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會，他又揚了揚嘴，音調(diào)略低，半是玩笑半認真道：“要不你干脆就此待在寰天峰。聞風(fēng)那里，我自會同他說道?！?/br>
    “多謝峰主美意。弟子只有絕塵道君一位師父。”

    寰天道君愿意給他機會，讓他查明真相，這個恩惠陸續(xù)銘記于心。

    但一碼歸一碼。

    欠下的人情他會想辦法還，轉(zhuǎn)投師門絕無可能。

    以后若是對方妄圖對師尊不軌，他也不會手軟。

    陸續(xù)疏離地行禮，告辭，轉(zhuǎn)身踏上回陵源峰的山道。

    寰天道君站在日暮微風(fēng)中，默然注視著灼若明光的瀟逸身影消失于視線。

    他嘴角微翹，無奈哼笑一聲，隱約透著幾分自嘲：“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1）

    話音落，頎長身影也消散于幽涼長風(fēng)。

    ***

    陸續(xù)又換回原本的衣袍。他一路東躲西藏，避開路上的陵源同門，來到塵風(fēng)殿。

    違抗師命，私自前往寰天峰見于興，還打算插手寰天峰內(nèi)務(wù)，這事不能讓師尊知道。

    師尊對他是好意。寰天峰內(nèi)務(wù)，陵源弟子本就不該參與。何況大苦瓜的罪名是勾結(jié)魔修，他和大苦瓜相識，更應(yīng)該回避。

    倘若大苦瓜說了謊，并不無辜，他也說不定會被牽涉其中，給師尊惹來麻煩。

    但他就是沒辦法閉上眼，不聞不問。莫非，這就是修仙之人時常掛在嘴邊的“道心”？

    陸續(xù)懷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入了塵風(fēng)殿，例行請安。

    絕塵道君一貫的溫潤和雅，臉上未見異色。

    還好，師尊不知道。寰天道君沒將此事告知于他。

    稍稍松了口氣，陸續(xù)離了塵風(fēng)殿。

    本想一路快步，早些回家，可惜事與愿違。

    夾道的花樹被西峰斜陽拉扯出大片陰影，粗壯的枝干在微暗暮色中突然墨染了張牙舞爪的扭曲嶙峋。

    欲燃山花在最后一絲微弱天光的映襯下，顏色深得像是染了血。

    樹下一道熟悉的瘦高身影半掩于陰暗，宛如一尊陰冷的殺神。

    秦時想必已經(jīng)在樹下站了一會，他有意在路口堵自己。

    陸續(xù)心中無奈，嘴角揚起毫無破綻的笑，朝他抬手行禮。

    “你下午去哪兒了？”清沉的音調(diào)在逐漸微涼的夜色中也浸入了幾分寒氣，入耳便化作深藏不漏的殺意。

    陸續(xù)心中驀然一涼。

    他偷離陵源峰的事瞞過了師尊，但秦時對他監(jiān)視更為嚴密。

    他不在陵源，秦時必然知道。

    “出門練劍了?！标懤m(xù)不動聲色答道。

    以秦時的性格，即便知道他說謊，應(yīng)當也是心中冷笑，不會直接戳破。

    “又和問緣峰那個女弟子一起？”

    陸續(xù)含糊的“嗯”了一聲。

    “那把劍用的可順手？”秦時看向陸續(xù)腰間，發(fā)現(xiàn)他并未佩劍，又將目光移到他臉上。

    “你臉色……怎么這么蒼白？”

    秦時送他以示威脅的那把兇劍，散發(fā)的血霜之氣比寰天峰寒獄中的冷氣還要瘆人。

    陸續(xù)瞬間想起劍主英年早逝，不得好死的詛咒。

    秦時又在含沙射影嘲諷他。陸續(xù)心中暗罵一聲，笑答：“劍用的順手。那盒糕點，可入得了師兄的口？”

    雖然他和山大王都一致認為，秦時送劍，他送毒，半斤八兩禮尚往來。

    可他和薛松雨都沒有能對修士有效的毒藥，只能嘴上逞個痛快。

    秦時身形一頓，語氣有點含糊：“嗯……好吃?！?/br>
    “師兄喜歡就好?！倍静凰滥恪?/br>
    陸續(xù)正打算告辭離去，卻聽對方道：“你若是找不到對手練劍，我有空閑。明日……明日和我一同練劍，如何？”

    偷溜去寰天峰的事，鐵定被秦時知道了。

    所以秦時特意相邀，阻擾他明日再去——雖然秦時不一定清楚他到底去寰天峰做什么，只是想著壞他的事。

    可于興不能等。

    “我明日已經(jīng)和松雨約好?！?/br>
    “……”

    秦時沉吟不語，陸續(xù)能感覺他毫不避諱，直直看向自己目光中幽藏的鋒銳殺意。

    二人笑里藏刀對視了幾息，秦時率先移開目光：“你要回屋？我送你?！?/br>
    能把監(jiān)視如此正大光明，清新脫俗的瞎說出來，這偽君子的養(yǎng)氣功夫?qū)崒偬煜乱涣鳌?/br>
    就憑這一點，陸續(xù)也心服口服地稱他一聲“師兄”。

    他好笑又無奈，嘴角同樣揚著虛情假意的淡笑，說了聲“多謝”，邁步朝側(cè)峰走去。

    一路上，明顯能感覺秦時有意拖慢腳步。

    陸續(xù)我行我素，按自己的步調(diào)迅速回了居所。說了告別之語，對方卻似乎沒有即刻離開的打算。

    他不禁有些心煩。

    但他心知，秦時必然也一樣。

    秦時對他的暗恨，比自己對他的不滿更甚百倍。

    如今正是要沉下心，互相比拼耐性的時候。

    秦時滿心殺意，卻找不到機會暗中下手。

    秦時比他演的還累。

    陸續(xù)裝腔作勢的笑容更深，朝對方點了點下頜，才轉(zhuǎn)身推門進入房中。

    草叢中傳來悉索蟲鳴，被毀得東橫西倒的林木還未長好，雜亂得如同秦時劇烈跳動的心音。

    陸續(xù)清艷的眉目在皎月下螢光如玉，絕世風(fēng)華晃得人意亂情迷。

    挺立的昂揚讓秦時舉步維艱。

    半掩在寬袍大袖中的拳緊了又松，松了又緊。

    孤影在月下站了半天，幽幽吐出一口氣。染了三分夜色寒意的高挑身影帶著月華轉(zhuǎn)身離去。

    雖然現(xiàn)在才七時，他已經(jīng)預(yù)見了今晚的夢境。

    ***

    日出霧露馀，青松如膏沐（* 2）

    陸續(xù)一早去塵風(fēng)殿請安，隨后又悄悄避開路上同門，再次去往寰天峰。

    氣貫長虹的界標石柱緩緩映入眼簾，今日山門輪值的修士不是昨日那兩個。

    該上去說明來意，求見峰主？還是什么都不說，就站在一旁，等寰天道君感應(yīng)到他后，派人來接引。

    無論那種，都會先遭一頓白眼。

    習(xí)慣了習(xí)慣了。陸續(xù)心中苦中作樂，自嘲一笑。

    嘴角勾出宛如計算過的精確幅度，輕靈的白靴踩著山道，緩步走向寰天峰山門。

    一踏入地界，寬闊石道兩旁的粗大巨木突然無風(fēng)自動，一縷飄影青煙霎然間降在陸續(xù)面前。

    青煙緩緩化作一道人影，朝陸續(xù)抬手行禮：“陸師弟，峰主派我在此迎接，他已經(jīng)在辰宿殿等候多時。”

    陸續(xù)略感詫異。

    對方是昨日為他領(lǐng)路的殿前弟子，算是熟面孔。

    寰天道君一大早就派他在這里等自己？

    他回禮：“有勞師兄?！?/br>
    便在兩個值守弟子驚掉下巴的目光中，跟著接引人直接走向辰宿殿。

    寰天道君還是那幅霸氣狂傲的姿態(tài)，翹著長腿斜靠在雕刻奢華的寬椅上。

    見陸續(xù)進門，他身形輕微一頓，隨后挺直了勁健的腰背，緩緩揚了揚嘴角：“來了？”

    陸續(xù)恭敬行禮：“參見峰主……”

    “這是于興房里搜出來的功法?！卞咎旆逯鞒钋暗茏涌戳艘谎郏茏訒?，將一本線裝的書籍雙手奉到陸續(xù)面前。

    “不過是地階的功法，還是殘卷，”清越嗓音輕嗤，“沒什么可取之處?！?/br>
    非天階高品級的功法，入不了高高在上的元嬰尊者們的眼——卻已是普通修士夢寐以求的寶物。

    陸續(xù)接過來，仔細觀看。

    書頁應(yīng)是剛抄不久的，紙張和墨跡都還很新。

    許是為了掩人耳目，書皮上寫著《戲春風(fēng)》，從外表看，只是極為尋常的閑野書籍。

    陸續(xù)將功法交還給殿前弟子。

    寰天道君道：“本座已經(jīng)派人詢問過搜查于興的，是哪兩個弟子?！?/br>
    “本座將他們叫來辰宿殿審問，還是你過去找他們？”

    寰天道君這是在幫他？

    陸續(xù)原以為他只會袖手旁觀，他得自己想辦法找到那兩位高階弟子。

    沒想到峰主今日居然愿意幫這個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