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瓏聽過之后木了臉：……不要，我才不要那些天天問我?guī)讱q了有什么愛好有沒有讀過書的女孩子，可生受不了。

    茹婉咯咯直笑。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不耐煩這些，你只管與你的徐小郎好生往來便是。咱們家的梅花已然開了，也不知京城那里又是個(gè)什么光景，他信里可說過？”

    玲瓏說：“年二十九那夜下了一場大雪，如今，怕是這雪還未化盡，朔風(fēng)依然刺骨。京城若有梅花，應(yīng)也在三四月間才能開放，一整個(gè)正月，都是冬日的光景，冀中時(shí)是這樣，料京城里也是這樣。”

    茹婉兩手托腮，她從出生時(shí)就在南地，長這么大只見過兩次冬雪，那雪也不甚輕盈，夾帶著冰雨，很不像書里說的那樣。到底鵝毛大雪是什么樣子，她是想不出來的，料是軟的，輕的，也是凜冽的，刺骨的……

    這樣想著，還是江南更好，江水早早就暖了，梅花也早早開了，院里的花草也早早長起來了。

    玲瓏是沒空想這些了，地氣一暖，她就要種下土豆玉米了，在種下之前，還是要做些前期準(zhǔn)備的。

    比如，糞肥。

    家里的雞糞不夠用，玲瓏讓李大叔去外面弄些羊糞和沙土來，李大叔覺的小娘子折騰羊糞雞糞太腌臜，傳出去了也不好聽。再一個(gè)，在官宅里漚肥，讓人知道，大人的名聲也不好聽。但他心知玲瓏要做的事，沒人能阻的住，就讓家里小子問了漚肥的法子，他找人在城外弄。

    肥還沒腐熟，玲瓏又要將后院所有空地都翻了，這邊的土里墑氣大，得早點(diǎn)翻過來晾曬，順便撿了草根蟲子。可惜不好弄到生石灰，要不然灑一層生石灰才最好，能殺死藏土里的蟲卵，弄不到也沒別的辦法了，只能讓人多翻幾遍，多晾曬一陣子。

    還得育苗，番柿子是一定要先育苗的，苗子長到一匝長時(shí)才好移栽。苗田就在玲瓏的窗下迎陽光的那一面，怕土里營養(yǎng)不夠，埋了一層厚厚的干豆渣。用溫水浸燙過的種子，發(fā)芽很快，第三天就生出了芽頭，再勻勻的灑入地里，上面覆一層草灰，再蓋一層濕土。晚上用草簾子蓋上暖溫，上午再揭了草簾，讓太陽暖暖的曬……

    顧母來了幾次，每次總見玲瓏不顧體面的蹲在地上，手上鞋上都是土，又一心全在那小小一塊地上頭，不由有些發(fā)怒，訓(xùn)了玲瓏一回。

    可在玲瓏這里，母親的訓(xùn)斥不痛不癢的，聽訓(xùn)時(shí)站的多恭謹(jǐn)，起身后依然我行我素，全身心還是撲在新翻開的田地上。

    墑氣晾的差不多時(shí)，李大叔說肥也漚好了。

    土豆存的好，沒凍沒壞，還在壇里生了芽頭，玲瓏著急，就讓李大叔趕緊把肥運(yùn)回來。那四個(gè)種菜的婦人將幾車肥盡數(shù)灑在地里，又幫玲瓏起了壟，就等著看玲瓏這么折騰一回，要種的到底是個(gè)什么稀罕物什，能讓一個(gè)官家小娘子完全不顧自己的身份體面也非要種來。

    一顆土豆能切六個(gè)芽瓣，芽瓣放草木灰里滾一遍，一個(gè)一個(gè)種在土里，株距行距都把撐在一尺半左右，這可將幾個(gè)會(huì)種地的人急的焦心，就沒見過種地種的這么疏的，但玲瓏執(zhí)意要讓它們隔這么遠(yuǎn)，幾個(gè)婦人也只好嘆息著將灰疙瘩埋土里。

    也罷，橫豎都是姑娘自己的東西，她讓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玉米粒也是兩粒兩粒的種，隔了一尺來遠(yuǎn)，東西是種下去了，也不知道長成個(gè)什么模樣。

    花生也種下去了，間距比玉米近些。

    那幾株草莓死了兩棵，剩下的都頑強(qiáng)活了下來，花生種下去后，玲瓏也將它們移栽到另一塊地里，讓它自己生根分株去。

    妙的是，第三日下了一場雨，雨不大，纏纏綿綿下了一整天，將土地澆的酥軟無比，雨一停，天就愈發(fā)暖和起來。

    至此，玲瓏才終于洗掉手上的泥巴，閑閑坐亭里，看著如暖煙籠罩的大好春色，沏一壺新茶，悠悠探目遠(yuǎn)望……

    隔壁那家在設(shè)宴，隔著高墻隱約可聽見有伶人在念：“春香，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于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

    世人都是會(huì)尋樂子的，南官猶善此事，山水溫軟，煙雨朦朧，若負(fù)了這大好春光豈不煞景？

    于是大家排著輪的設(shè)宴飲酒，板簧簫笛聲晝夜不歇，若不論這背后的腐朽，其實(shí)挺好聽的，來了十幾年，難得聽了幾回絲竹管弦悅耳，伶人戲腔圓潤婉轉(zhuǎn)，細(xì)細(xì)聽來，確是難得的享受。

    日子能安靜到什么程度呢？似她這樣的人，竟也能沉下心來聽?wèi)?，還能將一折戲詞完整記下來，記是能記，唱卻是不能唱的，她若敢唱一句，顧父就敢請(qǐng)家法。

    吟誦是士子們才能光明正大做的，唱詞唱戲多是伶人伎子們才能做的事，山野村夫村婦也能唱，大家閨秀若在人前唱歌，就是自甘下流，不尊重。

    見鬼的不尊重。

    好好的心情就這么敗壞了，喝完一杯茶，見院里沒人，便舒了舒腰，踢了幾次腿，踢的身上起了汗才停，然后回屋。

    高興時(shí)會(huì)給徐知安寫信，不高興時(shí)也會(huì)寫信，她比維梌幸運(yùn)的是，她的所思所想有一個(gè)人會(huì)理解，他會(huì)緩緩安撫她的心靈，明知她所思所想與世不合，仍是溫和寬容著她的一切思想。

    值此春色如許，確是一樁高興事，至于唱歌之事，如今最不重要，那點(diǎn)了敗興，堵不了她的歡欣喜悅。

    她說：“我種下了一院子的希望，盼著它們長成真正的希望?！?/br>
    ……

    三月的京城，天氣晴朗，卻仍擋不住遠(yuǎn)冬留下的料峭寒意，翰林院長了一株老榆樹，不知是什么時(shí)候種下的，幾人合圍的樹身上全是蒼蒼樹皮，冬天冷的受不了時(shí)候，有一些人會(huì)扯了它的樹皮燒火取暖，許是被剝的多次，高高的樹梢每年都有幾枝死去，然后又從別的地方發(fā)出新枝。

    如此多災(zāi)而頑強(qiáng)，像他們此時(shí)正身處的朝廷。

    老榆樹的枝頭長出許多褐紅色小苞，從他下面走過的人都在急切等著小苞快些長大，長成一串又一串的榆錢子，他們便能嘗到一頓極清新可口的飯食。

    從年前的十一月一直到今年三月，京城全處于一片肅蕭之中，天冷風(fēng)寒尚且好挨，最難挨的就是每日吃食，頓頓糙米腌干菜，吃到如今，許多人嘴里都爛了，火急火燎的等著天氣快些暖和起來，野菜快些長起來……

    魏晚俞用舌尖頂頂口腔兩邊，這兩邊都爛了，許久都好不了，吃飯時(shí)猶為艱難，嚼一口吃食就要嘶嘶兩聲，最近著實(shí)挨不住了，便去找徐知安，問他要兩顆薄荷清口糖丸。

    一進(jìn)門，就嘶嘶兩聲，對(duì)桌邊端坐看信的人說：“快，再給我兩顆糖丸，這么爛著疼，真在太難熬了?！?/br>
    徐知安沒多說，從懷里取出一只囊袋，從囊袋取出兩顆指肚大的糖丸給他，然后又揣回去。

    魏晚俞含了糖丸，終于舒服了些，這才有心思說話：“顧二娘子又來信了？”

    徐知安只顧看信，不肯理他。

    魏晚俞也不管他回不回答，含糊著說道：“我又不問你她說些什么，只想看看她有沒有寄些吃食來……我如今什么都不敢多求，只盼能吃一碗桂花糖水，一般樣的人，你不過多了一個(gè)未婚妻，過的可比我舒爽太多了，我們嘴里都爛了，偏你還好好的，顧二娘子可真是個(gè)賢內(nèi)助，這樣賢惠的小娘子，可惜被你家先搶了去……”

    徐知安重新疊好信，放進(jìn)右手邊上的匣子里，他也不惱魏晚俞話里帶的他意，只溫和的回道：“便是你搶先一步，怕也是不成的，二娘子選中我非是我之功，乃是我父母之功。她于尋常小姑娘不同，若說，便是與我父母一般的人，她第一眼便看中了我父母，然后才選擇了我。你家只怕是不適合她的?！?/br>
    魏晚俞才不相信：“你可別誑我，顧大人那樣端凝，顧家?guī)讉€(gè)兄弟也端穩(wěn)，這樣的人家，如何能教養(yǎng)出如伯父伯母那樣隨心率性之人？況維枃兄也說了，他叔父家的二meimei最是端慧聰穎……事已至此，你又何必誑我？”

    “嗯，事已至此，我又何必誑你？況你我相知多年，我斷沒有為此而誑你的，是你確實(shí)與她不相合，縱你與她相合，你家里也定與她不相合。她是個(gè)心有溝壑的姑娘，思想也比常人開闊，顧家尚且不曾馴服了她的心性，旁人家，更加不能。我家不必她守著柔順貞靜的規(guī)矩，我愛重她如此品行心性，也憐她如此品行心性，故而最與她相合，而你不能。”

    魏晚俞嘆息：你這人最沒意思，不管我與你計(jì)較何事，你都不惱不怒，又整日一副坦蕩無偽作派，與你爭都爭不起來。好沒意思的人，怎么她偏看中你了呢。”

    徐知安無言而笑，所以你我相交這許多年，卻只覺我溫和無爭坦蕩無偽，是真正君子品性，卻不如她與我初相識(shí)時(shí)便知我心里存了極大的虛偽，她不覺厭惡，只覺我過的太過艱難。

    因?yàn)槲覀兪且粯拥娜?，心里都一處是驚濤駭浪浪滔天，但在別人眼中，我們?nèi)允秋L(fēng)平浪靜湖如鏡。

    世上獨(dú)此一對(duì)知已，再無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