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芳晴有自知之明，似乎不想做喧賓奪主的事，索性說身子不適，請去后花園簪花。曹夫人立時應了，于是這一日，便沒人再瞧見曹芳晴。

    而前頭的正廳里頭，余衍林則是今日的主角。儒雅清淡的人，今日穿了一襲大紅錦袍，因面容清秀不俗，倒也能撐得起幾分富貴。再加上身高七尺，站在人堆里，也算儀表堂堂了。

    榮瀾語借口不去，但周寒執(zhí)卻正與曹大人熱絡，自然推卻不得。卻不想，尚文閣的那些學子記仇，見了周寒執(zhí)便一個接著一個過來敬酒，似要一雪上回飲酒時大伙不敵周寒執(zhí)的恥辱，又像是得了余衍林什么囑咐，總之那酒一杯杯敬上來，瞧著都膩歪。

    周平起初還急得亂轉(zhuǎn)，可見自家主子臉色如常，倒也漸漸放下心來，與幾個小廝一塊熱鬧。卻不想這會，酒桌上一位丫鬟打翻了碗碟，斑斑油污落在周寒執(zhí)身上。

    “去換一件吧?！庇嘌芰智『眠^來瞧見，笑吟吟道。他的手指早已大好，但周寒執(zhí)帶給他的傷痛和恥辱依然銘記在心里。

    “表妹可好？”余衍林借著跟他說話的機會，故意挑釁道。

    本以為周寒執(zhí)會壓不住火氣，卻不想人家語氣淡淡：“只要余大人不登門，便沒什么煩心事?！?/br>
    “你……”余衍林恨得咬牙，卻又不知他說得是真是假，一時不由得語滯。想起榮瀾語一張嬌糯可人的模樣，他對眼前的周寒執(zhí)便越發(fā)厭惡?！疤禊Z落在青雞身上，真真是可悲。”

    周寒執(zhí)的周身散著酒香，可俊逸如仙的模樣，是余衍林比不得的。又比他遠高一頭，二人站在一起，高下立見。

    “大人說得沒錯?！敝芎畧?zhí)語氣淡然道。

    余衍林正納罕，便聽人家接著道：“青雞到底是應該與青雞相配的。”

    先前的納悶變成了惱羞成怒，余衍林怎么會聽不出來話里的嘲諷，他雙眼立時變得猩紅，幾乎要抓著周寒執(zhí)的衣領。

    可這會，曹炳池拈著須過來問：“衍林啊，怎么不讓周大人去更衣？”

    方才的怒火在一瞬間被緊緊收起，余衍林斂然道：“正勸周大人少飲酒，多樂一樂?！?/br>
    曹炳池目光如炬，卻也不戳破，拍了拍周寒執(zhí)的肩膀道：“周大人，眼瞧著就是秋分，陛下也該面見你了?！?/br>
    周寒執(zhí)略略點頭，眼底一片了然。

    因忙著備婚，所以余衍林至今不知二人到底達成了什么協(xié)議，一時愈發(fā)摸不清周寒執(zhí)的前程，心里不免惴惴。

    這會，周寒執(zhí)卻已經(jīng)不再答話，跟著一位小廝往后頭去換衣裳。

    夏至的晚風帶著些許清涼，吹在醉了酒的人臉上，很容易便能讓醉意肆虐。周寒執(zhí)步伐有些晃動，這會才反應過來，方才那些人手里拿的酒壺，與自己的那一個的花紋并不相同。

    曹家人處處精致，不會犯這樣的錯誤。也就是說自己今日醉酒，大概在誰的算計之內(nèi)。

    穿過九曲回廊，前頭傳來潺潺的水流聲，水上飄著幾盞荷花小燈，綠底粉瓣，煞是可愛。水邊便是更衣的地界，上頭兩盞明亮的羊皮角燈晃晃悠悠，紅漆明紙，蘭花剛綻，靜雅如宇，與方才的喧鬧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周寒執(zhí)瞧著，卻忽然一笑。這在富貴人家里顯得彌足珍貴的靜謐之景，如今在周府早已處處可見了。

    帶著這樣的念頭，他的心情輕快不少，很快更了衣出門。卻見月下，一位梳著小兩把頭的少女頭上簪著淡雅的蘭花，正一臉嬌俏地望著自己，鳳眸沁水，紅唇輕挑。

    “周寒執(zhí)……”她的聲音輕輕快快，像是在喚一位老朋友的名字。

    瞧著周寒執(zhí)看著自己怔住，曹芳晴自覺事情已經(jīng)成了一半，一時心情大好，微微笑著道：“你怎么不奇怪，我怎么知道你的名字？”

    “不奇怪?！敝芎畧?zhí)語氣淡淡道。

    曹芳晴唇邊的笑意怎么掩也掩不住，雙眼閃著星光道：“你不奇怪，我也要告訴你。我叫芳晴，從你進曹府的那一日便心悅于你。荷花燈是我特意做給你看的，明紙是特意給你換的，蘭花是我親手為你所養(yǎng)。周寒執(zhí)，你告訴我，你喜不喜歡？”

    月光之下，一位清麗柔美的窈窕佳人說一切都是為你所準備，曹芳晴自認沒有人能抵抗得了。

    可周寒執(zhí)毫無反應，曹芳晴抿抿唇，一片赤誠望著周寒執(zhí)，繼續(xù)說。

    “我知道你府上已有夫人，可我與她不同。她心里沒有你，我撿了你的玉珮送過去，她甚至都不會問問我和你是什么關系。裝傻也好，不敢問也好，我想她真真是不在乎你的。周寒執(zhí)，今日是我冒昧，可我一片真心，天地為證。我不求你怎樣，只想讓你陪我在這湖邊走一走。如此，我便一生無憾了?！?/br>
    榮瀾語的確很美，曹芳晴承認。但她心里也的確并不在乎周寒執(zhí)。

    對于一個男人來說，他最喜歡的女子一定是那種能夠仰慕他，崇拜他的女子。

    曹芳晴瞧著周寒執(zhí)的一雙桃花眼，自認他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因為她不是勾引魅惑，也不是蓄意算計，她只是把自己的真心掏出來，讓他看看而已。

    畢竟，真心，是這世界上最讓人無法抵抗的東西。

    “你不相信我嗎？”曹芳晴見周寒執(zhí)許久不說話，心里忽然有些發(fā)虛，近乎悲傷地問道?！爸艽笕?，我知道你在官場上遇到過許多算計。甚至在府里，貴夫人不可謂不精明?？晌腋麄兌疾灰粯印以谶@曹府里無依無靠，從看見你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大人跟我是一樣的人，是只能靠自己活著的人。大人，您陪我一道走走，咱們說說心事，成嗎？”

    她自認說到了周寒執(zhí)的心坎里。

    喪母多年，父親又不管事，妻子自私，周寒執(zhí)怎會不孤獨呢？

    然而，周寒執(zhí)終于把眼神從不遠處的荷花燈上抽離出來，淡淡道：“周府也有一樣的燈?！?/br>
    第41章 就在你的那間鋪子旁邊！……

    “你說什么？”曹芳晴沒反應過來, 蹙眉問道。姣好的一張面容在月色下顯得更加輪廓精致，嫵媚動人。

    周寒執(zhí)的唇邊竟難得浮現(xiàn)了一抹笑，眼中陷入沉思道：“之前我沒瞧過, 方才看了那荷花燈才知道，原來荷花與荷花也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曹芳晴追問。

    周寒執(zhí)嘆道：“周府的荷花燈與底座之間沒有縫合的痕跡, 似乎是走線藏在里頭，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而且, 那荷花燈上的花瓣幾乎每一片都各不相同, 有的舒展, 有的彎曲, 看上去生機四溢, 渾然不似作假?！?/br>
    曹芳晴抬眸看了一眼自己所做的荷花燈，見上頭的走線密密匝匝, 瞧著就跟荷花生了蟲似的，再一瞧那花瓣, 因著是一摞綢緞擱在一起剪出來的，所以每一片都極為相似, 的確毫無靈魂可言。

    她暗暗咬牙, 聲音不似方才好聽道：“我手藝不好，可一片真心卻是誰都比不上的。周大人，你不相信我嗎？”

    然而, 周寒執(zhí)似乎對她半點興趣都沒有, 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 繼續(xù)道：“周府的蘭花也別致，據(jù)說用的是腐葉土，需要時常修剪花枝，每支只留一根壯芽, 這樣開到最后，才朵朵絢爛?！?/br>
    曹芳晴聽到這已經(jīng)是忍無可忍，冷青著臉道：“這的蘭花用的是普通的土，花枝許久未曾修剪，故而花開得雖多，卻每一朵都不夠蓬勃。所以呢？那又怎樣？我又不是丫鬟，我對大人的心意，不是這些小玩意可以彰顯的?！?/br>
    周寒執(zhí)略略收了心神，難得看了曹芳晴一眼，淡淡道：“你想多了?！?/br>
    “大人什么意思？”曹芳晴忽然又覺得有了希望。

    周寒執(zhí)笑笑，眼底有幾分輕松道：“我只是想謝謝你?！?/br>
    “謝我什么？”曹芳晴不明白。

    “謝謝你讓我明白，周府的夫人用了多少心思在周府?！敝芎畧?zhí)的眼底一片赤誠，不似作假。

    曹芳晴先是一怔，隨后呵呵冷笑道：“大人您才是想多了吧。我猜貴夫人只是想過好自己的日子罷了。那種女人，我大概是明白的。能把所有心思都花在這些亂七八糟的物件上，又能留幾分心思給您呢？”

    “我不需要她留心思給我?！敝芎畧?zhí)毫不猶豫答道。

    “所以，你還是不喜歡她？”曹芳晴問。

    “不?！?/br>
    周寒執(zhí)眼里終究是有些醉意的，要不然今日也不會這么多話。

    曹芳晴帶著希冀的眼神看向他，卻聽他語氣淡然，卻又真誠至極道：“正因為喜歡，所以才要她把所有的心思都留給她自己?！?/br>
    這個回答，讓曹芳晴怔在那，許久都不敢相信。

    她不敢相信一個從來不提府中之事的人，原來把府里的事都放在心上。她不敢相信一個男子，竟能在美人面前，毫不猶豫地承認他喜歡自己的夫人。她更不相信，榮瀾語那么世故無趣的人，竟然真的得到了周寒執(zhí)的心。

    “那大人您呢？您就不管管自己嗎？您就不覺得孤獨嗎？芳晴很心疼您，您每日奔波辛苦，疲于應對，回到府中卻還要面對那樣一個自私自利的人，您也需要有人紓解您的心緒呀。”曹芳晴壓住心底對榮瀾語的嫉妒，一臉心疼道。

    周寒執(zhí)苦笑，搖搖頭道：“自私自利的是我，從來不是她?！闭f罷，他又正色看向曹芳晴道：“曹姑娘，你想做什么與我無干。但若是你讓瀾語不痛快，我定然不會輕易放過你。我對不起她的地方已經(jīng)夠多了，要是再讓她受委屈，便不配做她的夫婿了?！?/br>
    說罷這句話，周寒執(zhí)扭頭便走。頎長挺括的背影落在曹芳晴眼底，映著一片酸楚。

    她無力地跌坐在臺階上，不知自己方才都做了什么。遠處的荷花燈依舊借著風飄飄悠悠，但在此刻的曹芳晴眼里，早已淪為笑柄。

    她的一片癡心，終究是錯付了。

    那位看上去溫溫柔柔沒什么本事的女子，那位看上去渾然不在意周寒執(zhí)的女子，其實早已贏得了周寒執(zhí)的心。

    只是不知，她自己知不知道。

    這會，一直藏在房山的魏mama走出來，心疼地扶起曹芳晴道：“姑娘，您受委屈了?？芍艽笕巳缃裥禄檠酄枺蚱藓湍?，您實在是插不進去的?！?/br>
    “mama說什么呢?！辈芊记缇购芸煊峙まD(zhuǎn)了念頭，淡淡笑道：“榮瀾語對周寒執(zhí)不過爾爾，周寒執(zhí)尚且能這般對她?？梢娭艽笕耸莻€看似冷漠，卻極重情義的人。若真的嫁給這種人，哪怕他不喜歡我，我也不會再受委屈了，不是嗎？”

    魏mama沒想到自家姑娘能想到這一出，一時不由得怔住，訥訥半晌沒說出話來反駁，便聽曹芳晴繼續(xù)說道。

    “不過mama也放心，我不傻。有什么事，好歹可以等到秋分之后了。父親不是念叨了？周大人秋分就要面圣，到時候，是升是貶，再做決定不遲?！?/br>
    魏mama知道她主意正，一時也不好再勸，只得軟言軟語哄著，撤了那些荷花燈蘭花等物，又悄沒聲地躲回自己的屋子里。

    而這邊周寒執(zhí)很快回了周府。夏至時節(jié)，府邸的青石上被淋了一些用過的浣手水，帶走了原本屬于夏夜的炎熱。又有玫瑰瓣點綴在上頭，瞧著好看又有幽香。

    周寒執(zhí)納罕為什么榮瀾語總能想出這些奇巧卻又簡單的法子，原本被酒氣縈繞的身體此刻也輕快了許多。

    “夫人呢？”周寒執(zhí)問。

    周平便笑道：“大人現(xiàn)在可真是，從前一回來就找奴才，現(xiàn)在一回來就找夫人。哎，奴才如今是不中用了?！?/br>
    沒等周寒執(zhí)斥他嘴貧，周平繼續(xù)道：“夫人給您準備了醒酒的櫻桃西瓜碗，擱在書房。夫人現(xiàn)下在看賬本呢?！?/br>
    周寒執(zhí)沒應聲，大步往書房走去，走著走著卻又問道：“怎么整日抱著賬本看？”

    聽著他語氣不好，周平也不知是哪里不高興，只好如實答道：“似乎是夫人的綢緞鋪子買賣不好，仙鶴緞坊近來也不如意。”

    “那樣小的鋪子，生意不好也是尋常的?！敝芎畧?zhí)吶吶道。

    “您去過？”周平很驚奇。

    “未曾去過?！敝芎畧?zhí)如常拎起狼毫，又覷了一眼旁邊澆了蜜漿的紅潤潤的櫻桃果子，抬眸問道：“你想去看看？”

    周平還沒等答話，周寒執(zhí)便嘆道：“今日你在府里的確也悶了一天了。時辰還早，我陪你去看看吧?！?/br>
    周平聽見這話，喉頭一緊，把正要打出口的呵欠生生咽了下去。

    次日一早，周寒執(zhí)與榮瀾語一同用了早膳，便去通政司做事。而榮瀾語則瞧著備好的幾樣禮物撒嬌：“真不想去?！?/br>
    “不想去您也去吧?！毙吕笮χ鴦瘢骸按蠊媚棠躺铝舜笈中∽?，怎么說也是大喜事。您不喜歡大少奶奶，總也要看看孩子的面子?！?/br>
    榮瀾語性子本就好，聽見這話懶懶撂下手里的紅棗銀耳羹笑道：“是啊，好歹也是咱們榮家的頭一個孩子?！?/br>
    新荔聞言有些意動，瞧著碗里剩下了大半碗，便氣鼓鼓地給榮瀾語推回去道：“人家都生下孩子了，夫人可倒好……”

    榮瀾語知道她說的什么意思，臉紅了一半，重新拿起羹勺舀著碗里的一塊紅棗，細細嚼在嘴里嗔道：“你急什么。”

    自小相處的人，新荔自然知道她心里想什么。聽見這話音，新荔就明白，如今自家主子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口口聲聲只過好自己日子的人了。

    她抿唇傻笑，忍不住道：“夫人記得我們當初說過什么嗎？”

    榮瀾語一時想不起來，新荔便學著榮瀾語的樣子道：“夫人從前說，盡人事，有時候不如聽天命，沒準這真是一樁好的姻緣?！?/br>
    她笑著用筷子把手里的腌漬青瓜撕開，遞給榮瀾語一片道：“夫人的命其實是很好的。”

    說這話的時候，新荔根本想不到，榮瀾語的好命何至于此。

    主仆二人用過早膳，便徑直往趙府去。趙府雖然比榮府大，但如今依然是家中婆母在打理，榮瀾芝雖然勉強管了中饋，說話的分量卻不高，因此府里闊氣歸闊氣，卻終究顯得有些老氣俗套。

    趙再喜的官職雖不高，勝在趙家有些積蓄，因此日子過得并不算太差。榮瀾語進門的時候，榮瀾芝剛剛把手里的燕窩撂在一邊。

    瞧見榮瀾語，她的臉色算不上又多高興，但也和和氣氣讓了座，又笑道：“孩子被奶娘抱去喂奶了，一會回來你們瞧瞧，跟再喜一樣，濃眉大眼，好看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