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 第84節(jié)
“阿曇,湯思瀚早晚能抓到,裴氏也早晚能夠翻案,你的族人、冤死的將士也總有一天能夠清白昭雪。這個孩子我們不要了好嗎,你已經(jīng)有一個孩子了,你有涵兒,他很好……” “那你呢?” “我沒有想過今生還會有子嗣。”李慕合了合眼,忽而留下淚來,他握上她肩膀啞聲顫語,“我只求你好好的。待所有的事情結束,你走吧,去山里,去林間,去你喜歡的每一個地方……我不求你留下,也不奢望能見到你,我只求你活著。” “你活著,無論你在這世間的任何一個地方,我都能感受到你。” 大抵從七歲初相識,她喂他一盞酪櫻桃,讓他人生嘗到甜蜜,便開始帶動了他心臟跳動的另一半頻率。 年少初時,他從不敢妄想,唯一所想便是小郡主平安壽永。 他能看見她最好,看不見知曉她好,亦很好。 后來得了她完整而純粹的愛,他方開始有所求。 求子嗣,求陪伴,求一生一世,求生生世世,求永遠。 只是后來的后來,一步錯,命運罰他回到最初時。 不可再妄想,他便又剩了唯一所求,她活著便很好。 “我要孩子,原也不是因為你。”裴朝露仰頭接上他眸光,話語淺淡,卻如雷劈下。 李慕聞言,有一刻心悸。 說是無所求的,卻根本經(jīng)不住這樣一句錐心之語。 然而,同他咫尺之地明明柔弱地如同瓷器、仿若隨時可能破碎的女子,話語卻依舊清醒和智慧,“當今天子想要以新生為祥瑞,作為他復國后的福祉,想借此掩蓋曾經(jīng)的錯過,從而麻痹所有人忘記那些冤死的亡魂?!?/br> “他休想!” “他逼我給你掌宴選妻妾,想讓你誕下子嗣,以此為新生祥瑞?!迸岢独^李慕的手,覆在自己的小腹上,雙目赤紅道,“如今不正好嗎?我給他一個祥瑞。” “但凡祥瑞占著我裴氏的血,這世間,這世人,就都不會輕易忘記潼關陣前的七萬亡魂?!?/br> “我是罪臣之女又如何,今朝祥瑞從我腹中出。” “你也不必擔心,你父皇會因此舍了這祥瑞。”裴朝露頓了頓,面上多了兩分嘲諷,“他一定會接受我的,且會好生供著我?!?/br> “當年,父兄戰(zhàn)死沙場,潼關破,長安落。陛下召空明問話,空明以為他會問敦煌的事宜,畢竟那處是大郢發(fā)祥地。又以為會讓他給戰(zhàn)死的將士超度。卻不想,陛下所問,竟是如何得長生,如何修來世,如何名列神位或鬼雄?!?/br> “不問蒼生問鬼神!” “既如此信鬼神,這寓意新生的祥瑞他如何敢毀之!” 這些因果,大概便是在這沉默的七日間,理順的。 裴朝露松開李慕的手,起身至窗戶,望樓下艷艷群芳,眉宇里沒有了方才的憤怒和激動,只多處兩出蕭瑟和不忍,卻也很快斂盡了,“只是委屈你,不能娶妻生子了?!?/br> 祥瑞之所以被稱為祥瑞,乃是因為稀少。 此子誕生,東宮亦只會有此一子,而齊王府無后院,便也無從言說“子嗣”二字。 當日為回長安,她讓他同別人結親。 如今為安撫帝心,她不許他再娶妻生子。 百年世家的女兒,從來清正高潔,隱在人性里唯一的一點卑劣,全部針對了他。 然而,對面相識半生的男子,終究是懂她的。 他往前走了兩步,卻也不曾走近她。只隱在窗后,亦是在她的身后,“你好好養(yǎng)著,我會撤掉所有對湯思瀚的搜捕,不再追查?!?/br> 裴朝露轉身看他,眼中有晶瑩的淚珠滾動。 “放心,外圍還有陰莊華和你二哥,他們會接我人手進行圍補的。” 她用這個孩子牽制了天子以新生掩舊錯的念頭,他自然需要配合放下追捕,讓天子覺得他們已經(jīng)服軟,一切皆如他所愿朝前走去。 這是在此間局勢中,唯一既可以名正言順保下孩子,又繼續(xù)抓捕湯思瀚的辦法。 如此,他們與天子間,形成了一道微妙的平衡。 十月初三的這場百花宴,從西北道到長安各高門,無一貴女摘得半點喜氣。最大的喜悅者,是東宮太子妃。 她用藥歸來,身形尤自不穩(wěn),足下失力險些跌倒。 后傳太醫(yī)診脈,竟是有孕兩月有余。 一時間,合宮皆驚,又喜。 司天鑒掐指算來,自是貴不可言。 太子妃在東宮多年,從來敦厚隨和,難得這廂向陛下提出承恩殿中多往事,住之錐心難忘,想要挪宮。 陛下道,“往事不可追,你若愿真心往前走,挪宮自是小事?!?/br> 彼時裴朝露身形初顯,只淺淺笑道,“舅父,既得新生,阿曇便也想換個新生?!?/br> 陛下頷首,只是尚且遺憾,那小兒子還那般執(zhí)念,然左右多番禁軍嘆來消息,自得太子妃有孕,齊王殿下消沉許久,手下多有松懈。 李濟安遂也稍稍松下口氣。 再是癡情,一個男人總也受不住心愛之人,為他□□,且接二連三給旁人誕育子嗣。 他望一下外甥女還沒隆起的胎腹,道“果真祥瑞”。 遂也準了挪宮。 裴朝露挪去的是蓬萊殿,在宮城西北角上,由貴妃和德妃一同照料。 挪宮這日,是十月底,正值李禹得勝歸來。 天空淅淅瀝瀝下著秋雨,地上積水亦滑,她將將被人攙著要走出殿外上馬車,便同李禹迎面撞上。 打了勝仗的太子莫說面上沒有半點歡愉,根本就是陰沉著一張臉。 “殿下可是趕著回來送妾身的?”裴朝露笑意盈盈道。 李禹胸口起伏,一把拽過她。 “殿下!”裴朝露緊緊抓住他,不讓自己跌倒,“您小心些,會傷到孩子的?!?/br> 李禹雙眸涌起滔天大火,死死盯著她尚且平坦的小腹。 裴朝露退開半步,站穩(wěn)身形,垂眸撫著胎腹,輕聲道,“殿下應該高興的,唯有妾身有孕,方能證明您身子無漾尚能傳承子嗣。您亦不必費神,成日給宮里的meimei們按上各種不能生養(yǎng)的名頭?!?/br> “妾身說得可對?”她抬頭追問,笑意溫和又刺目。 “對!”李禹終于吐出一個字來,面上浮起一貫的溫潤神色。 “那么,勞殿下送妾身一程吧?!迸岢稄氖膛种薪舆^傘,遞給李禹。 當年他誆她入了東宮,百般折辱。 終于到了今日,她亦讓他屈辱萬分,有口難言。 李禹頓了片刻,接過傘撐開,扶著她,一步步送她出東宮。 裴朝露拂開他的手,同他并肩走著,“地上雖滑,妾身尚可自己走,只要殿下莫起邪心?!?/br> “妾身若有個閃失,陛下怕會不高興。” 李禹無話,只冷哼一聲,直到送她上馬車,入了蓬萊殿,他方又變了臉色。 可以說是面沉如水。 看守蓬萊殿的禁軍首領,竟然是封珩。 是李慕的人。 他亦未再多言,只甩袖去了宣政殿。 裴朝露合了合眼,仰頭望向已經(jīng)雨停的日空,這此間平衡,至此算是將將拉平。 第69章 胎動 他會動了。 李禹未至宣政殿, 在甬道上先遇到了蘇貴妃。 蘇貴妃叫停步輦,沒再繼續(xù)往前,而是擇了一處臨湖幽徑, 同他并肩走著。 “阿娘如何在此?” 李禹扶著蘇貴妃走在前頭,身后宮人遠遠隨著,自不敢上前叨擾。走了半柱香的功夫,李禹方才開了口。 “你說呢?”蘇貴妃笑了笑, “你的太子妃如今最是金貴,可不是要阿娘來伺候她嗎!” “她哪經(jīng)得起您侍奉!你看一眼給父皇交差便罷?!崩钣砻銊顗褐瓪? 盡量讓語氣變得平和。 然到底沒能在母親面前裝過去。 “這是怎么了?阿曇有孕, 你瞧著不大高興啊?!碧K貴妃撫著他攙在臂彎間的手, “凱旋的大軍還在潼關,你這快馬奔回 ,怎的就是這副神色?” 蘇貴妃頓下腳步, 重新細辨李禹神情。眼風四下掃過,只悄聲道,“可是孩子……” 后面的話她沒有說,卻是換了個話頭,“八月初,我同陰良娣去寶華寺看阿曇, 那良娣動了心思,給阿曇下了好東西——” “她沒中藥!侍女將沾了臟東西的心經(jīng)打濕了,失了藥效。良娣和我親眼所見,人是清醒的!” 李禹說是這般否決,但那孩子不是他的,亦是事實。 至于是誰的,算算時間自不言而喻。 如今將將三月, 左右是在那寺中懷上的,再思先前李慕裝病的種種……兩人均不再皇城! “那是阿娘的不是!”蘇貴妃輕嘆一聲,卻仍是帶著幾分不虞,“你也實在太癡心她了,東宮里那個妃妾不比她康健,你瞧瞧前頭的涵兒,她那副身子骨能生出什么好孩子?!?/br> “好了,阿娘不說了,總是你的孩子。又是占了祥瑞之說,是喜事?!碧K貴妃拍了拍他手背,瞧著他面容,繼續(xù)往前走去,“你且說說何事煩心,便是這么副陰郁的樣子!” “蓬萊殿門口,守著六郎的人,是我東宮沒人了嗎?”李禹揀了個還算合適的由頭應付蘇貴妃。 “我且同父皇說了,將人換下來?!闭f著,李禹停下腳步,揮手示意后頭步輦上來,“阿娘轉道過去看看便罷,左右她同德妃要好,您也不必費神?!?/br> “等等,我有話與你說?!碧K貴妃睨他一眼,譴退步輦,只就著他的手繼續(xù)往前走去。 “六郎的人是宮外親王府邸的,能調去蓬萊殿里,便是你父皇應了。那日他提出時,阿娘亦在場,說是你不在,蓬萊殿又出了宮城二十余里,禁軍分管不便,遂用了他的人。聽來完全是為你著想……”話至此處,蘇貴妃又看了眼李禹,“自然,他想的是旁的,但也無妨,他至多便是想想,阿曇如今懷著你的孩子?!?/br> 眼見李禹面色愈加難堪,蘇貴妃蹙眉道,“讓他的人守有何不好?看著兄友弟恭,你父皇甚是滿意。如今時下,你莫要為了這么些小事惹你父皇!” 李禹不應聲。 “你是不是忘了中秋翌日,阿娘同你分析的時局?眼下,我們該如何重新站穩(wěn)腳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