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駐足
在張觀業(yè)對寶橒聊勝于無的印象里,她的面容像是一團朦朧的霧。 唯有那一雙晶亮的杏眼透過云煙對上他的視線。 知道他定親時人還在西北,不作他想認定是朱微蔓。 班師回朝后才知道,他的新婦另有其人。 于是他跑到紫宸殿偏殿長跪不起,整整兩日滴水未進也換不來太祖爺?shù)男能洝?/br> 近侍告訴他,在廟會時他奉命回城辦事完后再趕回去留在原地與信王、澄王打掃戰(zhàn)場,太祖爺就先行一步回朝了,只是太祖前腳剛到,朱微蔓后腳就因家中親人逝世為由接回了燕京。 大約是忘了早就有這么個“孫媳婦”的存在,太祖爺還是找人占卜算卦,定下了王寶橒。 太祖終于同意接見張觀業(yè)時,他跪地連走路都踉蹌了。 張觀業(yè)跌坐在階下,看著太祖爺蹲下身手掌搭在他的肩頭,告訴他說:“在這個位置上,注定要辜負一些人,也會對不住一些人,而這些人,只能接受最后的結(jié)果?!?/br> “那孫兒也是皇爺爺口中的這些人嗎?” “不,你是要做到這個位置上的人?!碧婵粗鴱堄^業(yè),肩上的重量慢慢加重,“小子,既然已經(jīng)錯過了朱小姐,就不要再錯失王姑娘了?!?/br> 豆大的虛汗從額角滾落,張觀業(yè)只覺全身冰冷:“孫兒還是不解,為什么?” 太祖站起身,一步一步朝著玉階上的龍椅走去,高大又孤寂。 “你命好,她也命好,是為良配。” 順風順水長到弱冠之年,這是張觀業(yè)頭一次受挫,猶記得陪她歸寧的那一天,她卻為著別人口中的好命擔驚受怕,還說“做不得數(shù)”。 小心翼翼的樣子讓張觀業(yè)頓感諷刺——人人皆道他張觀業(yè)好命,他也自恃這份天得的眷顧,卻不想也因著這份好命在婚姻之事上受縛。 寶橒雖是小門小戶家的女兒,幼年喪母,王興雖然一介武夫卻把她教養(yǎng)地恭順謙和,至少他母親趙氏很是喜歡這個兒媳。 雖然她從前也是這般夸贊的朱微蔓。 張觀業(yè)順從了,情深緣淺的戲碼不僅僅在御街的戲臺子上上演。 記憶里,寶橒的說話聲總是很小,帶著討好的意味,卻不是女兒家對丈夫的撒嬌,倒真真應了合婚圣旨上的“無媚順之態(tài)”。 踏進喜房的前一刻,彼時還是太子妃的趙氏奪過他斟滿的酒樽,眼神里暗含警告,灌醉自己的計劃破滅,張觀業(yè)來到殿前,耳畔響起太子爺?shù)脑挕?/br> 若是成不了她的丈夫,至少當一座她的靠山。 揭開紅蓋頭的那一瞬,酡紅的臉蛋和飽含愛戀的眼波,張觀業(yè)見過太多回這樣的視線,在情到濃處時她在身下小聲喚他“相公”時,他卻不敢再聽第二遍。 夠了,別再叫了。張觀業(yè)在心里嘶吼,他的情意已經(jīng)給不到第二個人,從他們被綁在一起的那一刻起,注定是失意的結(jié)局。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寶橒只做出那一次讓他心驚的舉動,其余與她所處不多的時間里,她都是恭敬溫和地喚他“爺”,同時又帶著怯懦的傻氣,趙氏教她打理家事,有時候被幾個側(cè)妃欺負都不知道。 并非忍氣吞聲,因為她下意識地會將錯誤的緣由歸到自己頭上,直到他再也看不下去在太子爺跟前旁敲側(cè)擊了幾句,那幾個側(cè)妃才有所收斂。 她愚蠢卻也聰慧,不解時會眨著眼瞟他,大抵是不好意思直言,那時候張觀業(yè)覺得女子應該都想朱微蔓那樣才可愛,古靈精怪,雖然常常嘴硬但事后還是會變扭著承認;寶橒更像是一位虛心乖巧的學生,許多人情世故他講與她,雖不明說,但他知道她都記進了心里。 比起夫妻,張觀業(yè)更喜歡這樣的相處模式,他能從很多人那里獲得崇拜,可他們大多贊揚過后又是各行其事,只有寶橒把他說的一言一行貫徹到生活中。 看著她慢慢走出屬于她的那一方小井,張觀業(yè)承認很快活。 就在張觀業(yè)覺得不如這樣過一輩子的時候,他又遇到了朱微蔓,她說她非他不嫁,不在乎名分,只想和他在一起。 畢竟是情竇初開就喜歡的姑娘,口頭誓言也是誓言,這或許是上天給他的又一次機會,并把她帶回了臨安。 那時候他天真地想,這一次他終于沒有錯過。 知道朱微蔓的到來后,看著她又把自己縮回了那一方小井里,就連自稱也換回了原先疏遠自賤的時候,他只是有些悵然,又感謝著她恰如其分的體貼。 前朝的爭斗和信王的野心也在他成了太子以后更是無暇顧及其他,趙皇后定下的規(guī)矩令他無奈,于是他只是宿在她房中,她也還是同以前一樣話少,彼此的話題也圍繞著爾容而已。 他已經(jīng)不忍心再去給她又一次空切的希望了。 是不是一生總要帶些曲折才能體現(xiàn)所謂的命好。 看著烈火吞噬著信王府時,張觀業(yè)心內(nèi)陡然升起一種頹靡的快感,因為接踵而至的是莫大的悔意。 耳邊是各路言官對他殘害至親的指責和謾罵,他慌不擇路地選擇把自己關進佛堂,自我安慰地跪在一座座靈牌前,用蛐蛐的叫聲來掩蓋痛苦。 內(nèi)侍被他罵走,母親也被他氣得哀嘆連連,可他就是誰也不見,直到聽到她的聲音。 他打開了門,不是因為她特別,而是骨子里的劣根性復蘇,他想看看這位生性軟弱的正妻會用何種姿態(tài)來勸說,不出意外的盡是些陳詞濫調(diào),所有人都在指責他荒廢朝政的不是,原以為她或許有那么一絲了解他。 最后他在朱微蔓的軟磨硬泡下走出了固步自封的佛堂。 余光間好像看到甘亭中有個身影,直著脖頸看月亮。 人有相思寄明月,月有倦時落棲枝。 孤月又在思念著誰。 lt;lt;lt; 烏盧從建國以來就是一根毒刺,對于一次又一次地挑釁他已經(jīng)應付地厭煩疲倦,最后是朱微蔓的父親傳了加急書信說愿意以身涉險去做內(nèi)應,但希望不論事成與否,都希望能讓朱微蔓得到應有的獎賞。 他當然知道這個獎賞指的是什么。 朝堂之上也漸漸有了重新立后的風聲,甚至還有人遞了折子上來痛批寶橒的種種不是,“無子”“多病”“無?!?,美名其曰為他分憂。 縱然他不喜歡寶橒,可她何錯之有? “無子”是他再未與她行房,“多病”也是后天調(diào)理不及時,至于“無?!?,連太祖爺都親口夸贊命好的人為他生下了爾容。 她不是他的拖累,也從未覺得這是他的憂愁所在。 于是他貶斥了幾個首當其中主張廢后的官員,批完折子時,月亮爬上梢頭,宮人來報光華殿來請。 她從來不在非逢五逢十的日子里差人來。 踏進院子張觀業(yè)就有種異樣的錯覺,仿佛回到了與她成婚當天時的矛盾感,推開門只見她身著華服坐于中央,膝頭放著一個烏木盒子——那晚,他親眼看著她把兩人綁了紅繩的頭發(fā)放了進去。 而今又被打開,單薄的一張觀音紙上陳述著她自請下堂的種種理由,把他摘得一干二凈,真真是給足了他的顏面。 她說,愿出宮與青燈古佛為伴,雖不能日日伴君左右,也會手抄經(jīng)文為君祈福。 看著她無比認真的神色,張觀業(yè)這些天的心力交瘁仿佛一下子到了頂峰。 是不是只要有名正言順的理由就好了。 時隔多年他再一次把她壓在身下,可他不知道,這也徹底把她壓回了那座小小的井底。 她住進了宮里的佛堂,張觀業(yè)順了她的意,甚至封她一個禪號。 不戒,連他自己都沒發(fā)現(xiàn)下筆寫詔時墨汁里暗藏的諷意,本就斷不掉情絕不成愛,又何來清心寡欲之說? 他賜了朱微蔓皇后才有的金冊金寶,卻一直沒有進行正式冊封,她撒著嬌問過他許多次,他總用戰(zhàn)事做借口。 喘不過氣的感覺又回來了,逃避作祟,他開始頻繁出入佛堂。 看著她抄經(jīng)、串珠,無趣但也莫名可以靜心。 她說,要有信念,信念不會欺騙他。 那一刻,他突然很想知道她的信念又是什么,這么多年他對她僅限于責任與照顧,做成了一座靠山而非丈夫,他對她所知甚少,印象里也沒表露出過明顯的喜好,甚至覺得她可能并沒有他以為那樣對他有別的感情。 戰(zhàn)事并沒有給他足夠的時間去了解,烏盧的形勢并不明朗,他做好隨時親征的準備,在這期間她懷孕了,張觀業(yè)第一反應是要接她回去結(jié)束這場可笑的游戲,可她卻還是不愿,甚至連佛堂都不想再待下去。 她拖著尚未顯懷的身子孤身去了靈喜寺,什么都沒帶走,妝奩里只少了那支姑娘時常帶的玉釵。 他亦惱怒,夜半從并不安穩(wěn)的夢中醒來,看著身邊的朱微蔓——是啊,既然早就做了讓彼此都覆水難收的決定,推翻再來又有什么意義呢? 出征后風沙漫天的夜里他對著烈烈篝火,突然想到萬國來朝時的她,穿著異族服飾,只露著一雙晶亮的杏眼,在滿樹木棉的映襯下光輝四溢。 是存過要與她偕老的心的吧。 那日走出好遠,他還是認出了從藏藍車簾后探出的身影,如同從前的許多次一樣他勒住韁繩。 駿馬嘶啼中,像霧一樣,在寺墻探出的紅梅后消散不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