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瓊枝 第122節(jié)
腦袋靠在窗邊,搖搖晃晃地睡了半個時辰,馬車終于停下。 赴白的聲音從外面響起,“二爺,到地方了。” “到了啊……”柔蘭這才揉了揉眼睛,人還沒醒,條件反射便想起身。 馬車還沒停穩(wěn),外頭那馬打了個響鼻,馬蹄踢踏兩下,車身便隨之一震。她好不容易站起來,身上本就沒力氣,被這一震震得跌下去。 祝辭把她撈住了,可她自己的手臂仍是磕到了茶幾,生疼生疼。 “這樣不小心,”祝辭睨著她道,“腿還酸?” 柔蘭掙開他的手,坐到車廂腳下鋪著的毯子上,眼眸蓄了嗔惱,抬眼瞪他。 她也不知道自己膽子變得大了,本想起來,卻又索性道:“走不了了?!?/br> 像是破罐子破摔,又像是撒嬌。 小姑娘是頭一次沖他示弱,雖然不似那些扭捏作態(tài)的女子,并不拿腔拿調(diào),可卻莫名帶著嬌嗔。 祝辭輕笑一聲,將她撈起來,“今日來的地方特殊,念念,我沒辦法抱你出去。” 柔蘭也沒打算讓他抱著,扶著他的手站穩(wěn)了,車廂的高度恰好能夠讓她完全站直。聽了這話,她眼里不由浮起茫然。 今日來的地方特殊? 她正思索間,想往外看出去,方才始終盯著她的男人忽然又將她拉進懷里,在她唇上落下一個不輕不重的吻。 力道不大,但廝磨很久。 等到懷中的嬌嬌兒有些暈頭轉(zhuǎn)向時,祝辭才堪堪松了些力道,指腹微微用力,摩挲過她的唇,像是克制著什么,眼底翻涌著她看不懂的情緒。 良久后,祝辭才終于開口:“走吧?!?/br> 柔蘭坐在軟榻上,鼻尖縈繞著他身上的沉水香,忽然覺得二爺有些莫名其妙。 她總覺得他方才有話想說,但她就是沒等到他說出口。 祝辭已經(jīng)出去了,車廂外面?zhèn)鱽碚f話的動靜。柔蘭將自己微亂的發(fā)收拾好,碰了碰還有些發(fā)麻的唇,蹙起眉,深吸了口氣,確認自己看不出異常,才彎腰出去。 一打開車簾走下馬車,柔蘭便愣了。 放眼望去,四周環(huán)境略顯荒蕪,但很有煙火氣。附近的房屋不多,最近的一座房屋竟像是書塾。 書塾的外面圍起木欄,木欄內(nèi),上了年歲古樸的桌椅凳子排列而放,雖然條件不好,可收拾得很干凈。 不遠處有幾個年幼的孩子,聚在一起扎堆地玩。 男人走到書塾前。 他在那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前站定,著一身墨竹青衣,長身而立,素來隨意淡漠的人,竟在此刻顯出了莫大的敬重。 他彎腰拱手,“駱夫子?!?/br> 老人已近耄耋之年,身體卻還硬朗。聽見這聲音,老人看過來,清癯的臉露出笑,“小辭啊,你來了。” 老人名駱敬川,是這一帶的教書先生,四五十年前便自己創(chuàng)了書塾,留在這里授書。 話才說完,老人便見祝辭身后走近一個小姑娘,身邊跟著個丫鬟。 小姑娘明眸秋水,又乖又嬌俏,瞳仁看人時流轉(zhuǎn)出靈蘊,很是吸引人。 柔蘭聽赴白解釋完,手足無措下行了一禮,喚了聲:“駱夫子?!?/br> 駱夫子看著面前的景象,心中明白了,笑著沖柔蘭點頭,“好,好?!鞭D(zhuǎn)頭笑喚道,“小笠,來客人了,幫忙沏杯茶招待客人吧?!?/br> 這里四處都是玩耍的孩童,柔蘭本以為駱夫子是叫其他人,可話音才落,其中一個始終蹲在墻角的小男孩就站了起來,“知道、知道了?!?/br> 小男孩約莫五歲大,頭發(fā)盡數(shù)扎起,走路間有些磕絆,跌跌撞撞的,讓人看著心驚膽戰(zhàn)。 小笠雖然跑不快,但是很聽話地進書塾去倒茶了。 駱夫子拄著拐杖走進書塾,邊走邊道:“進來吧。你怎么有空來了?。咳缃褡6?shù)拿柨墒莻鞅榱擞乐?,我們這兒犄角旮旯的地方也聽說了?!?/br> 祝辭笑笑,“夫子謬贊?!?/br> 柔蘭也安安靜靜跟了進來。書塾不大,只一方小茶幾,兩個人的位置沒有多余,她便乖乖站在旁邊。 祝辭攙扶著駱夫子坐下。 駱夫子揮手笑道:“沒事沒事,老頭子自己能行?!闭f著,又往里喚了聲,“小笠,好了沒???” 門里頭傳來磕磕絆絆的聲音:“來、來了?!?/br> 話音落下,小笠小心地端著茶案出來,走得很慢,生怕茶水灑出來。 柔蘭正要上前,嵐香阻攔道:“姑娘,我去?!?/br> 嵐香從那小男孩手中接過茶案,送到茶幾上。 小男孩見嵐香端過去了,往后站著,動作略顯緩慢地四處看了看,看見柔蘭,睜圓了眼睛,邁著步子走到她面前。 小笠端詳著她,忽然沒來由地問了句:“jiejie,你會不會唱曲子?” 屋中人皆是一愣。 “小笠啊,不能亂問問題,我教你謹言慎行的話忘記了嗎?”駱夫子語重心長說完,抱歉地看向柔蘭,“姑娘,小笠較其他孩子不一樣,你多擔待些?!?/br> “這孩子是被一個歌伎遺棄的,我把他撿回來時才兩歲。這孩子對音律很感興趣,應(yīng)是從小耳濡目染,逢人就問這個,不是單只對你?!?/br> 小笠仰著腦袋看看柔蘭,又看看嵐香,有些木訥,卻很老實。 書塾中很安靜。 裊裊升起的茶霧中,只聽得駱夫子蒼老的聲音徐徐響起:“小辭,其實我一直在想,這么多年了,不知道是不是等到我入土了,還等不到那一天。還好,今天你終于來了,老頭子我還有一口氣,能活著見到這一天?!?/br> 祝辭的目光落在水中沉浮的茶葉上,久久沒有開口。 駱夫子看著他,“你決意要了結(jié)這件事嗎?” 祝辭沉默少頃道:“難道夫子對曾經(jīng)的學生心軟了嗎?” 駱夫子愣了愣,低下頭,笑起來,“祝景和祝衫都曾是我的學生,只不過祝衫玩心太重,無法專心,而你父親不一樣,他能靜下心刻苦用功,我自然更看重?!?/br> 祝辭道:“夫子,您熟讀圣賢,自然知道從沒有讓罪人逍遙法外的道理?!?/br> 駱夫子嘆息一聲,忽然閉上眼睛。 不久后笑著點頭道:“是啊?!?/br> 他熬費一輩子苦心,傾注于書卷上,想要培養(yǎng)出一代棟梁,不說青史留名,至少能為朝廷建功立業(yè)??伤f萬沒想到,自己的學生竟然出了這樣的事情。 駱夫子望著面前的人,咳了幾聲,道:“祝衫如此行徑,不配為人,我駱敬川也從未有過這樣的學生。你父親祝景到死前仍給我修書一封,自嘆愧對我這老師,我認他這個學生,自當幫襯你。小辭,你自去做你該做的事情。” 駱夫子年邁,說了這么長的話,禁不住咳嗽起來。 他拄著拐杖起身,走到桌案前,提筆沾墨,寫下一封信。 末了,又從柜案一角中取出塵封已久早已落灰的信件,將兩份信交疊在一起,交給祝辭,“去吧?!?/br> 祝辭接下信件。 他垂著眼退后一步,隨即朝駱敬川施了一禮。 “謝夫子。” 男子青衫長身而立,溫潤儒雅,姿態(tài)恭謹。 這一剎那,仿佛回到二十多年前。 書塾前烏泱泱的學生中,祝景于眾學子辯論中脫穎而出,站在平地前,意氣風發(fā)的少年人,于書塾前向他遙遙一拜,恭恭敬敬地道一聲老師。 駱敬川混濁的眼睛浮起淚花,聲音顫抖起來,連聲道:“好,好……” 當年他將希望寄托在祝景身上,盼著自己的學生能夠在盛京金榜題名,得入朝為官,報效朝廷。卻沒想到收到了祝景因病臥床不起,彌留之際寫下并遞交于他保存的信件。 二十多年了,這些事情終于能了結(jié)了。 他雖然身在這里,卻知道祝景這個孩子四處建書院,出資幫扶監(jiān)生,也曾派人來此處幫扶他,是他拒絕了。雖然祝辭未叫過他一聲老師,可他已經(jīng)把祝辭視作學生。如今能看到這一幕,他也可以瞑目了。 赴白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進來回道:“二爺,雨停了。” 駱敬川揚起笑道:“小辭,你去吧?!?/br> 祝辭忽然看了看不遠處和嵐香坐在角落陪小笠玩的小姑娘,道:“我有一事想拜托夫子?!?/br> “你說。”駱敬川點頭。 “在我回來之前,念念就留在您這里。” 駱敬川有些訝異,也循著方向看去。但他很快便明白了,答允道:“好,我這里雖簡陋,可至少安全。” 這一邊,柔蘭正和嵐香一道聽小笠誦讀,余光注意到原本坐在茶幾邊的人影不見了。 她抬起頭,眼瞳中現(xiàn)出微微怔然。 嵐香也發(fā)覺了,奇怪問道:“姑娘,駱夫子和二爺呢?赴白也不見了?!?/br> 小笠聞言,往外面看去,站了起來,指著外面道:“哥哥是不是、是走了?!?/br> 嵐香納悶道:“不會吧?走了難道都不……” 話還沒有說完,柔蘭想到什么,小臉掠過一瞬間的煞白,起身飛快跑了出去。 嵐香也忙帶著小笠出去。 馬車邊,祝辭同駱夫子告別完,忽然聽赴白道:“二爺,不和姑娘說一聲嗎?” “不用。” 和小姑娘說了,她就不會乖乖待在這里等他回來了。 他這一去可能會有危險,他若要保證她的安全,不能帶著她去。 正想著,身后忽然傳來一句,“祝辭!” 赴白臉色一僵,繃住嘴,默默轉(zhuǎn)身看向書塾處。糟了,恐怕不能悄沒聲地走了。 柔蘭站在書塾門外。 她不是叫他二爺,而是直接喊名字。 祝辭步伐一頓,回身看她。 只見小姑娘噔噔噔沖到他面前,仰著頭惱道:“你難道要把我丟在這里嗎?” 祝辭嗓音低沉,似無奈又似縱容:“這里安全?!?/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