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別于早上的虛弱，男人此刻中氣很足，聽起來相當(dāng)生氣。

    “哎呀，行了，別氣了?！崩镂堇锩?，一個女人正在倒茶，水流聲與高跟鞋走來走去來回打圈的聲音在此刻顯得異常刺耳，“難道我不氣??？再氣他也是你兒子啊。”

    “我可不敢要他這個兒子，”程易澤氣性很大，雙手疊在檀木杖頭，往地上敲了幾下，發(fā)出沉悶的聲音。他板著一張臉，忍不住要拿程崎和程馳對比，火很快燒上趙恬的華麗旗袍，“也不曉得你這個媽怎么當(dāng)?shù)摹＿@個程崎，我看他連程馳的一根腳趾頭都比不上?！?/br>
    從他莊嚴(yán)的口吻來聽，趙恬知道，這老頭子是借著撒火說出了心里話。

    高跟鞋的聲音停了幾秒，趙恬重新在那張少女感十足的臉上掛起笑，她緩慢的走近，把且剛滌過三道的茶杯遞給他，“說到底你不就愛屋及烏，還愛著那個周萊雯嗎？”

    母子兩個，一個比一個氣人。

    “趙恬！”男人接過茶杯，吹了口氣，這不是程易澤第一次提醒她，“麻煩你搞搞清楚，你是什么身份，她是什么身份，我跟她是夫妻，我愛她本來就天經(jīng)地義，你別跟我整這出陰陽怪氣的?！?/br>
    “行了行了，別生氣了?！?/br>
    “主次”，趙恬還是分得清的。她得哄好面前的老頭子，才好繼續(xù)堂而皇之的當(dāng)他的金絲雀。習(xí)慣了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現(xiàn)在把她送回到北城可不行。

    她放軟了聲音，蹲在椅子旁邊，一手扶著程易澤的胳膊，一手在他背后，給他順氣，“都怪我沒把兒子養(yǎng)好?！?/br>
    細(xì)膩，光滑，吹彈可破。趙恬的臉讓倪清明白什么叫做真正的“歲月從不敗美人”，時間沒在女人身上留下一絲一毫的痕跡，她的五官照常精致，笑容依舊動人，白皙的脖子上面一點(diǎn)兒頸紋也沒有。她身穿旗袍，腰身卻不顯一絲贅rou，就連踩在黑色高跟上的那一截腳踝都透著層柔柔的光，給人一種不俗的美。

    這不僅是砸大價錢保養(yǎng)的功勞，倪清想，趙恬的真實(shí)年紀(jì)充其量也就四十歲到底?？煞从^程易澤呢，男人的氣質(zhì)老道肅穆，少說也有七十了。

    倪清定定看趙恬的臉，而后又去看程易澤的，一瞬間，天旋地轉(zhuǎn)，不知所措。

    原來她是程崎的母親，而不是，女朋友。

    原來他是程崎的父親，而不是，爺爺。

    第18章 混沌

    關(guān)于程崎的故事, 倪清也是后來才聽付曼說起的?？橙耸滞筮@件事在北城轟動一時，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

    無奈付曼早在國慶以前就動身離開了北城，只能從電話里聽見倪清的期期艾艾, “你能告訴我，在他身上究竟發(fā)生過什么嗎？”

    付曼在電話那頭沉默很久，嘆了口氣，終于道出程崎的故事：

    千禧年間的北城，封閉，落后。

    這里沒有新鋪的柏油馬路，只有漫山雜草野花橫生，他們一個一個用腳踩在上面, 便有了路，一條始于足下的泥巴小道。

    外面的人稱這里為“野嶺”, 里面的人不知道，快活的躺在山頭放聲歌唱。

    蔚藍(lán)蔚藍(lán)的天, 有飛機(jī)橫過，戳破了云，像電熨斗滾過藍(lán)色衣衫。

    唐恬把折好的紙飛機(jī)丟到山崖下面, 枕在胳膊, 突發(fā)奇想：山的那一邊，會有什么呢？

    ……

    趙家曾是北城的大戶人家, 世代經(jīng)商，販賣棉麻綢緞。唐恬就出生在這樣的家庭里，她有一位思想覺悟高的母親，和一個滿腦子封建傳統(tǒng)的父親，思想上的矛盾和沖突日益激化，這就導(dǎo)致趙梅和丈夫的離婚是必然的, 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他們?nèi)^不合。離婚之后，唐輝離開北城，趙梅專心撫養(yǎng)獨(dú)女唐恬，并為她改名為：趙恬。

    趙恬幾乎遺傳了唐輝和趙梅的全部優(yōu)點(diǎn)：杏兒眼，柳葉眉，紅朱唇。她生來脫俗，單是往田野里邊兒一站，就足以讓個個彎身插秧的同齡少年遐想她是否仍舊待字閨中。在這其中，就包括西裝革履的程易澤。

    maybach停在城口還算寬敞的大馬路上，程易澤永遠(yuǎn)忘不掉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的場景，趙恬的嗓音脆生生的，如剛采的甘蔗般，脆爽可口，在程易澤心里撥起一曲清平樂。

    “你從哪兒來？”趙恬說。

    “上海?！背桃诐烧f。

    那一刻，程易澤知道，他找到了他的目標(biāo)。

    承諾，甜言蜜語，金銀珠寶……扎根在北城的淳樸姑娘哪里見過這樣的世面。

    況且，那一年的趙恬，剛滿十八。她有著一個被保護(hù)的很好的女孩子該有的單純和天真。

    年齡差距大又怎樣？她堅(jiān)信，跨越年紀(jì)的，才是真正的愛情。

    所以，當(dāng)不惑之年的程易澤手捧999朵紅玫瑰，單膝下跪在她面前時，她默許他，允許他把欲望射進(jìn)美麗的女孩里面，妻子的強(qiáng)勢、工作的壓力、幼兒的啼哭……百花齊放，程易澤的身體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愉悅。

    不久，趙恬懷孕，兩人攜手在山頂許下一生一世的諾言。

    不敢相信乖巧伶俐的小女兒已經(jīng)偷嘗禁.果，趙梅破口大罵，不準(zhǔn)趙恬把孩子生下來。

    她知道程易澤不是北城的人，她見過他，那個一顰一笑里都充斥著算計(jì)和野心的男人，她討厭他的老練，討厭他的精明，討厭他那套張口就來的世俗語氣，她不想自己還未入過社會的女兒被人騙。

    可是叛逆期的趙恬壓根兒不把趙梅的話放心上，“你自己的婚姻都處理不好，憑什么來管我的？”趙恬第一次跟她頂嘴，是為了一個男人。

    趙梅氣得發(fā)抖，“你走了就永遠(yuǎn)不要回來！”

    后來，趙恬真的走了。和唐輝一樣，她想永遠(yuǎn)脫離這個老女人的cao控和擺布，她要走出去，開啟自己華麗而壯闊的人生新篇章。

    然而真的到了上海，她才發(fā)現(xiàn)她錯了。

    程易澤沒有帶她回他的家，而是把她安置在一間郊外的別墅里，甜言蜜語變成了冷言相勸，他像變了個人，把她一個人囚在無人之地，不準(zhǔn)她出門，只有周末或者晚上，他才會偶爾來一次，舔著臉和她求歡。

    現(xiàn)在看來，程崎能出生，真叫一個奇跡。

    鄉(xiāng)下來的小女孩，人生地不熟，又沒什么社會技能，想逃都逃不掉，趙恬沒有抗?fàn)幘瘢餍郧?，安安心心等著肚子里的孩子出生?/br>
    反正別墅外面的風(fēng)景好。

    比北城好。

    別墅里還有一位保姆，程易澤請來照顧她的，她是慣犯，收了程易澤的錢，一起騙趙恬說他是因?yàn)楣ぷ魈Σ呕夭粊怼?/br>
    日子過得很快，轉(zhuǎn)眼，程崎出生了。

    趙恬喜歡他，因?yàn)樗撬统桃诐傻膼矍榻Y(jié)晶；趙恬討厭他，因?yàn)樗屗钠つw變松、身材走形；趙恬更感激他，因?yàn)樗尦桃诐蓙韯e墅的次數(shù)從一周一次變成了一周兩次。

    密封在玻璃瓶里的愛情，如果不是因?yàn)楸Ｄ返目谡`，她可能會一輩子將自己囚禁在程易澤和她共同編制的謊言泡沫里。

    女人緩緩撕開他的假面，“其實(shí)，程先生有老婆，她叫周萊雯，家里做珠寶生意?！?/br>
    “他們的家在靜安區(qū)。”

    “程先生還有一個兒子，叫程馳，今年已經(jīng)五歲了……”

    趙恬不想再聽下去，尖叫著打斷她，“那我呢？我算什么……”

    她的唇張的很大，深入進(jìn)去，甚至能看見她鮮紅的喉和黑黢黢的食道，保姆低下頭，不再說話。

    眼淚不爭氣的從眼尾滑落，趙恬心知肚明，就算女人不回答，她也清楚，她是玩具，是發(fā)泄工具，是黑暗里無人問津的乞丐，是遺落在巷角發(fā)臭沒人想看一眼的黑色玫瑰。

    十八歲的單純在二十歲那年徹底分崩離析，被愛滋養(yǎng)的美艷玫瑰不再，她成了為錦衣玉食而生的行尸走rou，甘愿淪為他見不得光的地下情人。

    可惜，她的兒子無法理解她的行為，不愿同她一道享受這暗無天日的紙醉金迷。

    多傻。

    *** ***

    打從程崎記事以來，趙恬就一直告訴他，

    他沒有爸爸。

    他的父親在他出生以前就已經(jīng)離世了。

    哦。

    小程崎淡漠的點(diǎn)頭。

    他知道的。

    否則班里的小朋友也不會在背地里偷偷笑他“有媽生，沒爹教”。

    流言蜚語從來沒有因?yàn)樗且粋€孩子而放他一條生路。

    他也曾學(xué)做一個人人喜歡的好學(xué)生，胸前端正的系著綠領(lǐng)巾，挺直了身子在小方桌前做作業(yè)，字跡歪七扭八，他就用橡皮擦掉，重新寫的端端正正。

    他渴求別人能因?yàn)樗砩系拈W光點(diǎn)，忘記他是個沒有爸爸的小孩。

    從幼稚園到初一，每次考試，他都是年級第一。

    他沒想過，成績的突出，會讓那些隔岸觀火的大人們更加肆意的嘲弄、八卦他的家庭，包括孩子們奉為神明的老師。

    表彰會上，班主任笑瞇瞇的表情后面像是藏了一只伸長了舌頭的惡鬼，滴著黏膩的唾液，纏起他的脖子，“程崎今天領(lǐng)結(jié)系的真好，是誰幫你系的呀？”

    心思敏感的少年，一下聽懂她的言內(nèi)意話外音，一字一句，“我自己系的?！壁w恬沒有給他找繼父。

    十一歲的程崎真的不明白，為什么這里的每個人，每個人的每句話，都那樣別有用心，精心設(shè)計(jì)，他們就那么希望用嘴里那一支支隱形的箭射穿他瘦小的身板嗎？他們真的不知道……他們的好奇正在一點(diǎn)一點(diǎn)，吞噬、殺死他的陽光嗎？

    又是一個周五，學(xué)校提早放學(xué)。

    家長們沒有接到通知，只得讓小朋友們自己回家，一個兩個，他們成群結(jié)隊(duì)，程崎孤身一人走在大部隊(duì)的最后面，抬頭望天，他記得，那天下午的夕陽無限美好，將拉未拉的窗簾覆在敞開的玻璃窗上，昏黃的豎光透進(jìn)來，將一整個客廳分割成黑與黃，也割破了少年的心臟。

    沙發(fā)上面，程易澤衣衫襤褸的弓著身，撞開她的膝蓋，她撫摸著他的背，任他趴在她脖間狗嚎，激烈的碰撞幾近讓沙發(fā)自我分離。

    空氣里滿是潮濕愛欲的氣味，程崎死死盯住程易澤的后腦勺。

    他見過他，他是每逢周末都會來他們家的爺爺。

    趙恬讓他叫他叔叔，她沒說姓，只讓他叫他叔叔，千千萬萬個叔叔中的叔叔。

    喘息、呻.吟、尖叫。

    程崎面無表情看完了一整個生命繁衍的過程。

    共計(jì)十八分三十二秒。

    趙恬發(fā)現(xiàn)他的時候，卻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里有什么東西暗了下去，他的童真和陽光，已經(jīng)被徹底戳穿了。

    她只在乎她的臉皮，有些惱羞的抓起衣物遮在身上，“小崎，你放學(xué)了？”

    程崎沒說話。

    趙恬繼續(xù)說，“這是你程叔叔。”

    程叔叔？

    程崎緘默一瞬，不自覺咬緊了下唇。

    原來他有爸爸。

    翻箱倒柜，趁著趙恬不在家，程崎在抽屜里找到她的日記，在一頁頁被翻得軟爛的紙張上面，他清楚看見一篇如史詩般令人作嘔的故事。

    撕下那一頁記有趙梅家地址的日記，他一言不發(fā)買了去北城的車票，于兩天一夜后抵達(dá)目的地。

    趙梅看見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餓了兩天，屋子外面，雷電交加，暴雨傾盆，少年孤身一人站在雨下，身上什么行囊都沒有，一件白褂子被雨水淋得透透的，趙梅好心，放他進(jìn)門暖和，還在想這是哪家的孩子迷了路，豈料他一開口，就叫她“外婆”。

    叫他睡下，她偷偷給趙恬打了個電話，問小孩子的情況。哪料趙恬鬼迷了心竅，覺得丟掉程崎，自己才能活得更加瀟灑快活，沒曾想，老屋的門關(guān)不嚴(yán)，母女倆的對話被口渴起來喝水的程崎聽了個一干二凈。

    就算是小少年也有自尊心吧，不是他們不要他，是他不要和他們那樣惡心的人住在一起。他默默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