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 第41節(jié)
她的筆點在那個“三”字上,“所以士族的兵甲一處都不能歸于他。” “這是自然。”裴朝清道,“若這些門閥都支持李禹,待除了湯思瀚,他轉頭便會對付羨之,我們便依舊沒有翻案的可能。” 相聊至此,裴朝清已經(jīng)徹底放心,只道,“阿曇,事成之后,羨之會派暗衛(wèi)前往蜀地,讓陛下下詔,立他為太子。然后待他尚位,為我族人翻案。” “出其不意,脅令天子?!迸岢额h首,“是很好的計策。” 話語落下,卻搖了搖頭。 “你何意?”裴朝清蹙眉道。 “我裴氏獲罪,乃太子李禹紅口白牙倒出,天子朱筆定下,璽印蓋之。李慕上位,是可翻案。但依舊為天下猜疑,言其新帝念舊,一筆黑翻白?!?/br> “唯有在當今陛下手中翻案,讓他自己推翻裴氏之罪,讓始作俑者受其罰,方是真正的昭雪?!?/br> 裴朝清凝望胞妹,“如此,我們要留著李禹性命,不僅不能讓他結親各處,還要將各處皆拉入羨之麾下?!?/br> 裴朝露頷首。 “可是,這太難了” “不難?!迸岢斗畔鹿P,回手于袖中,捏住陰莊華遞來的那張紙條。 半晌,她笑道,“二哥,可是阿曇做任何事,你都會支持的?” “自然!”這夜,裴朝清第二次握住她肩膀。 秋風拂面的夜里,已經(jīng)起了露水。 水珠凝在長廊枯黃的藤蔓上,是要滋養(yǎng)根基,望其來日枝繁葉茂,重獲新生。 裴朝露握著那張紙,心中卻愈發(fā)明白,這只是折斷李禹根基的第一步。 要萬無一失,她或許需要往前再走一步。 “阿曇,夜深了,你先安置吧。” 裴朝露聽話頷首,卻又問,“他回敦煌了,是不是?” “嗯?!?/br> “明日晨起,勞二哥為我備車,涵兒想他了,我?guī)厝タ纯础!?/br> 第36章 舍得 明月萬年無前身,照見古今獨醒人…… 翌日, 裴朝露在兄長的安排下,帶著涵兒啟辰前往敦煌。而按照裴朝露的意思,裴朝清亦開始著手糧草事宜。 “此去敦煌自也不遠?!迸岢蹇粗跎娜疹^, 摸了摸涵兒面龐,“左右傍晚時分便到。我亦通知了羨之,沿路皆有暗衛(wèi)護守,李……” “他傷不到你。”意識到涵兒在, 裴朝清咽下了那個名字。 只是話至此處,裴朝清想起昨日那支射向胞妹的箭矢, 不由背生冷汗。只差一寸, 若非被李慕橫箭帶偏, 后果不堪設想。 李禹忌憚裴氏手握重兵,下手陷害,尚能理解。然對裴朝露一直有著不可言說的占有欲, 竟不知何故會痛下殺手。 裴朝露自也想起昨日這樁事,到底沒有和兄長細說。 李禹被下藥絕嗣,本是他活該。可是她用的這等方法,終是難以齒口。 “二哥不必擔心,他殺心再重也不過這幾日。待結親宴過去,便是逼他向我動手, 他都不會了?!迸岢逗粗珠L將孩子抱入馬車。 相比擔心李禹會對自己動手,她其實更怕再次失去涵兒。 她太了解李禹了,這世家門閥間的規(guī)則亦是在清楚不過。 “何意?”裴朝清轉身下車。 裴朝露挑眉笑了笑,“阿曇猜的,倒時他許會覺得殺我是無用之功?!?/br> 裴朝清聞言,亦嘆了口氣,西部這一帶的士族門閥既還認李氏皇朝, 自也認李禹太子的身份。從來,高門聯(lián)姻,送女入宮,都是結盟和鞏固權勢最直接且有效的手段。 如今局勢下,相比李慕出家,多年不在朝中,結親李禹的其實大有人在。畢竟太子妃,乃是未來母儀天下的人。 而便是沒有太子妃之位,東宮的妃妾亦是比尋常王府的尊貴。 “阿曇,昨夜你言要將各門都入羨之麾下,難不成……”裴朝清搖了搖頭,“且不論這些高門是否愿意,羨之便是頭一個不肯的?!?/br> “二哥別說了。”裴朝露拽地的廣袖中,素手還握著一張紙條。 原也不是昨夜那張,是對著那張的回信。 給陰莊華的回信。 整整一夜,她都握在手中。 按她之策,她與李慕各行一步,便成功了一半。 晨起微光清風,裴朝露眉眼柔和,靜靜望著面前的手足,眼眶一圈圈泛紅。 “你也要我抱嗎?”裴朝清在馬車前,接上她眸光,打趣到一半,心中不由“咯噔”了一下,“這……怎么了?” “左不過百余里路,怎么還哭了!”他上去擦干裴朝露的眼淚,卻覺得一陣悲涼,遂按住了她肩膀,“不去了,等他病好些,讓他自個過來?!?/br> 裴朝露瞥了眼握在肩頭的手,面上竟泛起久違的嬌憨之態(tài),抓來又給自己擦了兩下,垂著頭道,“就是舍不得二哥,好不容才見到您?!?/br> “十月初六,也就是三日后,李禹于郡守府開宴,并著連陰氏在內(nèi)的九大高門都會到。屆時二哥會喬裝成后廚送米糧的,來一趟敦煌,揀了機會便去白馬寺看你?!?/br> 裴朝露尚且低著頭,聞言扯動嘴角笑了笑。 裴氏一天不翻案,裴家人便一日不得以真容真姓立于蒼云白|日之下。 “嗯——嗯——”涵兒趴在車窗上,打著手語道,“我們看完叔父,就回來看舅父?!?/br> “到底是親生的,原同你一般討人歡喜。”裴朝清側身望了眼涵兒,回首道,“上路吧,別耽擱了行程。” 裴朝露未再言語,掀簾上車,亦不曾回頭再看。 “姑娘,看不見二公子人影了?!痹菩汔洁斓?。 裴朝露攬著孩子,沒有接話,只伸出手輕輕拍著已有些睡意的孩子,沖云秀淡淡一笑。 大半時辰,已出苦峪城境內(nèi),她方從先前便備好的一處暗格中,尋出一只雪鵠,將那紙條纏著,撩簾放了出去。 * 馬車還未入敦煌,然敦煌陰氏祖宅中的人,便已經(jīng)得飛鴿傳信。 “大恩不言謝,卿靜候佳音?!倍潭淌畟€字,陰莊華展了笑靨。 李慕鐘情于裴氏女,他人之語皆油鹽不進,唯有她自己開口,他便無有推拒的可能。 而陰氏累積的兵甲,世代入主長安的夢想,搭上一個這樣的結盟者,陰莊華亦安心許多。 只是本該是歡悅的事,她心頭敞開亮堂了大半,卻莫名有些抑悶。這樣的抑悶中,她垂眸望著手中一縷紅纓,心中卻又有幾分沒來由地跳躍。 這縷紅纓是昨日裴朝露的兄長刀柄落下的。彼時她被裴朝露挾持在手中,她的兄長縱馬躍來,抄起孩子,疾馬而去。 長刀白馬,銀袍盔甲,速度快得如同一道霹靂閃電,是一副久經(jīng)沙場的將軍模樣。然待他勒繩止步,揚眉轉身,玉面星目,分明是一個透著書卷氣的清貴公子。 陰莊華見過將軍,亦見過公子,然凜冽和儒雅融合的這般自然的兒郎,她還未曾見過。 縱是她年幼時見過一次裴朝清,但早已辨不清容貌,唯獨這回印象深刻。 沙鎮(zhèn)一路回來,她傷勢不輕,因往來匆忙,沒有止沸散,包扎過程痛的她神思恍惚。 然,在恍惚的神思中,她總模糊見得那個影子,心下便只想哪一日再細瞧一番。這樣想著,倒也不覺得有多痛,只多出兩分期待。 臨窗處,清風撲面,吹落她掌心紙條。 她回過神,似是覺出不妙,不由倒抽了口涼氣,只垂眸盯著地上那女子的字跡。 半晌,陰莊華俯身撿起將紙條往在炭盆中扔去,又將窗戶全推開了,吹醒自己的腦子。 “華兒!”陰素庭推門近來,不由蹙眉道,“你這雖是外傷,但容易感染發(fā)燒,怎還能受這般涼風吹著?” 陰素庭拉合窗戶,示意女兒坐下,心情大好,“你這番前往沙鎮(zhèn),雖是吃了點苦頭,但委實劃算。” 他目光落在陰莊華手腕傷口處,“昨日太子殿下親自送你回來,今個一早又派人前來問你傷勢?!?/br> “不錯!”陰素庭飲了口茶水,點頭道,“昨日沙鎮(zhèn)發(fā)生的事,我也基本也解了。但是太子殿下絲毫沒有怪你看顧不當,且言語里都是對你的關心。誠意很是足夠?!?/br> “你呀,好好養(yǎng)著。三日后,郡守府盛宴,便是那八地高門皆在,左右他們家中兒女,落個嬪妾之位,這太子妃定是你的。便是太子妃之下正三品的良娣,也不會落到他人手里。” “太子殿下表態(tài)了,阿若也很好?!标幩赝ゲ[著眼,流出無限期待之意,“自家姐妹,日后你們彼此也有個照應?!?/br> 陰素庭話音落下許久,陰莊華方開口,“爹爹,太子非良人,女兒不要他?!?/br> “我知你還想著那齊王殿下?!标幩赝u頭,“但那人太冷,且威望之上到底比不得太子。也怪爹爹,讓你白的接觸了他兩年,眼下累出了這么點情意?!?/br> “但是華兒,你自個想想,一個是癡慕與你,愿意將正妻之位拱手奉上的。一個是你要上趕著,亦未必能焐熱的,這……”陰素庭笑了笑,“你一貫聰慧,還需想嗎?” “我還一貫冷情呢!”雖然父親這樣的話,以往也不是沒說過,但今日聽來,陰莊華卻覺得刺耳又不耐,卻也不過須臾回轉了神色,道,“阿爹,同這二人,根本談不得情愛,多來是結盟罷了,且以大事為主?!?/br> “若論大事,我只看好李慕?!标幥f華補充道。 陰素庭知曉這個長女行事一貫有數(shù),遂也不再多言,只道,“三日后便是結親宴,若是齊王殿下能開尊口,主動要你,爹爹自也愿意考慮?!?/br> “爹爹!”陰莊華本未再言語,然見父親踏出門外,似想到些什么,上去問道,“阿爹,我年幼可是同裴家二郎結過一段親事?” “如何突然問起這個?”陰素庭轉身笑道,“虧得爹爹不懼靖廷長公主威嚴,早早斷了同裴氏的這樁姻親,否則……” 他搖著頭,面上尚是慈愛之態(tài),“回去歇著吧!” 陰莊華返身回屋,見那銅盆清水,遂朝著里頭閉息凝神了半晌。抬起頭后,銅鏡里現(xiàn)出她一張水漬淋漓的臉。 她深吸了口氣,甩頭揮散眼前時隱時現(xiàn)的白袍將軍的影子。 而午后,侍女蘭英匆匆來報,附耳輕語。 “裴氏的車駕出了苦峪城三十里,便遇了刺殺,到如今已經(jīng)兩場了?!标幥f華看著滴漏,“這才不到三個時辰。” “看著功夫路數(shù),同陽關道外的是同一波人?!碧m英回憶道,“那批人也不是龜茲的功夫。” “眼下如何了?”陰莊華想起昨日李禹射向裴朝露的那支暗箭,心中已有判定,“我們的人夠嗎,可去幫襯著?” “車駕規(guī)整,人亦不曾傷到分毫。”蘭英道,“奴婢原想發(fā)令的,讓就近的暗子前往。但有人比我們更快,一路都有伏擊,乃黃雀在后?!?/br> “去將我們的人撤下來吧,想來他們自個安排好的?!标幥f華看著炭盆中已經(jīng)成了灰燼的紙張,愈發(fā)篤定李禹之陰險不可靠。 自己已經(jīng)有了退路,還有阿若,且得拉她一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