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顥，我的姨父。

    我想起那位溫和的王大人，實(shí)在想不出他與曉川認(rèn)識的原由。

    接著，花音坐下來，井井有條地為我描繪了一個王顥造就的，離奇，而又找不出破綻的故事。

    第24章 猜忌

    大理寺地牢，在行刑的頭一晚突發(fā)大火。

    花音說，那是因?yàn)橥躅椯I通了官兵，伺機(jī)點(diǎn)燃馬廄。馬料極易著火，一路順騰著房梁屋架，便燃進(jìn)了地牢。牢里陰濕，地面鋪著干草，哪里沾得半點(diǎn)火星，果然，不等救兵來到，整個地牢便成了火海。

    內(nèi)通的官兵趁著混亂，將唐文淵救了出來，不過，因?yàn)榛饎菅该停呛⒆右驯淮蠡馃皿w無完膚，只留半條命的模樣。我猜想，是否因?yàn)榇蠡鹬械臐鉄煟屗厩辶恋纳ひ糇兊玫统辽硢。窟€有我的老娘，那個黃瘦的女人是否葬身在那火場？

    且說原本王顥打算見到人后，將其先藏在府中，再按計(jì)劃送出京城。但那時唐文淵奄奄一息，王顥擔(dān)心他熬不過，便一刻不停地將其輾轉(zhuǎn)送上五臺山。那山上有一位老和尚，頗精醫(yī)術(shù)，不出幾日便將唐文淵從閻王爺手里給搶下了。王顥見那和尚嘴嚴(yán)，老實(shí)，也不清楚唐文淵的來歷，便將那孩子留在了五臺山，從此與其再無聯(lián)系。

    至于那老和尚，我后來曾經(jīng)打聽過，好像在我見到曉川的時候，他便死了許多年。不過關(guān)于他的傳聞卻是一直流傳在五臺山。其中一件，說的是那和尚原本是宮里侍奉武曌的太監(jiān)，因?yàn)槿菒懒水?dāng)時仍是皇后的武則天，便逃到了五臺山做和尚。至于真假，也不重要了。

    可是，王顥為何會救一位死刑犯？！

    這時，一直沉默不語的鶴先生對我說：王大人一定有他的理由?，y，欲知不啟齒，此乃君子也。何況，王大人所為，與你我三人皆無干系。

    我茫茫然地看他，無言以對。那時候，我仍是十分尊祟這位恩師，可以說對他言聽計(jì)從，于是我不再深究?？墒呛髞?，我發(fā)現(xiàn)他明明在敷衍我！所有疑慮的結(jié)節(jié)，都在王顥救人的理由！這理由可以具象到一件事情，一個人，也可以超脫到一種心境。

    比如～我愿意替暮曉川去死的心境！

    呵呵，鶴先生在騙我，連花音也在騙我，他們勾結(jié)起來，對我撒了一個彌天大謊！

    可我那時無法識破，因?yàn)橥躅検譁惽傻夭≈?，就算我見到他本人，也無法從他嘴里得到一句整話。

    不論如何，花音的智謀的確是讓人贊賞的。因?yàn)樗倪@個故事，讓接下來的所有事情也都變得順理成章。

    鶴先生是王顥的至交好友，花音是王顥最疼愛的外甥女，所以這二人了解暮曉川的過去，一點(diǎn)兒也不突兀。

    我問鶴先生，為何前次帶手釧給他時，一聽說暮曉川這名字，便立即認(rèn)出了是唐文淵？

    鶴先生輕笑著說，因?yàn)槟簳源ㄟ@個名字，是他給起的。

    日暮余輝，破曉黎明，山川最為秀美，這，應(yīng)是五臺山的醉人景色吧。呵～逃脫的欽犯，的確需要一個新的身份。

    我能想象，唐文淵于長風(fēng)中立上山頭，面對青山松柏，在日月輪回中，徹底蛻變?yōu)榱硪粋€人。

    那么，暮曉川托學(xué)生帶那雙手釧給先生的目的，是什么？我問鶴先生。

    請先生，幫他洗白身份。說話的是花音。

    我心頭一動，你的意思是～在這之前，暮曉川的的確確是名貨真價(jià)實(shí)的強(qiáng)盜？

    花音笑道：莫非小哥哥以為，劫富濟(jì)貧是暮大人閑暇時的癖好嗎？她哈哈的笑了起來，仿佛說著一件十分有趣的事。

    我板著臉，看到鶴先生不知從哪里取出那雙碧璽手釧。

    那日之后不久，暮曉川找過我，鶴先生看著那手釧，頓了頓又說：那后生說他已走投無路，請我相救，這對兒鐲子是見面禮。

    說實(shí)話，我當(dāng)時并不全信，在我心里，暮曉川是一個永遠(yuǎn)不可能屈服的人，什么事情能讓他走投無路呢？我猜不到。

    鶴先生又說：我沒有答應(yīng)。

    所以先生去了洛陽，目的，是為了躲避暮曉川的糾纏。我淡淡道。

    那教書先生有些訝異的看我，然后點(diǎn)一點(diǎn)頭。

    我轉(zhuǎn)向花音，之后暮曉川找到了你，而你，沒有拒絕。

    那妙齡少女有些不可思議的瞧著我，小哥哥，你如何得知？

    因?yàn)槲覍?shí)在想不出，這長安城里，還有誰能有這么大的膽子，這么大的本事，讓一名朝廷欽犯在大明宮御前侍駕。

    噓，花音立指在唇上，對我說：小心隔墻有耳。

    不知怎的，突然之間我發(fā)覺自己根本不了解暮曉川，不，應(yīng)該說我從未了解過他，我只是知道他這個人，他的名字，而，其他，我一無所知。而最讓我無助的，是陪伴在他身邊的，一直是我面前這位嬌小俏麗的女人。

    于是，我想也未想，便將內(nèi)心的落泊化為嘲諷，統(tǒng)統(tǒng)向連花音拋了過去。

    我冷笑道：你害怕嗎？那你為何要幫他？

    花音收起笑意，走到我身邊，用一種篤定的語氣在我耳邊低聲說了五個字。

    我心付于他。

    呵呵！他娘的，她喜歡他！連花音說她喜歡暮曉川！

    當(dāng)時過境遷，塵埃落定時，我曾問她，是不是一直以來都在騙我。

    我記得她堅(jiān)定的眼神，她蕩人心神的微笑，她說，有一件事她沒有撒謊，她喜歡著的那個男人，名字叫做，暮曉川。

    你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從某個時候開始，我的講述里就充斥著各種各樣居心叵測的謊言。原諒我一直用近乎真實(shí)的誠懇來回憶它們，因?yàn)?，如若不能置身其中，你一定不能體會，在我得知真相的那一刻，那絕望的心情！

    后來，連花音向我陳述了曉川從一名盜賊成為羽林軍左右郎將的始末，個中細(xì)節(jié)，我記不太清了，心里只有一個想法，連司言明里拿著從六品的俸祿，暗地握著正一品的權(quán)力。太平這枚棋子，她的確拿捏得恰到好處，包括從前，將來，我的事。

    那天晚上，我與連花音直到后半夜才離開鶴先生府邸。

    那女官讓隨從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卻是沉默著走在我身旁。我能覺察到與她之間一絲難以言說的隔閡，我更加深信，那女人看透了我的心思。

    終于，我忍不住停下來問她，暮曉川，可知我是誰？

    花音凝眸，含笑搖一搖頭。

    我的心沉了下去，對她說：很好，請你永遠(yuǎn)別告訴他，我的過去你也不必?fù)?dān)心，今晚我會當(dāng)什么也沒聽過，明兒一早便進(jìn)宮向公主請罪，過我的快活日子。

    我想，這是那天晚上，連花音等了好久的一句話。這痛徹心扉的一句，使那個畜謀已久的計(jì)劃得以繼續(xù)，更重要的，是我還能活著。

    呵呵，先別急著翻出真相，真相自然會在后面的故事里漸漸水落石出。

    喲！那幫娘們兒不是半月樓的嗎，她們居然也趕來看這出好戲！他娘的，從前都是你們在老子面前唱戲，今天，老子就還給你們，表演個手起刀落，人頭點(diǎn)地！哈哈哈！老子從前可沒虧待過你們，待會兒，可得哭響點(diǎn)兒！

    對了，自打從洛陽回到長安，我便沒進(jìn)過妓院，我自己就是妓呀！

    可我這妓，比起張氏兄弟，那可差得遠(yuǎn)了。先入宮的張昌宗被武曌封為鄴國公，與我同時覲見武皇帝的張易之，也封了個麟臺監(jiān)的官兒做，可我呢，仍是抬頭看天色，低頭看臉色的大明宮小小畫師矣～

    我不禁有些怨憤，有意無意地在太平面前表露。公主大概是在一眾面首中聽得膩了，也就左耳進(jìn)右耳出。

    其實(shí)，這幾乎是這個面首這行當(dāng)?shù)亩ㄊ?。像面首這種拋棄了禮儀廉恥專供女人享樂的異類，早就沒了退路，只能不斷向前追逐名利。因?yàn)橹挥姓镜酶?，才能藏好自己的丑態(tài)。

    當(dāng)然，能真正站上去的，也就那么幾個。只是，我沒想到，自己會成為其中的一個。

    那天，我與太平一翻云雨后，那位溫柔的公主突然命令我，要我去蓬萊殿。

    蓬萊殿，呵，你知道那意味著什么！我真心不想與一位古稀之年的老婦人??！

    我豈求公主，我錯了，我不應(yīng)該如此貪婪，我只想好好陪在她身邊，陪她到老

    太平很感動，甚至流了眼淚，她說武皇選中了我，她必須割舍。

    呸！全是假像！深宮中，何來感人的真情，只有千絲萬縷的利益。

    我只去過蓬萊殿一回，而后這般長的時日，那老婦人豈會又無端想起我來！

    太平，我可愛的公主啊，她拱手將我送給武皇，天真的想利用我牽制張氏兄弟不斷擴(kuò)張的勢力，只是她沒料到，在不久的將來，我這個懦弱的面首，會失控，甚至，在大明宮中掀起一場震懾大周朝的風(fēng)暴。

    第25章 破題

    前面不止一回說過，我不是一個鐵石心腸的人。我告誡自己，在權(quán)色分爭猖獗的蓬萊殿一定不能惹出事端，要更加小心謹(jǐn)慎的活！至于與當(dāng)時深得圣寵的張氏兄弟一較高下，那是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未曾想，我以面首的身份覲見武皇的頭一天，便與二張之一結(jié)下了梁子。這算不算順天應(yīng)命呢？我寧?，y安定半生，到頭來注定要走上風(fēng)口浪尖吧。

    那天，太陽很烈，年邁的武皇帝躲在亭子里納涼，公主引著我進(jìn)去，禮數(shù)行畢，太平便將我涼在一旁，自顧自地與她母親說話去了。

    這是我第二回近身見到武曌。盡管上了年歲，女皇仍然容顏姣好，口齒流暢，年輕時的風(fēng)采仍可在細(xì)微處流露一二。若非如此，我想我在蓬萊殿熬不過三天。

    我坐在邊上，聽她們談了一些政事，無聊得緊。這時，武曌可能是想去花園里走走，太平對我眨了眨眼，我會意，便要上前相扶。

    哪知沒等我挨著她手，就聽一人遠(yuǎn)遠(yuǎn)地喊了聲陛下。

    我抬頭一看，只見外頭走進(jìn)來一位錦衣華服的俊俏少年，年紀(jì)二十上下，生得眼大唇薄，膚白勝雪，很是靈秀。我不識此人，只聽武曌叫那少年，昌宗。

    鄴國公~張昌宗。與見他哥哥張易之的感覺完全不同，打從見他第一眼，我便打心里不喜歡這個人。這么說吧，若將此人放到長安城南，旦憑他目中無人的驕橫作派，一定早被那些地痞流氓打死了去！

    大明宮里的人都知道，張昌宗是太平引薦給武皇帝的，如今他飛黃騰達(dá)了，于情于理都應(yīng)該更敬著太平不是？可那小子見了公主，竟然沒有下跪行禮，更沒有看我一眼！

    且見他徑直走到武曌面前，吩咐兩名羽林軍抬上一塊四四方方的冰塊。

    武曌看不出端倪，就見張昌宗突然從羽林軍腰間抽出長刀，劈向冰塊。冰塊立時裂為兩半，一只乳白色的和田玉壇從中間冒了出來。

    武曌喜形于色，連問張昌宗那是什么東西，言語之間，無不是對那小子的寵溺。

    張昌宗很是得意，告訴女皇那壇子里裝的，是從北國進(jìn)貢來的冰露，用三株千年靈芝浸泡八□□十一天而成，有延年益壽祛暑解乏之效，全天下也就這一壇子，珍貴得緊。他擔(dān)心天氣炎熱冰露受損，便命人將其凍結(jié)在冰塊之中，直到這會兒才敢啟封。

    他一席妙語，武曌很是受用。難以想象，一位古稀老人竟然還能散發(fā)出孩童般燦爛美麗的笑容。

    洞察心思，投其所好，這就是張昌宗的本事！

    這本事，后來我有過之，而無不及。

    不過那時候，我的確不是張昌宗的對手。我見那少年媚態(tài)百生，一邊替武曌捶著背，一邊一口一口的將冰露喂到她嘴里，又時不時地貼著她耳朵說些什么，兩個人吃吃的笑，全不顧旁人如何。

    過了一會兒，張昌宗突然起身，向守在外面的侍衛(wèi)吩咐了一句，侍衛(wèi)離去，很快帶回來一個人。

    這個人，我認(rèn)識，只是，很久沒見到了。

    暮曉川竟然是他！

    當(dāng)我看清那男人隱在帽盔下的面容，我先是一震，而后，是莫明其妙的不安。

    張昌宗為何要見曉川？這還得交待一下前因。

    原來，在我進(jìn)入大明宮前，曉川便因?yàn)楹染频氖虑?，掃過張昌宗的面子。

    曉川每日值守蓬萊殿，而張昌宗平日進(jìn)出蓬萊殿頻繁，本來那男人便是奪人眼目的主兒，一來二往，便引起了姓張的注意。他聽說曉川滴酒不沾的傳言后，想來是閑得緊，便與人打賭，要曉川將酒喝下去。

    有一回那小子借著公務(wù)，當(dāng)真將曉川騙去了鄴國公府。府上的門客，包括張昌宗皆是秉著各種理由逼著那男人吃酒，其間不乏一些下九流的梭使?？稍蹅兊哪簩④娿妒菦]喝，也不知那男人是有意還是無意，除了張昌宗，其他門客皆是痛挨了他一頓拳腳。

    這口氣曉川出得舒坦，可張昌宗卻是當(dāng)血海深仇般的記下了。無奈礙著金吾衛(wèi)將軍正三品的官職，那小子一直沒敢正面沖突。這不，那天在御花園終于讓他逮到了機(jī)會，尋思著在武曌面前讓曉川出丑。

    只是他這如意算盤沒打好，偏偏在這節(jié)骨眼兒遇上了我。

    再說那天的事。

    也許是陽光盛好的原故吧，至今我仍記得那天關(guān)于曉川的所有細(xì)節(jié)。

    哼～這是件極有趣的事兒，每每我向你提起這個男人，哪怕僅僅是他說話的一個神態(tài)，都記憶得非常清晰，就像是，他又在我心上走了一遍。而對于相處更多的公主與女皇，除了幾次深刻的事件，我反而記不起什么，可能，我在下意識的逃避那些回憶吧，面首這尷尬的身份，始終讓我介懷，尤其是在曉川面前。

    所以，見到那男人的一剎，我心里是多么的窘迫不安哪！我不知道他會怎樣看我，我覺著，我好像與他漸行漸遠(yuǎn)了

    我不確定那時候曉川是否也有相同的體會，但他在一眾人等中看見我時，那雙淡漠的眸子明明有一絲驚訝的閃爍，仿佛是想到了什么，他短暫的停留后，便轉(zhuǎn)向武曌，脫下帽盔半跪行禮。

    他的額頭全是汗珠子，脖子上也濕漉漉的，在如此炎熱的天氣還披著明光鎧，辛苦可想而知。

    我發(fā)現(xiàn)他瘦了，臉上沒什么光彩呵～他娘的，我竟然有點(diǎn)兒心疼！

    接著，武曌便對曉川講了些體恤的話，言辭懇懇，溫和動人，倒是叫我對她生起些親近之感。

    座下的曉川始終板著臉，哪怕面對高高在上的女皇帝，也是嚴(yán)肅得緊，偶爾回應(yīng)一二句，亦是剛直不阿，不驕不作。呵，果然骨子里還是那個滿嘴之乎者也的書呆子。

    這時，張昌宗命一位宮女將剩下的半碗冰露端到曉川面前。我無意看去，卻見那小子臉上帶著一絲壞笑，頓覺疑惑。

    而這邊的曉川已接過了冰露，我看見他捧著晶瑩透光的五彩骨瓷碗，頗有一飲而盡的架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