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 第77節(jié)
年少時,前往各地視察或是出征打仗,她哪次沒送他。 便是還未出閣,長亭相送,總被人說道。 說是做了夫妻名正言順后才能相送,閨中的姑娘不可如此。她卻也不在乎,反正他們早晚都要做夫妻的。 提前預支些又何妨! 如今想來,是不能提前預支的。 生命里,屬于她的好時光,原是早早被耗盡了。 裴朝露擦了把眼淚,輕嘆。 須臾,低頭將剩余的膳食默默用完了。 * 而在皇城中,這一日的午膳,有人同樣用得不甚暢快。不僅不暢快,還多處兩重憂慮。 飛霜殿中,李濟安走后,李禹如常入寢殿向蘇貴妃請安。因蘇貴妃補眠小憩,他亦不曾喚醒她,只候在偏殿。 蘇貴妃昨夜送走湯思瀚,又聽聞李慕退婚知他當真病重,加之應付李濟安,多番心緒浮蕩交替下,便著實不曾睡好。 本想今日候著李禹,問問事情辦的如何,不想寢殿等了多時,竟又模糊睡了過去。這一睡,昨夜思慮倒是少了些。 她沒有再夢道湯思瀚,或是李慕,只夢見了李濟安。 只是夢見他,蘇貴妃卻更加不安了。 她想起昨夜里,他提了很久的李慕。過往他偶爾也提,卻總也沒有昨日那般多。 他說,“你當真便這般厭棄六郎嗎?” “朕以為,有那樣兩年,你對他是存了些情意的?!?/br> “總是你的一點骨血,孩子都那樣了,你該去看一看的。” “你……”他嘆了口氣。 她不說話,往他懷里靠了靠,伸手給他掖好被角,道了聲“夜中寒涼”。 “罷了,不難為你了,左右你們母子緣淺?!彼阋参丛俣嘌裕瑓s是轉了話頭,提起了李禹。 提及李禹之時,蘇貴妃亦是憂心。 這廂膳食上桌,母子二人草草用了幾口,便譴退了侍者,敘起話來。 李禹先開的口,將湯思瀚逃走,李慕可能裝病的事一并說了。 然,饒是李禹說得已經足夠緩慢,蘇貴妃卻尤似未聽清。 良久方回神。 她想給自己斟一盞茶,卻因為雙手的發(fā)抖,握不牢壺柄,又對不準杯口。 “阿娘,你怎么了?”李禹到了茶水奉上,“可要請?zhí)t(yī)?” 蘇貴妃接過茶水飲下,片刻面上恢復了一點血色,無聲搖了搖頭。 李慕沒事,是裝的。 那昨日李濟安和她說的那些話是什么意思呢?他也是被蒙在鼓里不知實情,只是有感而發(fā) ?還是他根本就是知道的,故意來試探自己? 可是,他為何要試探自己? 蘇貴妃望著面前的兒子,不由背生冷汗。仿若時間倒退回李禹將將周歲時,因不足月出生,滿宮質疑聲。 李濟安自然也是懷疑,卻只是問了一句“是還是不是”,她回了“是”,他便再未提過這事。 只是冷了她一段時間。 這段時日里,李濟安在宣政殿門口,著人亂棍打死了兩個傳流言最盛的四品宮妃,二十多個宮人,之后前朝后宮便再無人敢提及李禹的身世。 李禹,乃帝王第三子,擇“堯舜禹湯”之“禹”為名,寓意澤被滄生。 只“禹”一字,便顯示了君王萬千寵愛。 “湯思瀚要是落在六郎手中會如何?”片刻,蘇貴妃問。 “給裴氏翻案?!崩钣砬宄@一點,回得沒有半點猶豫。 “所以,你若沒有完全的把握徹底解決這兩人,便二者擇其一?!碧K貴妃倚在座塌上,心慢慢靜下來。 “如此,孩兒將人投入到湯思瀚身上?!崩钣硇挠胁桓实厍迷诎干?。 二者擇其一來殺,他選殺了湯思瀚而非李慕。自然不是因為什么手足之情,實乃李慕若當真裝病,那么這數月里的種種當皆出自他之手。 頭一回,李禹對這個胞弟產生恐懼。 他再也不是那個被自己掌于股掌之中的少年皇子了。 蘇貴妃聞言,無聲點了點頭。 湯思瀚自然要滅,留著終是懸在頭頂的一把劍。 而留著李慕,也有更大的用處。眼下作最壞的打算,便是李慕無恙,李濟安知曉一切。如此她與兒子便十分被動。 然,她侍君三十年,多少也摸出帝王脾性。 那是個虛榮又虛偽的主,最在意的便是名聲和史官的記載。除非活捉湯思瀚,于萬千臣民面前說出當日潼關真相,否則李濟安是永遠不可能承認自己朱筆定下的罪名。 只要他不認,那么她的孩子便是安全的。 而李慕,為了裴氏一族,定會鉚足了勁翻案,如此他們父子關系也不會好到哪去。即便李濟安需要李慕撐起這大郢江山,要他護著邊境安危。但是他一定不愿將皇位交到一個會隨時顛覆他名聲的兒子手中。 這樣一番思慮下來,蘇貴妃一顆心重新定下。 她拉過李禹,撫著他手背安慰道,“莫慌,只要你做好兩件事,便出不了大事?!?/br> “何事?”李禹見自己母親一臉鎮(zhèn)定色,心當真安定了些。 “首先,便是你方才說的,全力截殺湯思瀚,務必在你六弟之前殺掉他。我們要斷了這禍心。” “這個自然,阿娘放心?!?/br> “其二,便是你的子嗣。”蘇貴妃嘆氣道,“你即將而立,這些年子嗣上唯有涵兒一子,實在過于單薄了。他若是個健全的,好好栽培便罷,偏還患著啞疾,不堪重任?!?/br> 論及子嗣,李禹的面色變得難堪起來。 蘇貴妃不知內情,只當他是聽了說他子嗣單薄而不快,只頓了頓繼續(xù)道,你父皇原話:“長安失而復得,帝國譬如新生,若是眼下皇室有子誕生,當是貴不可言?!?/br> 這話自是有理,若是眼下天家有弄璋之喜,那么這個孩子無論男女都會被眾星捧月,是大郢吉祥的征兆。 然此刻的李禹,只壓著心頭噴薄怒意,勉勵維持面色的從容溫和,暗思再多試試良方。 蘇貴妃不疑有他,只繼續(xù)給他分析道,“你父皇老了,后宮空設。如此責任便落在了你和六郎身上?!?/br> “然六郎將將退了敦煌陰氏的婚,先頭說是因為覺得自己命不久矣,不愿耽誤人家姑娘。可是若他當真只是裝病,那么此間他退婚的緣由……” 蘇貴妃的話還未說完,李禹的面色便已經鐵青,只豁然起身,厲聲道,“他這是尋著借口退婚,滿腦子還想著阿曇。那是孤的太子妃,孤明媒正娶的妻子,豈是他能肖想的!” “這么些年了,我便知他從未斷了這齷齪心思!” “青燈古佛也沒能讓他斷干凈。阿娘,當年你便不該心軟,合該一杯酒給他灌下去!” “夠了!”蘇貴妃聞最后一句,起身至他身畔,難得對他怒色,“這是什么地方,你父皇一日三次地來,口不擇言些什么!” “往事不可追,錯也罷對也罷,當下方是最重要的,莫昏了腦子。一說起裴氏,你便失了智?!?/br> “坐下!”蘇貴妃拉了拉他臂膀。 李禹僵在那處,氣還未平。 “坐下,你且聽我說,六郎想著裴氏,眼下于你是好的?!碧K貴妃倒了兩盞茶,柔和了聲色。 李禹蹙眉回首。 “他退婚,便說明滿心裝著阿曇,既然連陰氏女都看不上,其他高門貴女便更難入他眼,故而他會拒著不結親?!碧K貴妃將茶水遞給兒子,“如此便是給你騰出了功夫。便是阿曇身子不利索,我瞧著也難生養(yǎng)。但你后院不儲著人嗎?旁的的不說,安西侯府的二姑娘,現成的人選!” “六郎這婚退的好,待那陰良娣誕下你的子嗣,一來是貴子,得你父皇歡喜,二來安西候府并著整個敦煌陰氏便都是你的。如此,即便六郎如今掌著大半軍權,你也有和他分庭抗禮的資本。” “聽到沒!”蘇貴妃見他還是一副失神模樣,不由蹙眉推了推他手肘。 “孩兒記下了?!崩钣砘厣瘢闹邢氲脜s是另一回事。 左右子嗣艱難,不如再搏上一搏。 如今不過是九成確定他裝病,萬一是真病重了呢? 這樣想著,他面色好看了些,又同蘇貴妃聊了兩句方回了東宮。 這一日午后,他調了一隊當日從蜀地回來的親兵。 整整一千人,化整為零突襲了洛陽。 此去洛陽,急行軍需兩天左右,往來便是四日。 然而從第二日開始,他的人便失了聯系,第三日,第四日…… 直到第六日,依舊沒有任何消息。 確切的說,是沒有他親兵的消息。 而于整個大郢而言,卻是有個天大的好消息。 病重多時,連著棺木都已經備下的齊王殿下,竟然痊愈回來了。 這一日,是八月二十二,天空中秋雨颯颯,并不是一個好天氣。然天子厚待齊王,派太子于承天門迎接。 綿綿陰雨下,齊王掀簾叩謝天恩,同兄長行禮見過。太子亦回禮,遂引道迎入胞弟。 一派兄友弟恭。 又半月,九月初七,太子妃齋戒畢,亦回皇城。這日也不是個好天氣,秋風卷落葉,吹得人睜不開眼。 然,來迎接的依舊是東宮太子殿下。 城門口,許多臣民都看見太子親下車駕,扶過太子妃,同座而行。 這廂是夫妻和睦。 未幾,宮中又傳出,天子大封后宮,尤其是十數年未得覲封的穆婕妤,一連升了兩級,為正二品德妃,位份僅次于貴妃。 如此,李家皇室,于臣民眼中,似又復了多年前和諧安睦的模樣。 李濟安坐在宣政殿中,尚且滿意眼下的情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