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額伏還好，在石雁城，和他一樣周胡混血的孩子很多，他的長相并不顯眼，但其余人恐怕就不行了。

    他猶豫了一下，又說：“如果有去西域的中原商人，你們也跟著過去，你們的臉在這邊太顯眼了，你們跟著塔托，他能帶你們加入部落?！?/br>
    那個問問題的十四五歲奴隸，也就是塔托，有些吃驚地看著額伏，最后點了點頭：“只要我能回到部落，我能有千頭羊，我養(yǎng)得起你們。”

    秋風(fēng)一陣陣，山神廟里有不知道是誰發(fā)出來的啜泣聲。

    額伏突然想到了幫他逃出來的那個周人和尚。

    沒有他的兩個包子，他那時候已經(jīng)被餓了三天，根本活不下去，他并不知道對方為什么要救他，但這個恩情他記下來了。

    可惜他現(xiàn)在也沒辦法報答對方的。

    他突然有些羨慕身邊這群同伴，他們只要回到西域，就有地方可去，但他不一樣。

    他最好的結(jié)果可能也就是在中原活下去。

    天開始陰沉起來，額伏有些猶豫，要不要生火，如果繼續(xù)冷下去，生病的女孩兒可能就沒辦法活下去了，但這樣的多事之秋，火光可能會引起來災(zāi)禍。

    一陣喧鬧打破了他的思考。

    對廟里的人打了手勢，大家紛紛躲避起來，只有額伏自己躲在神像后面，看來的是什么人。

    一行人走了進(jìn)來，看得出來都是周人，前面是一個青年，身量很高，從走路的姿態(tài)和手握劍的習(xí)慣，就能看出來是個練家子，只是帶著帷帽，看不出來神色。

    青年旁邊是一個少女，腰間懸掛了一只玉鹿，正低頭對一個孩子詢問：“空照，你說的貓兒在哪里？”

    空照？額伏抬起頭。

    小和尚抬起來頭，露出烏溜溜的黑眼珠子，很隨意的一指：“不是神像后面嗎？鹿娘子，我想養(yǎng)——”

    話還沒說完，他就被謝子介提溜起來，拎著大踏步走到額伏面前。

    兩個小孩子面面相覷，謝子介則面無表情：“看清楚了，這是個人，不是貓！”

    第63章 察吉額伏

    小和尚依然很平靜：“哦, 是人啊，鹿娘子，我可以養(yǎng)嗎？”

    謝子介要是還看不出來這家伙做過什么就奇了怪了, 他瞇起眼睛：“你幫了他們逃跑？”

    難怪這么多年都好好的通皆人，偏偏趕上這一回出事。

    空照不吭聲。

    外面進(jìn)來了幾個護(hù)院，都是一身匪氣，這是謝子介聽說要去山神廟, 讓江六從鋪子里調(diào)過來的人，畢竟山神廟并不算城內(nèi), 石雁城和胡人關(guān)系逐漸緊張, 還是小心為妙。

    察吉額伏身上冷汗直下, 慶幸自己讓其余人先躲了起來。

    他打不過這群人，他清楚地知道，如今他就是那塊砧板上的魚rou, 只能任人宰割。

    他到底是怎么被發(fā)現(xiàn)的！

    “你藏的挺好的，”空照居然還有心思安慰他，“但這里太小了，能藏人的只有這一處。”

    “鹿娘子，”空照道，“咱們養(yǎng)他吧？”

    若真的是只貓兒, 養(yǎng)自然是沒什么問題的，抱走就好了，但這是個半大的孩子??！

    鹿瓊?cè)滩蛔柨照眨骸澳銥槭裁聪胍人?？?/br>
    她也實在說不出口你為什么要養(yǎng)他，空照到底是怎么想的？

    小和尚回答：“我覺得咱們鋪子還缺一個小伙計，鹿娘子，以后胡伙計是要去讀書的，舅舅也要去讀書, 鋪子里至少還得有兩個伙計吧？我一個，他一個，不是很恰好嗎？”

    鹿瓊又問：“我要伙計只管招人做工就好，為何要是他？”

    “他聰明，”空照答得很快，“又不能像胡伙計一樣去讀書科舉?！?/br>
    他倆都不能讀書科舉，以后一起做蒙書鋪子的小伙計，豈不美哉？

    空照的思路清晰明了，就連謝子介氣到想笑，鹿瓊更是無力扶額：“空照，人是不能當(dāng)貓兒的，也不能你想養(yǎng)就養(yǎng)的?！?/br>
    空照道：“我要直接說是個人，鹿娘子估計就不愿意來了?！?/br>
    這是實話，就是聽的大人們更是好氣又好笑。

    只有察吉額伏冷汗涔涔，心中只有一個念頭。

    他們是中原商人！他們還是找到自己了。

    幸好他讓其余人都躲了起來，察吉額伏想，他現(xiàn)在只剩下一個任務(wù)，就是想辦法，引開這群人。

    他看向空照，有些難過，原來那只是一個誘餌而已。

    他曾以為，自己已經(jīng)毫無用處，自然也不會有別有用心的示好，現(xiàn)在才知道，只是他天真了。

    察吉額伏終于找到了機(jī)會開口：“你們是行商？想要伙計？我算數(shù)很好的?！?/br>
    他道：“我力氣也很大，你們定死契活契都可以，我是個好伙計?！?/br>
    他此時還是流露出來一絲不安，但這種不安也是恰到好處的，讓人憐愛他還是個孩子，對他的話報輕視和信任，察吉額伏知道，這些人要的并不是一個伙計，沒有關(guān)系，只要離開山神廟就好。

    鹿瓊看了眼這孩子的眼神，心里有種微妙的感覺：這孩子自己恐怕都不知道，他的眼神近乎悲壯了。

    謝子介則沉吟了一會兒，突然道：“你是察吉部的人？”

    他給鹿瓊等人解釋：“你看他的眼睛，這種深藍(lán)色，靠近石雁城的部落里，只有察吉部是這樣，江大給我講過?！?/br>
    江家？

    察吉額伏想起來了，那好像是和他父親常年做生意的一個中原人商隊。

    但他現(xiàn)在誰也不信任，他自己都能從王帳輾轉(zhuǎn)到石雁城，更何況一個中原人商隊。

    鹿瓊忽然道：“通皆人讓你們見過外人？”

    “原來這樣，”他聽見鹿瓊溫和開口，問題卻辛辣：“你周言說的很好，是和誰學(xué)的？”

    奴隸被送進(jìn)中原的時候，也會讓學(xué)簡單的官話，但他們發(fā)音非常奇怪，很難再說的和汴京城的人一樣圓融，可這個胡人孩子卻不一樣，腔調(diào)雅正，分明是從小學(xué)習(xí)的結(jié)果。

    那就證明他小時候就有專門教導(dǎo)他語言的老師，而且還教了不止一種語言這在西域是很難得的事情。

    察吉額伏愣住，假如對方知道自己這群奴隸的身份，是不用問這個問題的。

    是在試探嗎？不，額伏判斷，他們沒有這個必要。

    在小王子還活著的時候，他們輾轉(zhuǎn)了好幾個奴隸商人手中，沒有一個老道的商人會在這種時候試探這么久。

    先把貨物拿到手再說別的才是硬道理。

    那么這群人可能真的是一群普通商人，什么也不知道的。

    如果這樣的話，他們可能會是同伴們最后的希望，但救下一個奴隸不算什么，但和西域的爭斗扯上關(guān)系，商人們就不一定愿意了。

    他咬牙，準(zhǔn)備撒謊一個身份，但他一抬頭，就看見了并肩站在一起的鹿瓊和謝子介。

    很奇怪，兩個人一男一女，氣質(zhì)也大不相同，但卻掛著相似的溫和笑容，可察吉額伏突然就明白：用八桿子打不著的話，他騙不過這群人。

    他道：“我是小王子的牽馬人……小王子已經(jīng)死了。”

    謝子介給鹿瓊和空照等人解釋了什么是牽馬人——類似于皇子伴讀的存在，從胡人的王公貴族或者臣服可汗的大部落主的孩子里挑選，從小和王子們一起長大，和王子甚至比王子們之間更像親兄弟。

    這無疑是個燙手山芋，但對于謝子介來說，或者說，對于江家和石雁府通判來說，也絕對不是能輕易放走的。

    可惜了，謝子介有些遺憾，如果小王子還活著，也許西域和石雁城的危機(jī)，就可以解決了。

    “只要你說的是真的，我們能把你送回察吉部，”謝子介道，“通判身邊有察吉部出身的兵士，你不用指望撒謊?！?/br>
    這些人不是通皆那些人的朋友或者同伴！

    察吉額伏知道，通皆和想要把他運到內(nèi)地的商人們，和石雁城通判不是一路的，那些押送的行商不在意他們這群奴隸，讓他也聽到了不少。

    而江家，他想，至少還是比其他家更可信的。

    最重要的是，過了這次機(jī)會，可能再也沒有更好的時機(jī)了，商人重利，他知道，塔托是大部落主的兒子，他們能給這些人足夠的利益。

    江家商人至少還是比其他家可信一些的，額伏知道自己可能只有這么一次機(jī)會，他必須賭一把。

    他也沒有資格和能力等下一個商隊。

    “我不回西域，”察吉額伏道，“你們要的，可以由我的同伴給?！?/br>
    這孩子此時微微松了口，認(rèn)真道：“我希望你們能把我的同伴們送回西域，不會讓你們白跑的，我們會支付報酬，我知道你們要什么，邊市，安寧，他們都可以做到，當(dāng)然，我要你們發(fā)誓，不會半路起別的心思?！?/br>
    居然還有其他人。

    鹿瓊沉吟了一會兒，問道：“你自己不想回西域嗎？”

    額伏的回答是毫無破綻的：“我是小王子的牽馬人，小王子已經(jīng)死去，我也沒有回去的可能，回去也是死。”

    空照此時也察覺出來了不對勁，因此不說話，盡管他是想要一個和他一樣的小伙計的，但對方如果太棘手，那還是算了。

    謝子介聽見鹿瓊道：“謝秀才，這孩子就暫時放我那里吧?！?/br>
    他倆的想法是一致的，這孩子肯定還有什么沒說，比起直接交給通判，倒不如再等等，可能會有“驚喜”。

    空照眼睛亮了起來：“鹿娘子，咱們鋪子又要挑一個小伙計了？”

    謝子介看他一眼，似笑非笑：“是啊，在那之前，先和你一起上課，高不高興？”

    謝嘉鹿和謝大jiejie其實并沒有非常親近，他們年紀(jì)差的太大了，謝嘉鹿還是個孩子的時候，謝大jiejie已經(jīng)入宮。

    血濃于水，后來他作為謝家這一輩最出色的子弟，幾次陪著祖父赴京看望當(dāng)時還是寵妃的謝大jiejie，那時候十一皇子雖然還年幼，但已經(jīng)成熟穩(wěn)重，兩人交談進(jìn)退有禮。

    沒想到后來時勢變遷，十一皇子和謝妃都成了黃土一抔，謝子介突然發(fā)現(xiàn)，空照居然還有這么個孩子心性。

    但蒙書鋪子的小伙計也不需要學(xué)天家心術(shù)做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室貴胄，所以，這樣也挺好。

    察吉額伏道：“我的同伴們也一同過去嗎？”

    謝子介搖頭：“不用，我們答應(yīng)你了，他們跟著我走，去江家，你要是不愿意，也可以來江家。”

    額伏想了想：“不用了，你發(fā)誓就好?！?/br>
    既然已經(jīng)坦誠托出，那么再疑心也沒用，多見一面也不過徒增傷感，額伏相信塔托能照顧好他們的。

    謝子介說了一段胡語，額伏終于放松下來，謝子介給他們解釋，這段話是給北地的山神發(fā)的誓言，表示自己說的都是真話，絕無其他心思，常跑西域的胡人是都會說的。

    察吉額伏終于放松了他把孩子們都叫出來，年紀(jì)最大的塔托今年也不過是十四歲，年紀(jì)最小的才七歲，這么大一群胡人孩子，肯定不能直接進(jìn)城，謝子介吩咐小廝去江家，讓江大弄些車過來。

    這些孩子也的確只有額伏能跟著鹿瓊走，其余人長相就注定只能藏在江家，江家有自己的園子，藏人是很方便的，小門小戶放都放不下這么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