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公子
她醒時已是午后,仿佛從未睡過如此安生平靜的覺。 溫素揉揉眼睛,隨著耳朵逐漸蘇醒,從窗縫中鉆出的叫賣聲亦愈來愈響,由遠及近地在吵鬧。她推窗看去,不免又是一陣嘆息。 膠原城人聲沸起,長街青石板間腳印橫飛,來來往往的游俠摻雜在商戶小販之中,斜側幾個小孩兒捧住糖人你追我趕,絆倒在青紅相間的酒壇堆前,似前夜陰間酆都即景是浮生間的一場空夢。 如果沒有眼前翹首可間的連線白燈籠,她倒真以為是自個兒做了場有鬼的駭人夢。 龍女淚,龍王忌辰,不知誰裝神弄鬼。 溫素出了客棧踱步到街邊敞亮的露天茶攤,找了張擦地依稀發(fā)白的暗紅長桌坐下,要了一杯苦茶。 也不知云景他們昨晚上睡在哪兒? 想到云景,唇間舌根浸著的苦茶似乎都沒有那么苦了。溫素發(fā)覺自個兒沒由來地又想云景,當即打了個寒顫,晃著頭暗念大悲咒,嘴里念念有詞道:“我清心寡欲——清心寡欲——” 再是清心寡欲也不能不看熱鬧,尤其是動了拳腳的熱鬧。 遠處偶爾響起幾聲叫罵,隨著簇擁人群越聚越多,叫罵聲更是不絕如縷,逐漸已移到了溫素身側不足百十來米地方,仿佛揪著溫素耳朵,由不得她不聽。 透過男女老少躍躍欲探的腦袋瓜,溫素隱約能見到幾個劍客打扮的高大漢子圍成個內(nèi)圈兒,內(nèi)圈中的人倒是徹底看不清了,只能見到一雙擦得干凈锃亮的錦布鞋子,鞋身透著暗暗的蛇皮紋路,她總感覺在哪兒見過。 好奇之下,溫素側身擠進人群,這雙錦布鞋子也朝著她擠來的方向走去,起先背對著溫素始終看不清模樣。待到被內(nèi)圈一堆人圍的略顯不耐煩,方轉了個身,溫素這才看清,此人白衣白褲,是個鮮卑長相的公子,頭頂綴著幾串彩珠,年紀不大,模樣俊美異常,周身幾個湊熱鬧地見了也不由道:“好俊的小子——” 這公子聽罷似更加心煩,眉頭緊緊鎖著,冷冷地望著周身男女老少。一瞬,也不知看到甚么,身型定了一定,接著就飛轉過頭去,過了半晌也不見再轉過身來。再側過身去時,似乎有什么變了,是他的耳根,隱隱約約地紅了半截。 溫素不明所以,才擠了半個身子,人群卻忽做鳥獸狀。 直至從內(nèi)圈旁散開的劍風掠過耳側她方明白過來,原是幾個劍客罵了這白衣鮮卑人許多句未見還嘴,憤而尋思自個兒遭人看清。怒極大吼一聲:“你個聾子該死!”少頃,人愈散愈遠,幾個怕事的小販已躲在客棧門口的青石柱后,漏出半節(jié)身子,眼巴巴地等著見血。 方才還在最外圈欲往里扎的溫素當下卻正在戰(zhàn)場中心。 俗話說,刀劍不長眼,也不分東西。 穿蛇紋鞋的那位在北,穿綠衣裳的溫素在南,南轅北轍兩個方向,那劍客卻將一把劍使的出神入化,兩個方向都掄的十分盡興。 眼見玄鐵打成的重劍正劈頭沖自個兒揮下,溫素并未見躲。想到他這便是欺人太甚了,罵了許多句見人家不還嘴反而更起勁兒。她向來看這種人不起,何況眼前挨罵的白衣公子略有眼熟的意思,現(xiàn)下是非要行俠仗義這一回不可了。想罷,即將手伸到腹側,才要抽出腰間軟劍來與之一搏。但聽身側一聲:“且慢!” 聲音從人群中傳出,一個彪形漢子挺身而出,伸出手去做拱拳狀道:“得罪了,得罪了,我表弟初來乍到得罪二位實在是在下管教不周?!?/br> 白衣公子手中的一條小蛇縮回了袖口,不動聲色地,仿佛從未起了殺機,臉上神色是懶洋洋不愿與人爭辯似的,眼睛卻暗瞥著溫素。 “這聾子偷了我的錢包,大哥你怎的還胳膊肘往外拐?” 撒潑的表弟溫素不曾認得,被喚作大哥的漢子溫素倒曾見過,外號叫鐵腳什么什么,大約姓武,叫年什么什么,她實在不記得了??裳矍叭孙@然是認得她的,拱拳連連道歉,走到表弟面前,還不待再說話,一腳直踢在表弟膝蓋上,當即踢得這位表弟呲牙咧嘴跪倒在白衣公子與溫素面前,神色好不痛苦。 “你還敢污了兩位清白,好哇,你等著我如何教訓你!姑娘,公子,今兒真對不住了,我現(xiàn)在就把他帶回去嚴加看管,到時候叫他再給您二位來磕頭道歉,”說罷又一腳踹在了表弟小腹處,登時踹出胃液苦水來,繼而道:“污人名譽就該天打雷劈,這兩位宅心仁厚不同你一般見識,還不快走!”說罷將奄奄一息的表弟抬起來扛在肩頭。 武秀林捏了把汗,腳下越走越快,生怕被喚回。 他心想:“也不知這招能不能瞞天過海救了表弟的命,”武秀林雖江湖人稱鐵腳探花,論才學卻想當然不能與絕情門出了名的幾位師傅硬搏,他雖認得溫素,知道她在絕情門中屬心思純良寬厚的,輕易不取人性命??缮砼阅俏淮┌滓碌摹氲剑唤母畏我徊⒗溧?,那人袖口露頭的分明是南疆毒物純白王蛇,殺人實屬易事。此次武林會路途遙遠,又有這些個會駕馭奇珍異寶的要去參會。馱著背上哀嚎的表弟,武秀林不禁在心底凄苦叫道:“我這一趟也不過湊數(shù)!”想罷,腳程更加飛快。 還不知前路有甚等他。 看了一出倫理大戲。 溫素盯住滲進青石板中的血漬,不覺有些晃神兒。 不用這么狠吧?她想著——總之行俠仗義也俠過了,該回去喝茶回去喝茶,沒有師弟的日子就是這么樸實無華。 剛起身要繞過血漬往茶攤走,衣袖卻驀然感到被甚少個東西勾著,動彈不得。順著衣袖轉頭望去,溫素心中繃緊的弦忽而一動。 衣袖后正是白衣公子那只纖長如蔥,毫無血色的手。如果沒有看錯,就是那只把玩透珠銀蛇的手。 “是你?” “是我!”這鮮卑模樣的公子非但不是聾子,也不是啞巴,聲音激動之下飆得老高,而后又輕輕壓低,頗含羞地問道:“甚么是我?” “沒甚么,倒是你為甚么要拉住我?”溫素輕輕一笑,顏若丹華,似拂柳河岸邊盛放的一叢紅薔。戰(zhàn)栗的情愫順著他勾著溫素衣袖的手指躥到他耳根邊,霎時將他整個臉頰染紅了,白衣公子結結巴巴地道:“姑,姑娘留步——我,我……” 方才人群里他即一眼瞅見她了,似他前半生做的夢,懷的春盡長了她這樣一張臉。要命的是這位姑娘不僅樣貌令他傾心,個性更是勇敢過人,周遭人都快退出膠原城了,她卻陪著自個兒連生死都不顧。 這不叫一見鐘情,那這世上就沒有一見鐘情了。 他才想要介紹自己姓甚名誰,家住哪里,與姑娘商議何時提親合適,就被身后一連串的大喘氣打斷。 “少爺,你可讓我好找!你怎在……” 來人扶著腰捶著腿,約莫二十來歲,個子稍矮,比被喚作少爺?shù)孽r卑人大上約莫十來歲左右,青苔下巴刮得干干凈凈,整個人卻并不是很利落,興許是跑得氣喘,頗顯狼狽。此刻抽出香噴噴的手帕不住地擦著額頭滴落的黃豆大小汗珠。見了溫素,擰著眉毛呆了一剎,而又恍然大悟似紓解了眉頭,瞬而弓腰拜了一拜恭敬道:“擾了姑娘雅興,在下無禮了,姑娘和我家少爺慢聊罷,”說罷又轉身向公子弓腰拜了一拜低聲道:“駱飛在乾坤樓等您,趕路不著急?!闭f罷便抬腿要退。 “不必了!我和你家少爺不過萍水相逢。這位公子你有甚么話想對我說的但說無妨?!?/br> 溫素心下念道:這位公子和他朋友怎的怪聲怪氣的?我雖心中坦蕩,可他話這般說事這般做,反倒顯示我別有心思了。想來他有甚么話就該當著幾個人的面一塊說,不然旁人看來總像我跟他有甚么牽扯似的。 白衣公子眼如剜刀,盯了駱飛好一會兒,這才又換了副帶臊的模樣轉頭去盯住溫素那一扇薄薄的肩膀,說話仍有些結巴道:“姑娘是膠州人士?我,我不是?!?/br> 溫素聽罷,這才寬下心來,笑意更濃。 差點兒以為這人是不是瞧上我了。 她琢磨著——原來是我誤會一場,他是要找個熟悉膠原的來當導游。于是含笑道:“我也不是,你若是想找個向導可以問問飛盈客棧掌柜的,不過近來一個月大概都不是游覽的好時候,你若是春天來就好了,春天此地春桃嬌美,正是好時節(jié)。” “你住在飛盈客棧?” 看見她笑,此人臉更加紅了,別別扭扭再道:“我……我常在這兒吃飯。” 許久不出聲的駱飛也不覺笑了,沒心沒肺咯咯道:“咱才來一天,你還說這兒菜太咸?!?/br> 再抬頭望去,又挨了一眼殺人眼,駱飛打個激靈,退后半步。 暗暗叫苦,為自己寫了兩幅挽聯(lián):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公子放蛇咬,十年當太監(jiān)。橫批——不要拆臺。 溫素亦好不尷尬,只得僵笑著打圓場道:“駱公子下次來可以常常這兒的雪云糕片,準沒那么咸。”可不是嘛,甜品它能咸嘛?想來自己這個圓場打得也不夠圓,溫素即佯裝忘事,浮夸道:“兩位公子,我還有事要回趟客棧,今天就先告辭,咱們有緣再見——有緣再見”說罷旋個身鉆進飛盈客棧前堂,一溜煙連上六節(jié)臺階。 隔著大路低身再回頭看,白衣公子似意猶未盡,可惜至極,仍未走遠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呀!”邊說邊踱步,繼續(xù)道:“姑娘咱們有緣再見!” 溫素站在客棧新漆閃著亮油光的臺階前,側著身子,未曾用內(nèi)力去探聽,因而隔著條路沒能聽清他究竟說的甚么,加之始終是找個緣由脫身,不免有些心虛,便揚著笑臉揮揮手作別。 “姑娘將來咱們有緣再見!” 他在路對邊沖著溫素留下的一抹倩影癡癡揮手。 駱飛奮力咳嗽兩聲才將他心思從美人身上淺拉回半邊,小心翼翼道:“少爺,來接應的護衛(wèi)明兒要是還不來,咱們?nèi)缘媒又s路?!?/br> 白衣公子年紀尚輕,叱目時卻顯得威怒并施。聽聞駱飛言語,胸中戀慕之情業(yè)已平復,卻同時燃起股火氣來,盡顯鄙夷道:“不趕了!誰樂意去勞什子武夫盛會。若不是有人逼我來,我恨不得將他們都遣了才好!” 見少爺心中依舊對甚武林、武夫微詞濟濟,駱飛也不好戳著少爺逆鱗來,退作一邊撇撇嘴。 低頭微不可聞地抱怨道:“你家開的你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