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宜年不說話了。

    楚熹有點(diǎn)尷尬。

    視線悄悄上移，第一次認(rèn)真打量祝宜年，他在閉目養(yǎng)神，薄唇緊抿，鼻梁高挺，濃密漆黑的睫毛低垂著，眼角有幾條細(xì)細(xì)的皺紋，長眉微蹙，似乎有揮之不去的憂慮。

    饒是如此，仍可以看出他年少時的風(fēng)姿。

    想想二十出頭的祝宜年，以一己之力，抬棺死諫，何等孤勇，有這等青史留名的光環(huán)，說他是帝都第一美男，倒也名副其實(shí)。

    可惜呀，他已經(jīng)過了顏值巔峰期。

    再過兩個月祝宜年就三十歲了。

    祝宜年忽然睜開雙眼，楚熹被逮了個正著，尷尬的清了清嗓子：“咳……不知祝大人，突然造訪安陽，有何貴干？”

    “聽聞少城主，和西北王薛進(jìn)關(guān)系匪淺?！?/br>
    “這，祝大人這是在哪聽的啊，那都是土匪胡謅的?！?/br>
    “薛軍將要打到安陽，少城主作何打算，是戰(zhàn)，還是降。”

    楚熹明白了，祝宜年是怕安陽的糧草和火藥落到薛軍手中，所以才來的。

    若是不出意外，他寧愿把火藥銷毀，也不愿給意圖推翻大周王朝的反賊。

    “嗯，戰(zhàn)……肯定是戰(zhàn)不勝?！背湫πΓЯ艘豢诒巧介溃骸安贿^，唔，祝大人放心，守城是沒問題的，沂軍在合臨守了五個月，我敢保證，安陽可以守半年以上?！?/br>
    安陽城衛(wèi)加起來不足一萬，薛軍足有二十五萬。

    祝宜年再度陷入沉默。

    作者有話說：

    有年齡差和輩分差，愛而必須克制隱忍的老男人永遠(yuǎn)在我xp上！沖鴨！

    第47章

    安陽在輝瑜十二州是一個比較特別的存在。

    說安陽弱，人家囤滿了火藥和糧草，兩層城墻又高又厚，甭管哪方勢力上門求結(jié)盟，統(tǒng)統(tǒng)不予理會，那真是小母牛玩倒立牛批沖天。

    說安陽強(qiáng)，城中要兵沒兵，要馬沒馬，要刀沒刀，要將沒將，整個一大型鄉(xiāng)鎮(zhèn)的做派，仿佛敵人打上門就會立刻舉白旗投降。

    很難斷定是真有實(shí)力，還是虛張聲勢。

    祝宜年前些日子去過亳州，從阜康城主口中得知，楚光顯回絕了陸廣寧的示好，恐要向西北薛軍倒戈，薛軍已然攻占丘州合州，招攬將士十五萬，倘若再有安陽的金銀火藥糧草，那便是如虎添翼，無往不利。

    祝家世食周祿，祝宜年到底不能眼睜睜看著大周王朝走向滅亡，因此他日夜兼程趕到安陽，意欲游說楚光顯秘密銷毀火藥。

    不承想，楚熹嘴巴含著糖葫蘆，睜著那天真澈亮的小鹿眼，以孩子般的口吻和他說，安陽能在薛軍攻勢下守城半年……以上。

    睫羽低垂，目之所及是一雙兔絨小靴，靴筒圍著一圈柔軟干凈的白兔絨。

    安陽少城主，這樣一個小姑娘。

    祝宜年不自覺眉頭緊蹙。

    楚熹也曉得他信不過自己，不再多說什么，靜靜地吃起冰糖葫蘆。

    冰糖凍得太脆，一咬就裂，琥珀似的糖片落到斗篷上，怕化，忙用手去撿，糖果真是好糖，一碰就融，指尖頓時黏膩膩的。

    嗯……

    楚熹盯著底下幾個較小的山楂，略略估算一番，猛地張大嘴一口吞下，山楂到嘴里，正正好好的全包住了，很干凈，就是不大雅觀。

    偷瞄了眼祝宜年，雖說他沒往這邊看，但到底坐在那，楚熹拿手虛虛的遮臉，把山楂咬成兩半，盡可能小聲的咀嚼。

    馬車?yán)锾o了，饒是她小聲，也“咔嚓咔嚓”的響。

    祝宜年不禁看過來，見她兜帽上那雪白狐毛簇著鼓囊囊的rou嘟嘟的臉頰，叫梅紅斗篷映出一抹粉意，又像是從里面透出的血色。

    十七八歲，按說早該嫁人了，讓楚光顯嬌慣的，竟還像個沒長大的小孩。

    祝宜年無奈的嘆氣。

    楚熹聽見了，莫名不敢再吃。

    馬車很快到了城主府，楚熹率先跳下去，吩咐內(nèi)衛(wèi)：“去稟報城主，有貴客登門。”

    內(nèi)衛(wèi)應(yīng)下，轉(zhuǎn)身跑開。

    楚熹這才回過頭招呼祝宜年，將他引進(jìn)前廳。

    老爹聽說有貴客登門，匆匆忙忙的趕來，一見是祝宜年，不由愣住，打量他一通說：“祝大人這是，出家了？”

    祝宜年：“……”

    “老爹?！?/br>
    “啊，祝大人快請上座，順子！看茶！”

    祝宜年上回來安陽，是堂堂的五軍祭酒，掌二十五萬帝軍的軍資調(diào)度，隨從侍衛(wèi)上千人，現(xiàn)如今呢，一輛半舊半新的馬車，一車夫，一小廝，這落差實(shí)在太大，顯然是退兵兗州后遭受到了廉忠的打壓，徹底失勢。

    老爹有幾分勢利眼，但不想讓祝宜年以為他是勢利眼，因此態(tài)度十分熱情，比起上回有過之而無不及。

    祝宜年倒是很云淡風(fēng)輕，絲毫不隱瞞自己的現(xiàn)狀：“廉忠對我頗為忌憚，屢次三番派刺客追殺我，我不得不做這副打扮遮人耳目。”

    老爹當(dāng)即怒氣沖沖道：“這廉忠！還他娘的無法無天了！自太子病重以來，他殘殺了多少朝廷命官！朝廷竟成了他的一言堂！”

    忿忿地罵了好一會，見祝宜年沒什么反應(yīng)，老爹又笑著問：“那祝大人接下來有何打算？總不能老這么東躲西藏吧？”

    “薛軍不日將攻至安陽，楚城主作何打算？”

    “這……”老爹看了眼坐在下方的楚熹，猶豫片刻道：“安陽自是要守城的，斷不會輕易降服?！?/br>
    祝宜年沒想到楚光顯也是這話：“若守不住呢，順清城主的下場，楚城主是知道的。”

    順清城主頑抗不降，被一刀斬首，老爹如何不知。

    可投降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哎，應(yīng)臺降的倒是快，李城主又是怎樣的下場，一家子都被攆去了鄉(xiāng)里?！笔虑榈竭@份上，老爹也沒必要和祝宜年兜圈子，直截了當(dāng)?shù)溃骸安徊m祝大人，我與那薛進(jìn)，有幾分舊怨，落到薛進(jìn)手里，只怕還不如李城主?！?/br>
    “舊怨？”

    “說來話長，不提也罷，總之我是這樣想，薛軍攻打安陽，不外乎兩個目的，其一呢，是貪圖安陽城中的糧草火藥，其二，沂都水軍所向披靡，牢牢掌控著沂江，薛軍想攻入沂都，需在陸路打通糧道。”

    祝宜年微微頷首：“薛軍雖在大肆cao練水兵，但眼下一兩年不能成事，糧道于薛軍而言至關(guān)重要。”

    “我瞧薛軍這來勢洶洶的陣仗，他西北老巢定是不缺糧草，想必看不上安陽城這幾粒米，那沂軍步步緊逼，他們心里怎能不急，怎能情愿在安陽耗戰(zhàn)，我只需苦守三月，到那時再以禮求和……”

    老爹的主意實(shí)在沒錯，若不什么岔子，他守城三月，沂軍肯定都打到楚州了，離帝皇城一步之遙，薛軍不會不急，老爹順勢而為，拿出一些錢財火藥買平安，薛軍多半能欣然接受。

    順清不降，常德不降，全都是這個主意，就看守不守得住。

    祝宜年沉默了。

    他來安陽前，篤定安陽會歸順薛軍，亂世之中，想保住性命是人之常情，他沒打算勸阻，只愿楚光顯秘密銷毀火藥，不要為他人作嫁衣裳。

    可楚光顯口口聲聲要守城，倒真是叫他有些意外。

    “安陽兵馬不足萬數(shù)，楚城主預(yù)備如何守城三月？”

    “祝大人，恁莫不是忘了？煙花可是從安陽興起的，火藥這玩意誰有我楚家玩得轉(zhuǎn)，薛軍那陶罐彈在我這無疑是布鼓雷門?！?/br>
    “既如此，那我便拭目以待了?！?/br>
    老爹大笑道：“好說好說，祝大人若沒什么旁的事，不妨就在安陽住下，也好避避風(fēng)頭，大丈夫生于亂世，當(dāng)立不世之功，死在那廉忠手里可忒不值。”

    祝宜年似乎早料到老爹會邀他暫居安陽，神色淡淡道：“恭敬不如從命?！?/br>
    老爹笑得更開心了：“祝大人還沒吃飯吧，我這就命人布置酒菜！咱們今夜款酌慢飲，定要談至盡興！”

    祝宜年道：“我已卸下官職，今為白身，楚城主無須再稱大人，何況，廉忠手下的刺客無孔不入，越少人知曉我的身份越好?！?/br>
    老爹從善如流，當(dāng)即改口：“賢弟此言有理，是得謹(jǐn)慎一些才妥當(dāng)，這樣好了，對外就說，恁是我家三兒的先生，是我請來教她習(xí)字的，賢弟有所不知啊，我家三兒那一手爛字，真是沒法看，恁得空若能提點(diǎn)提點(diǎn)她，我楚光顯就感激不盡了?！?/br>
    楚熹：“……”

    祝宜年彎起嘴角，頷首應(yīng)承：“楚城主盡管放心。”

    “賢弟出手！我自是一百個放心的！”

    祝宜年十五歲任太子伴讀，十八歲蟾宮折桂金榜題名，后又做過科舉考官，什么神仙級別的先生啊，一分錢不花就誆騙來了。

    老爹滿臉的“賺了賺了這回老子可賺大發(fā)啦”。

    但在楚熹看來是另一層含義。

    她單純，她天真，她以為老爹把祝宜年留下來，純粹看中了祝宜年有能夠打退薛軍的本事，畢竟這世道一百個猛將不如一個謀士，多個人出主意，就多幾分勝算。

    可她萬萬沒想到，祝宜年是個說到做到的犟種。

    翌日清早，天還是很冷，楚熹在溫暖的被臥里睡得正香，忽聽冬兒叫她：“小姐，醒醒，先生來了。”

    楚熹這陣子偶爾會和老五一起上書塾，那先生是個五十多歲的糟老頭子，咋說呢，不看重權(quán)勢，不看重錢財，不看重嫡庶，不看重世俗雜務(wù)，但，看重男，輕視女，總覺得楚熹一介女子，不應(yīng)當(dāng)肩負(fù)少城主的重任，看楚熹很不順眼。

    楚熹看他更不順眼，奈何他教書教得確實(shí)好，老五能成才，他功不可沒，正所謂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老五待他如義父，楚熹也只能忍了。

    聽說先生來了，楚熹就以為是那糟老頭子，皺著眉很不耐煩道：“我今日不去書塾，叫他走。”

    安靜了沒一會，冬兒又回來說：“先生讓奴婢轉(zhuǎn)告小姐，一日之計，惟在于卯，小姐正值年少，若虛度光陰，他日必將悔恨終生，含……含恨九泉?！?/br>
    “……”楚熹撲騰一下坐起身，呆愣的望著冬兒：“先生？哪個先生？”

    “就是昨日入府的那個先生。”

    “現(xiàn)在什么時辰？”

    “卯初一刻?！?/br>
    卯初一刻，五點(diǎn)十五。

    楚熹記得很清楚，昨天晚上她睡覺前，老爹還在拉著祝宜年喝酒，大概是亥時左右，假設(shè)祝宜年子時回房睡覺，他撐死也才睡五個鐘頭。

    這人看著身體不好，精力可夠旺盛的，跟老板應(yīng)酬一晚上第二天照樣起早上班，擱現(xiàn)代絕對是個超級卷王。

    楚熹呵欠連天，真想倒頭就睡，可祝宜年在外頭等著她，連含恨九泉這樣的話都出口了，她怎么好再賴著不起。

    楚熹掙扎著爬起來，任由冬兒和夏蓮為她梳洗更衣，待收拾妥當(dāng)，一溜煙跑來書房。

    祝宜年在此等候多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