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 第22節(jié)
話出口,他方發(fā)現(xiàn),他惱怒的也不是涵兒之事,是心口莫名的空洞。 她,竟如此迫不及待地要離開這。 裴朝露沒什么情緒起伏,只收好戶籍溫聲道,“涵兒是你皇兄的孩子,你嫡親的侄子,我很放心。” 李慕無從反駁,只靜靜望著她。 半晌,越過她,目光定在窗外兩棵茂盛的櫻桃樹。 “過兩日,櫻桃便可以摘了。”他喃喃開口。 “戒塵,原來你在此處!”窗外,陰莊華負手而來,堪堪打斷裴朝露的話,朗聲笑道,“我聞今歲寺中櫻桃不錯,一路而來看著鮮嫩剔透,看來是口福了。” 她眸光落在裴朝露處,同她禮貌見禮,遂又望過李慕,挑眉道,“戒塵,去歲除夕宴你許了我這滿樹櫻桃,果然守信。勞你辛苦培育,我記在心里了!” 第21章 櫻桃 不許將櫻桃分給別人。 李慕確實承諾了陰莊華,待櫻桃結(jié)果盡數(shù)歸她。 那是去歲陰氏祖宅中,除夕宴上的事。 最開始,是因為陰莊華的暗子探得了裴朝露死訊,他欠她人情以此作酬。彼時他想伊人已逝,萬物歸虛皆無意義,給她亦無妨。 他只是不想有牽絆。 后來,伊人歸來。陰莊華相邀,言若赴宴便抵了那頭盤櫻桃。他覺得甚好,縱使他一貫不喜宴會,但能換下櫻桃,再劃算不過。 再后來,她病重在身,他于宴上拂袖離去,落了陰莊華面子,便按其所言由頭盤櫻桃換成了全部櫻桃,得以脫身。 雖說這櫻桃本就是為昔年愛人做栽,然生死面前,她自勝過這果子。 卻不想,幾經(jīng)回轉(zhuǎn),在此時此地,陰莊華當著裴朝露的面要他踐行諾言。 這一刻,李慕莫名地心虛。 同元宵夜他觸摸那段彩綢時一般無二,他根本不敢看裴朝露。 彩綢是愛情的象征,櫻桃是年少的信物。 一窗之隔,陰莊華看出他眼底轉(zhuǎn)瞬即逝的飄忽和猶豫,只當他是不舍櫻桃,心中一閃而過的想法便是他要供給那亡故的太子妃,遂而面上不由多了兩分舒心的笑意。 只是話出口,話頭還是轉(zhuǎn)了個彎,笑道,“妾身不是貪心之人。果子何時能摘?妾身嘗個鮮便罷。其余的盡數(shù)還是由您安排?!?/br> “贈櫻桃之諾確是貧僧應(yīng)下。”李慕持珠頷首,“陰姑娘慷慨,貧僧謝過了?!?/br> 陰莊華目光從裴朝露面上劃過,拾階而上,踏入屋內(nèi)。 “戒塵,能告訴妾身,這些櫻桃你欲奉給誰?”陰莊華今日看似灑脫大方,卻是步步緊逼。 李慕看了眼裴朝露,沒有說話。 陰莊華看得清楚,頓時有些不快。 她以為他方才的猶豫是為了裴氏,然這話一試,有那一眼,便再清楚不過,竟是為了眼下這蘇姓女子。 蘇氏何德何能,越過那個傳聞中的小郡主! 陰莊華不曾見過長安城中的耀眼明珠,如此抱不平,大抵不過是少女心中對情愛的一點幻想和執(zhí)拗! 她一貫快意爽朗,也難得生氣,如今投向裴朝露眸光中卻帶著一股莫名的敵意。 只是轉(zhuǎn)瞬斂了干凈,重新掛了盈盈笑意與裴朝露道,“看來戒塵是要贈予蘇娘子的,蘇娘子若喜歡,我那第一盤也不要了,且都贈與了你?!?/br> 頓了頓又道,“只是妾身聞戒塵和尚有一手培育櫻桃的功夫,昔年在長安皇城的齊王府中,曾植出兩株月月能結(jié)果的樹苗。不知蘇娘子是否有幸嘗過?” 六月的日頭愈加毒辣,裴朝露立在陰影中,目光有一刻落在李慕身上。 “看妾身這話問的,委實多余?!标幥f華的笑意愈發(fā)明艷,“長安城中流傳的佳話,齊王府的櫻桃為裴氏女所得,連大內(nèi)都分不到顆粒。想必蘇娘子是不曾嘗過這齊王手藝?!?/br> “今日,是妾身之幸,亦是蘇娘子之幸!”陰莊華看著對方不甚自然的面容,心中莫名暢快了幾分。 她拐著彎告訴她,即便李慕此刻待她好,然前有裴氏女,后有她陰莊華。 櫻桃,再也不是誰的唯一。 此間三人,兩人都在與裴朝露言語。她卻半晌沒開口,只是呆呆立在案幾旁,還是她方才收好戶籍返回的模樣,面上還帶一點淺淡的笑,只是面色白的厲害。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是覺得胸口悶得難受。她想許是天氣之故,盛暑日天氣自然燥熱了些。 于是,她緩緩扭頭,抬眸望了眼窗外。 陽光太過刺眼,她整個人晃了晃。 “阿——表妹!”李慕眼疾手快,一下扶住了她!。 因陰莊華在場,他遂換了這個稱呼。 “是哪里不舒服嗎?” “沒有!”裴朝露搖了搖頭,“天氣悶熱,許是沾了些暑氣。” 她回得并無錯漏,只是腦海里來來回回都是櫻桃的影子,和他喚她表妹的聲響。 他喚她表妹,原沒什么錯,他們原就是姑表至親。 以往,情濃時,她喚他六郎,郎君;生氣時連名帶姓喝他“李慕”;揶揄他時,她欠身稱他“殿下”;而尋常更多時候,她都是喚他的字“羨之”,或者叫一聲“表兄”。 因為他們的開始,就是那一聲“六表兄”。 她持著一盞酪櫻桃,巧笑盼兮,“六表兄,吃這個。阿曇保證,吃完你就開心了?!?/br> 從“六表兄”到“六郎”,用了十年時間。 裴朝露的手抖得厲害,有無盡的怒氣噴涌出來。她開始痛恨自己,明明已經(jīng)用盡力氣不要去想過去的事,但那些封存的記憶總是一碰就蘇醒。 猛然間,不久前勉強控制心緒壓下的血腥氣再次沖向喉間。 她的口中彌漫開血腥味,是一點血從肺中激出來。 “靜心,勿躁、勿怒?!痹侨?,大夫的話回蕩在耳畔,“千萬別嘔血,散了最后一點元氣?!?/br> 她面色雪白,心中惶恐,薄薄水霧瞬間蒙上雙目。 她還沒等到二哥,她還想見他一面。 黃泉路上有阿娘,爹爹,大哥,芙蕖,或許還有云秀……她的父母,孩子,手足,都死了。 僅剩的一個,她希望能在人間遇見。 這樣想著,她竟將口中的血咽了回去。 人,便也平靜了些。 須臾,對著陰莊華笑了笑,低聲道,“妾身不要櫻桃?!?/br> 她拂開李慕的手,卻發(fā)現(xiàn)他抓得太緊,半點掙扎不開。他狹長多的鳳眸中帶著憂懼和無措,是年少偶爾犯錯惹她生氣的模樣。 其實,他那樣一個人,從來謹小慎微,沉默避世,鮮少犯錯。 最開始,是因不受雙親待見,只成日小心翼翼地避在宮中,在他人看不見的地方練武學(xué)習(xí),想讓自己優(yōu)秀些,能得母親青睞。然而即便他文治武功早早勝過皇兄不知多少,然而在圍場打獵,書房論政,他都是極力掩下鋒芒,作出一副庸碌模樣。 因為曾有那么一回,他搶著回了個問題,得了太傅的夸贊。結(jié)果放課后,蘇貴妃來接太子,知曉這事。非但沒有半點歡悅之色,更是涼涼瞥過他,最后定在穆婕妤身上,淺笑道,“安分些,莫要拿孩子爭寵。” 回頭,又沖著他道,“你也一樣,別總出風(fēng)頭,給婕妤惹事。” 此后,為護穆婕妤,亦怕再受冷眼,他便徹底沉默下來。好在那些年里身邊還有明光撫慰。 有那個小郡主珍惜他一點一滴的好,有她讓他一步步變得更好。 故而,他入仕走的每一步,出征打的每一仗,都是反復(fù)推演,唯恐有錯漏不夠好。 便也幾乎無差錯。 若說犯錯,多來是被她挑錯,惹她生氣。 譬如他在府衙取消了休沐繼續(xù)上值,不陪她逛街購物;再或者是窩在府邸看顧樹苗忘記與她過節(jié)。 惹她氣急的一回,是過了文定后,府中櫻桃長得齊整。按著規(guī)矩二人大婚前不得見面,裴朝清來為她取頭盤櫻桃,結(jié)果試嘗美味,將那盤櫻桃直接吃了大半。 被養(yǎng)在掌心的小郡主彼時沒啥道理可講,包著兩汪淚從司徒府到齊王府,倚在樹下噼里啪啦地掉金豆子。 不怪自己二哥貪嘴吃了她的櫻桃,就怪他護不好果子,讓旁人搶了去。 他站在她身旁,又心急又心疼,愣是說不出一句話。 小郡主哭得天昏地暗,最后跺腳道,“罰你喂我?!?/br> 他捧著一碟櫻桃,一顆顆地喂,指腹觸在她飽滿鮮艷的朱唇上,潤澤又軟糯。 “我也喂你!”她潔白的貝齒含住最后一顆櫻桃,踮足仰首,將果子渡給他,又瞪他,“記住了,不許將櫻桃分給別人?!?/br> “誰都不行!” “一顆都不行!” 屋中安靜的讓人害怕。 裴朝露眼中原本迷蒙的霧氣氤氳成大顆淚珠,折射出李慕泛紅的眼角。 有些共同的記憶,總是同時回想起來。 她的余光瞥見對面站著的姑娘,胸口又開始發(fā)悶,心緒起伏間呼吸都開始變得困難。 “我……想躺一躺,我有些累。”她抬眸望向李慕,帶著乞求讓他松手。 她不能焦躁動怒,需得平心靜氣,需養(yǎng)著身子,攢下已經(jīng)不再漫長的生命,等哥哥到來。 為此,她連恨他都放棄了。 李慕終于松開了手,裴朝露喘出口氣,往床榻走去。 路經(jīng)處,年輕又朝氣的姑娘站在邊上,擋住她一半的去路。 她恐那姑娘再說出什么自己不愛聽的話,讓自己心緒不安,遂自覺往邊上讓了讓,禮貌道,“妾身謝過姑娘好意,心領(lǐng)了。實在,妾身用不了櫻桃?!?/br> 她眉眼低垂,嘴角掛著虛無的笑,輕聲道,“妾身曾經(jīng)亦是有幸之人,亦有郎君為妾身載樹育果。只是后來,他先走了。” “曾之幸,后之命,妾身都能接受。只是這旁人之果,便無法再受?!?/br> “他、去哪了?”未經(jīng)情愛的少女有些好奇道。 裴朝露抬起雙眸,纏在長睫上的一顆淚珠滾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