗔。有個瞬間里,李慕覺得回到了新婚的那一年。 她還是如朝陽明媚的姑娘,哭笑皆是縱情而肆意。 “許是他餓了?!崩钅绞栈厥?,將人扶起靠坐在榻上,轉(zhuǎn)身端來一直溫著的藥膳喂她。 裴朝露進(jìn)了大半,漱口凈手后,低眉望已經(jīng)安定靜默的孩子。 她看孩子,李慕便看她。 “我有些怕?!卑肷危K于開了口,目光尚且留在小腹上。 李慕聞言,看她的眸光變了變,似是更加深邃。他擱在榻上的雙手不自覺握了握,掌心滲出些許汗來。 自敦煌重逢至今,已經(jīng)整整兩年。 她在他面前流露過各種情緒,恨,怨,厭,嘲諷,冷漠,不舍,掙扎……唯獨沒“怕”。 她所做的每件事,給他結(jié)親、重返東宮、留下孩子,都堅定而執(zhí)著,他除了在一旁適時的搭把手,旁得再也做不了什么。 雖然,兩人并肩走在一條道上。但李慕能感覺道,在無形中,她始終設(shè)著一道屏障,不許他逾越,亦不讓自己踏過。 兩年,風(fēng)云變幻,明刀暗箭,她從未主動和他說過“怕”。半點軟弱都不曾、亦不肯示給他。 然而,今宵她說了。 她說,我有些怕。 她向他說著心中懼意,是不是終于又覺得他還是可以依靠? “是何事,你告訴我?!崩钅教嶂w心,啞聲道,“我都在的?!?/br> “我怕不能養(yǎng)好他?!迸岢都t著眼,“就一刻夜風(fēng)拂面,我便起了高熱?!?/br> 她想過自己的身子弱,卻也不曾想過這般弱。 “也怕生不下他。生涵兒時羊水都流盡了,疼了好久……” “害怕……生下了他,卻還沒有抓到湯思瀚。我不想將他帶入東宮!” 李慕望了她片刻,只將錦被往上掖了掖,揀過一旁狐裘給她披上。 到了聲“等我”,便匆匆出了門。 未幾,他捧著一包東西回來,一一鋪在裴朝露身前案幾上。許是走得急些,氣息有些不勻。 “這九枚是保胎丸,養(yǎng)你氣血?!?/br> “最后一枚是順胎丸,供以生產(chǎn)?!?/br> “都是最好的藥,德妃說了,尤勝宮中!” 說著,他又將一張邊防圖打開,把暗子的傳信給她看。 “今早接的,原該銷毀了,只等著你起來,讓你看一眼?!?/br> 【東道以除,人往西處去。祖籍已辨,未曾又歸人?!?/br> “是故,湯思瀚在往西走,必是要去投奔龜茲。而西邊都是我的僧武卒,他又不曾回祖籍。如此,他只有一條路,便是走陽關(guān),入庫車道,到達(dá)龜茲王庭?!崩钅匠止P圈出路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