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暮曉川消失了。

    他沒有出現(xiàn)的半年內(nèi)，長安城里良序有秩，權(quán)貴富豪終于過上了安生日子，人們猜測著，那位咤叱風(fēng)云的盜賊是否金盆洗手，改過自新，或者，他已經(jīng)死在了某個不知名的地域。不然，那位俠盜不可能沉寂如此漫長的時間。

    呵~他怎么可能如此輕易的就從這個世界消失？！除非，我先離開~~

    我從鶴先生的住所返回淮汀閣時，已是深秋。

    那日，我在二樓小憩，聽見有人在外面喊我的名字。

    我掀開字畫，看見叫我的居然是一個十來歲的小孩兒。

    我上到河岸，他像大人般問我：你是寧海瑈？

    我點點頭，問他找我什么事。

    小孩兒從懷里摸出一個絳紅牡丹錦盒，遞給我道：有位公子讓我把這個交給你。

    公子？小姐們送我東西倒是常事，這公子不露面兒的送我東西，倒是新鮮。

    我愣了愣，還沒反應(yīng)過來，那小孩兒一只手已經(jīng)伸到面前。

    那公子說你會賞我一個元寶。他略帶稚氣的說。

    乖乖，哪個大爺口氣敢這么大，而且還是讓我付銀子？！

    我暗罵了一聲，敷衍道：好，你給我吧。

    那小孩兒機(jī)靈得緊，立馬將盒子藏在身后，伸過手道：先給元寶。

    我嘿了一聲，躡過身子又看了看那只錦盒。我就看見盒子的鎖扣好像是金的，心想說不定這盒子里真有寶貝也不一定，反正我平日也不怎么花銷，一個銀元寶實在算不得什么。

    于是我到房間里取了一個元寶給他。

    那小孩兒眉開眼笑，將錦盒遞給我道：寧公子可真是個痛快人，那位公子可沒誆我！

    我見他得了便宜又便乖，又好氣又好笑，嘴里喝斥幾句打發(fā)他走人。

    我端著錦盒，邊往回走邊將它打開。

    我一摸到那鎖扣就發(fā)覺重量不對了，娘的，竟然是黃銅的！

    也罷，誰叫我眼拙呢！

    我打開盒蓋，看見一條純白色的腰帶好好的折在里面。

    腰帶有一掌寬，一看便是男人用的。

    我將它整條拿出來，仔細(xì)看了看兩道邊緣上刺繡的金色花紋。

    雖然我已經(jīng)擁有不少讓人艷羨的美物，即便當(dāng)時身上隨便一樣飾物，換成銀子也夠在長安城胡吃海喝幾天，但那腰帶上整齊排列的用金線繡成的一朵朵芙蓉花，仍讓我驚艷了一下。

    且不說這金線的價值，單從這技藝來看，非十年以上的繡工絕然做不出這等真假難辨的刺繡。

    我不再*，開始認(rèn)真去看那腰帶的每個細(xì)節(jié)。

    我看到它的正面，繡著一對兒龍頭馬身的金色貔貅，同樣用的是金線。

    但，這次震驚我的不再是同樣精湛的繡工，而是兩只貔貅的眼睛。

    因為是側(cè)貌，只能看見貔貅的一只眼睛。

    可那眼睛，并不是金經(jīng)繡的，而是各鑲著一粒玫瑰紅色的碧璽。

    我腦子一響，幾乎是同時沖到二層的樓廊，雙手扯開那些礙眼的字畫朝河岸上眺望。

    岸上是一條街市，人群熙攘，我站在高處，試圖找到剛才那個小孩兒。

    我一定要好好審問他，讓他轉(zhuǎn)交這個盒子的公子現(xiàn)在人在哪里？！

    笑笑生，不，暮曉川，你他娘的一直在監(jiān)視我對不對？！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腦羞成怒，我不喜歡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間的感覺，這讓我十分沒有安全感。

    可我沒有再看到那個小孩兒。

    我無奈地放棄，卻在收回目光的那一剎，恍惚看見了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那是一位年輕的儒生。

    他穿著藏藍(lán)色的袍子，頭頂?shù)陌l(fā)髻也纏繞著同樣的藍(lán)色發(fā)帶。他額頭飽滿，五官清晰，人來人往中是那樣與眾不同。

    他看著我的方向，但表情和眼神都十分的淡漠，仿佛并不是一個真實存在的人。

    暮曉川，他是暮曉川！

    我抓著那條貔貅腰帶，瘋了似的跑下樓去，心里想著這次一定要抓著他將整件事情問個明白！

    我跑上那條街，踏上那塊青石，我身邊是匆匆而過的人們，可是~我卻再一次與他錯過。

    第13章 鬼小姐

    后來，我問曉川，為何要給我那條鑲嵌著丹壽碧璽的腰帶。

    他說，那只是感謝我的禮物，沒別的意義。

    可笑的是后來很長一段時間，我竟然認(rèn)為他將這丹壽碧璽送到我這兒，是別有用心。

    但我天生是個財迷，實在沒骨氣將那寶貝扔進(jìn)河里一了白了，趁沒人看見，我將腰帶放回錦盒藏在了床下。

    哼哼~現(xiàn)在，它應(yīng)該被握在某個人的手上吧，不知道那對貔貅丟了紅色的眼睛，會不會流淚呢~

    不過，他娘的這里什么時候已經(jīng)被人群包圍得水泄不通了!

    人太多，太吵，我不喜歡。

    瞧這陣仗好像是行刑官快到了吧。

    真的沒時間了。

    可你現(xiàn)在還不知道我是誰，你只是聽過我的名字。

    看來我用了太多精力去述說與那個人的故事，現(xiàn)在，應(yīng)該趁著暮曉川消失的斷點，好好向諸位介紹我自己了。

    就從鶴先生去洛陽后的一年說起吧。

    沒有鶴先生的淮汀閣，像是失去了主心骨，上來修習(xí)的書生一日不比一日。

    這倒順了我愛清靜的心思，落得逍遙自在。

    有了上次在綄熙山莊的經(jīng)歷，那些王公貴族們的邀請我也是不愛去的，除非，有非常的利益。

    我想能如此坦率地承認(rèn)自己即貪財又勢利的人，這若大的長安城，也找不出幾個吧。

    所以，當(dāng)一乘八抬大轎落在淮汀閣門前迎接我時，我根本沒有想過拒絕。

    皇宮咱們就不提了，要說在這長安城里能享此殊榮的名流雅仕，我寧?，y算是開天辟地頭一個。

    我坐在轎廂內(nèi)，由八名轎夫抬著招搖過市。

    我能想象，這一天寧?，y這個名字在長安城老百姓嘴里被翻來覆去咀嚼的場面。

    暗喜之余，我也在揣測著請我去畫像的小姐的身份。

    能隨隨便便請出八抬大轎，說明那小姐行事不至于低調(diào)。但若是一直高調(diào)的行事，這些年在長安，我怎會一點兒耳聞也沒有。

    我心里藏著這個疑問，終于到了目的地。

    我走出轎廂，就看到一處極其雄偉氣派的宅院。所有的建筑裝飾，用一個字形容，就是大！你能想象得到的東西，這里全部都有，而且比一般的要大出個兩三倍！

    我不由得失笑，一個女人家，這風(fēng)格似乎也忒粗獷了些！

    這時，兩個小婢女走過來，對我說小姐有請。

    我就跟著她們，沿著鑲在門庭中間的一條壓花青石路走到另一個院落里。

    那兒只有一座三層的閣樓，建筑風(fēng)格明顯和之前看見的不是一個路數(shù)，要秀氣精致許多，我心想這兒應(yīng)該是那小姐的住所無疑了。

    小婢女將我引進(jìn)去，說了句請公子上樓，就雙雙離開了。

    我夾著畫具，扶著樓梯走到二樓，發(fā)現(xiàn)這一層擺放著梨花木的桌椅，似乎是宴客所在。

    我四處看了看，連個鬼影兒也沒有，這時不知道從哪里吹過來一陣?yán)滹L(fēng)，我打了個哆嗦，腦子里閃過一些不干凈的東西。

    我呸了一聲，繼續(xù)往上走。

    這閣樓從外面看就比較小巧精致，走到里面，除去外頭的建筑裝飾，這里的空間已經(jīng)不是十分的寬敞。

    是以在第三層，放置一張床榻和一張書案顯得剛剛好。

    你沒聽錯，三樓上的確放了一張雕花八步床，而且用的是上好的黃花梨木，鵝黃色的紗縵從上邊兒垂下來，我隱約看見里面背著我斜倚著一個女人。

    一個沒穿衣服的女人。

    我記得當(dāng)時第一眼見到那場景，我頭皮發(fā)麻，臉上發(fā)燙，真是進(jìn)退不得。

    是寧公子嗎？床榻上的女人輕幽幽地說。

    我心想，這應(yīng)該便是那位小姐了。

    于是我低著頭，說了聲是。心里想，你這是故意要勾引我嗎？！

    在此之前，我并不是沒有被夫人小姐們勾引的經(jīng)歷。因為我是畫師，她們可以堂而皇之地在我眼前搔首弄姿，有些膽大的，甚至?xí)⑿匾吕鸵淮?。好在我這方面比較遲鈍，不然，老子早就兒孫成群了！

    可今日，這位小姐還未正式見面便脫個精光，確實是讓我措手不及。

    我呆呆地站在樓道口，就聽她說：過來～

    我頭埋得更低，苦笑道：小生不敢。

    她卻笑了起來。她笑得很好聽，我突然有點兒心動。

    你誤會了，她仍是背對我，帶著撒嬌的意味說：人家想麻煩你把帳子拉開嘛，不然，寧公子怎么能瞧得清楚，畫得逼真呢！

    娘的，我這還誤會了呀，這不明擺著勾引我嗎？！

    話雖如此，可那一瞬間我真的有點兒動搖。一個年輕的裸體女人橫陳陳的擺在你面前，說沒想法那全是騙人的。

    所幸我多疑的毛病及時叫醒了我，心說那女人青天白日的勾引一個大男人，不是有病就是有詐。

    索性，找個借口開溜罷了。

    沒想到那小姐哎了一聲，說：我本來只想讓公子看見背影，可公子不愿意過來，人家只好自己來了！

    然后，我就看見她果然坐了起來。

    不知道是哪根菩薩心腸作祟（或者，我那時根本就是被她的軟噥細(xì)語攝了魂兒），我居然說：還是我來吧。

    我把畫具放在書案上，一步三思的走過去。

    屋里只是在東窗投進(jìn)一傾陽光，并不太光亮。我走近了，發(fā)現(xiàn)紗縵里的女人背影實際上比我剛才在遠(yuǎn)處看到的更加透骨銷魂。

    我有一種感覺，如果我那時候撲上去，她一定不會反抗。

    可我只是暗暗咽了口唾沫，急忙把目光放到別處去，好不容易才將紗縵掛到兩旁。

    我埋著頭回到書案旁，余光中那小姐又恢復(fù)了斜倚的姿勢。

    她又笑起來，我不知道有什么讓她這么好笑，卻又不好發(fā)問。

    不知我神游了多久，就聽她說道：請公子開始吧。

    我心一橫，既來之則安之，一個女人還能把我給吃了！

    這樣一想，我也就不再瞻前顧后地放不開手腳。麻利地將紙墨備好，開始一筆筆地勾勒她的背影。

    那是我頭一回畫女人*的背影，之前得筆下的仕女全穿著衣服，我完全不知道女人的身體曲線是如此的溫軟美妙。

    我整個心緒都投入到了筆下，腦子里再也沒有一點兒雜念。

    那位小姐也沒有再多說一句，只是靜靜的倚在那兒，一動不動。

    我好像真的誤會她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畫成了那幅特別的肖像，心里也禁不住松了口氣。

    小姐，畫好了。我對她說。

    這時我已經(jīng)完全可以淡定的注視她，而且完全感受不到一丁點兒的尷尬。

    讓我瞧瞧。那小姐說著就要起身。

    我低下頭，正想說待我下樓她再看，不曾想，那位小姐已經(jīng)下床走了過來。

    我那時的樣子一定蠢極了，像見鬼似的跑到圓窗下，不敢回頭看一眼。

    那小姐又笑了起來，而且笑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開心。

    這女人有看男人出丑的癖好吧！我禁不住這樣想。

    寧公子！她又在嬌滴滴地喊我。

    小姐請自重！我終于忍不住說出了不滿。

    寧公子～小哥哥～她一邊喊著一邊靠近我，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如果說之前我還憑著男人的本能對她有些好感，但這時的我已經(jīng)對她戲弄人的花招厭煩透頂。

    反正沒穿衣服的人是她，我怕什么！

    我咬咬牙，就要轉(zhuǎn)身，那一剎我忽然看見搭在我肩上的手明明是從一只袖口鉆出來的。

    這是怎么回事？我明明看見，那小姐周圍明明沒有衣服的！

    我頭皮一麻，汗毛都炸起來了。

    他娘的她到底是人是鬼，她從哪兒弄的衣服？！

    鬼又笑起來，叫我小哥哥。

    誰敢做你的小哥哥！

    等等，小哥哥～這語氣怎么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在如此詭異的氛圍中，我腦子里飛快的旋轉(zhuǎn)，突然，一張乖巧的面容就定在了腦中。

    我轉(zhuǎn)過身，就看到了那雙水靈的大眼睛。

    那雙讓我難以忘懷眸子，卻鉗在一張妖艷的臉孔上。

    我難以置信的問：你是嬰花？

    鬼笑得像罌粟，人家現(xiàn)在叫連～花～音～！嬰花這名字早就不用了！

    我沒有想到，站在我身后的鬼竟是十年前被獨眼張拐來的女孩兒。

    她變了許多，變得愛笑了，而且笑起來讓人移不開眼睛。

    我又驚又喜，差點兒沒跳起來，拉住她問：怎么是你？

    沒等她回答，我又指著她一襲纖絲錦紋仙鶴紅袍沒好氣的質(zhì)問：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嬰花拉著我坐下，這才一五一十的交待。

    原來，適才那個裸女并不是嬰花，而是她府上的一名奴婢（她已經(jīng)趁我轉(zhuǎn)身之際溜掉了），她假扮嬰花，真的嬰花就藏在床榻靠著的一面屏風(fēng)后說話。

    因為我一進(jìn)來注意全被那裸體背影吸引了，完全沒留意到房間最里面還有一個用屏風(fēng)隔出的空間，而且她們兩個人都在同一個方向，隔得很近，我完全沒有聽出聲音不是同一個人發(fā)出來的。

    可想而知，我適才在這房間里的每一個窘態(tài)都被嬰花從屏風(fēng)的縫隙里看了去，她發(fā)出莫明其妙的笑聲也就不足為奇了。

    我問嬰花，怎么想出這種損招捉弄我的。她頗為嚴(yán)肅看著我，說：試試你的定力。

    我有些得意，笑道：小姐滿意否？

    且見她眼波流動，點一點頭。

    而今想來，那會子若我能好好揣摩她那句話，興許后來便不會輕易地掉入那個陷阱，即便是不得不掉下去，起碼我還能有時間準(zhǔn)備。

    我那時候，仍以為嬰花還是一位單純的姑娘。

    接下來，在那座閣樓里，我和嬰花才算是認(rèn)真的談了一些事情。

    過去的十多年，我和嬰花分隔兩地，而且因為年紀(jì)太小，我們并有聯(lián)系。

    頭些年嬰花的姨父王顥來淮汀閣找鶴先生聊天，偶爾還能聽見那丫頭的消息，印象中她好像是去了什么地方習(xí)文。后來王顥調(diào)離了長安，也是許多年沒有見到了，算是真正斷了聯(lián)系。也許，鶴先生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