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瓏不再說話，大家都笑起來。

    顧母又問玲瓏：“給徐家那里的衣裳鞋襪可備妥了？”

    玲瓏點頭，隨娘子夫婦一人一整套衣服鞋襪，又沒別的七大姑八大姨小叔子小姑子并妯娌，就兩個長輩，做起來可快，幾天就能做完。

    她這里輕省不少，顧母的憂心卻重，那一家人，獨伶伶的獨門獨戶，兄弟也無，親戚也無，若遇個事，連個搭把手的人都沒有，現(xiàn)下日子好過，待遇個逢年過節(jié)的，只可著玲瓏一個人著忙，那得忙成什么樣子？

    又發(fā)愁又心疼。

    玲瓏卻不慌不忙說：“人少事也少，手頭上再有兩個得用的使喚人，事情也就做完了，又能累到哪里去?！?/br>
    顧母則抱怨玲瓏不體貼她的心，說：“人還未去呢，心就朝人家家去了，我色色替你焦心，你全不當(dāng)事，只想著人家千好萬好，恨不得明日就離了我去。訂親時歡喜的沒個體統(tǒng)，成婚前也不見你哭一哭，也不說一句舍不得父母兄弟，可見生女向外，我是白cao心你了?！?/br>
    玲瓏聽后就笑笑，不說話，由著她嘮叨，若不許她嘮叨幾日，又該哭哭啼啼了。只要她不啼哭，罵便由她罵，打也使得，橫豎她手上沒勁兒，捶兩下也不甚疼。

    當(dāng)然會舍不得，不過上次已離過一次家，那時真牽腸掛肚過，慢慢的，這種不舍就沒那么濃了?？偸且?xí)慣別離的。

    就像維梌維杞兩個初離家時，一家子都牽掛的不得了，如今，雖也牽掛，定是不如最初那樣時時想著念著了，所以，這世間沒什么是不能習(xí)慣的，習(xí)慣孩子在身邊，就得習(xí)慣孩子遠離別。

    顧母定也是知道的，她嫁后就與家人分離，如今已近二十年未見過父母了，只能音信常往來以解思念之情。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她就得做好許多年不見女兒的準(zhǔn)備，顧祖母說，這是女人的命，男婚女嫁是人倫，是大事，在大事前，總要有舍有得的。

    嫁了女兒，再聘回新婦，一舍一取，一失一得，家，就是這么傳承的。

    玲瓏說：“很不必掛念我，我會好好的，你只記得我在哪里都會過的好，這心就不必時時擔(dān)著了?！?/br>
    顧母看她，母親擔(dān)心兒女是骨血里帶來的本能，若真能一口放心，就不是親生的了。想到玲瓏這又軸又硬的性子，又不免嘆息，只得點頭：“也是，各自都好好兒的，我也少擔(dān)些心?！?/br>
    這就是她命里的孽障，還能怎么的？

    ……

    維梌回來的很突然，就很平常的日子，也沒接到他的訊息，他就牽著一頭驢，胡子拉茬的敲響了家門。

    驢背上馱的全是書，足有幾百冊，而他就只身背著被褥，牽著驢，淌過遠山寒水，一路跋涉回來。人變的黑且瘦，顴骨高聳，頭發(fā)許久沒洗過，滿是灰塵，腳上的鞋也磨破了底，塞了許多草團做保暖，手上有凍瘡。但眼睛很亮，很有神，似終于歷了一場劫，也終于尋到了自己的道。

    顧母和舍姨娘倆人心疼的直哭，楊氏也是淚眼婆娑，日日想著這個人，這個人終于回來，卻成了這個模樣，得受了多少的苦難，才讓一個俊朗的青年變成這樣一個人？

    幾人只顧著哭，玲瓏向維梌道了聲“恭喜”，便讓人給打水取新衣裳，再拿些洗漱用品來，再讓廚房煮些軟和的吃食來，他這一路風(fēng)餐露宿的，胃里定落了些毛病，回家來可要好好養(yǎng)一養(yǎng)才是。

    足洗了三大桶水，維梌才清清爽爽的出來，穿了家常衣裳，頭發(fā)還披散著，就躡了雙軟拖鞋出來吃飯，眾人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腳后跟都是一道一道的裂痕，有的還淌著血水，他似已然習(xí)慣了，渾不在意疼不疼。

    直吃了三碗湯水細面才放了碗筷，很舒爽的呼了一口氣。

    終于回家了。

    回家后，才真正忙了，要整理游學(xué)筆記，要與顧父匯報游學(xué)成果，要與舊友們辨道，還要……給玲瓏準(zhǔn)備嫁妝。

    走的時候，玲瓏還未與人議親，剛回來，就要嫁人了。他給家里寫的信多，但收到家中信息少，半年前得知玲瓏與人訂了親，然后就準(zhǔn)備著回家了。

    他得送她出嫁。

    然后就回來了。

    楊氏這幾日總起遲，顧母也不說她，少年夫妻久別乍聚，總是要貪幾分歡娛的。

    忙過這許多事，維梌終于有空能和玲瓏說話了。

    “我拜訪過徐伯父徐伯母，就知你應(yīng)親的心思了，我一向知徐學(xué)兄性情穩(wěn)重溫和，只見過他的父母后，又不免有疑惑，恐他的穩(wěn)重溫和只是表象。你應(yīng)婚之時，可有想過這個問題？”

    玲瓏老懷大慰似的嘆了一聲：“果然你最知我，你看他時，與別人看我時，大抵是一樣的，我們這樣的人，最要養(yǎng)成端穩(wěn)無害且令人親近的表象，才能在與之格格不入的世界里活下來的。有些人不需要多了解，只需看一眼，就能知道那是個與自己一樣的人，他有表象，我自是知道的。”

    維梌也長嘆的拍頭，他們這樣淳肅的人家，是怎么養(yǎng)出來這樣……的小娘子的？

    玲瓏笑說：“你別擔(dān)心我，我最知道自己要什么，也會主動爭取，也有能力自保，無論嫁給哪個人，都會過的好。不過，命運饋贈，我遇到了極契合的人，這于我是再好沒有的事，你該為我高興的。別只說我，說說你，我瞧你，心里應(yīng)是安定了。”

    維梌看著滿院與舊時截然不同的風(fēng)景，看那些尋常花草點綴出的非同尋常的美態(tài)，心里才真正明朗起來。

    “多謝你的信，才讓我堪破迷罔見到了熹微署光，真正放下書中的道理，讓自己置身于平凡人世中，走進庶民生活中。書里的道，只是讀書人的道，卻不是庶民的道，庶民之道，不過溫飽二字。不過，這卻不是我的道，我這一路見過太多庶民因不知道理而蒙昧，即而生出許多事端來，故，我之道，在于教化，開啟民智，勿使萬物之靈，反行牲畜之事，枉擔(dān)人名，卻失了人性。知之艱難，行之亦艱難，不過，我有一生，且慢慢來，能教化多少是多少……父親說我現(xiàn)在說這些，為免太過狂妄，需知我如今才是個生員，該著力考了舉子進士，才能施展我之報負，否則便是一紙空話。”

    玲瓏撫手贊道：“大善，我見書中皆是“仁善”二字，然真正的仁，又是怎樣一般的仁，圣人只立了其道，卻未教其如何行細微事項，萬人讀仁，便有萬種仁法。我見庶民皆苦，而許多讀了仁善之人卻高高在上，不肯俯身去瞧一瞧庶民，也不肯將其仁心施于受苦之人，故而對“仁”生了懷疑，如何讀了圣仁之書，卻不行圣仁之道……大兄因我一言而沉身尋道，能見庶民之苦，已具真正的仁心，這才是真正學(xué)到了圣人之道。我先前聽過幾句話，當(dāng)此時正適合贈于大兄：為圣賢者，叫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特借此言，勉我大兄，繼往開來?！?/br>
    這話說的尋常，維梌卻聽的如震聾發(fā)聵，一時心下激蕩，竟不能言，只眼里慢慢晰出一眶熱淚來，鄭而重的起身，向玲瓏拜下去，唬的玲瓏忙不迭躲開。

    就，就說了幾句大家都知道的話而已，實沒必要這樣做的，她可不敢受，受了心虛。

    48.  兩個偽裝者   天生一對

    維梌抄了許多書回來, 有一部分留在前院的大書房，填充家里藏書，一部分是特意為玲瓏抄的, 這些書可充做嫁妝帶去徐家。

    玲瓏當(dāng)然歡喜非常, 帶維梌去看徐知安給她抄錄回來的書，維梌看過那些書冊，想著自己抄回來的也不是正統(tǒng)學(xué)問, 這樣兩廂一合計，玲瓏這里快集出個“諸子百家”了。

    能讀書甚好，不過讀的太雜, 容易讓人亂了道理。

    玲瓏知他擔(dān)心, 就說：“這書里縱有萬種道理, 于我這里, 先辨一番，若他家說的不如我自己的，那我自是堅持自己的道理, 若他說的實在有理, 那我便看一看，用不用的且再看。我心里有大主張, 等閑道理是擾亂不了我的?！?/br>
    維梌就笑：“此時我該是要夸贊你心志堅定的, 然我著實是夸不出口，罷了, 橫豎你心里清明就行。”

    又說維樘：“我見他長進不少, 只遇了你的事，便每每塞言，橫拿不出個主意來……他的性子較溫軟，你不要使勁催他, 待日后出門見識一番，便能漲些膽識謀略，他的路要一步一步自己走才能走出來，很是不必如今替他著急?！?/br>
    玲瓏攤手，行吧，維樘雖少了果決，但性子正直，也算不錯的了。有的人成長的快，有的人成長的慢，家里已經(jīng)有一個成長的快的兄長了，那就讓他慢慢成長吧。

    ……

    告了假，也準(zhǔn)了假，徐知安輕嘆一聲，讓平湖緊著收拾行囊，盡快回蘇北去，避開近來又不甚消停的朝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