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太醫(yī)雖然不敢置信，但仍是進(jìn)去了，未免出現(xiàn)意外，青竹和青禾二人一左一右守在沈書塌前。

    外頭的人也想進(jìn)去看，卻被沈慧帶著家丁攔在了門外。

    一刻鐘后，李院判和左太醫(yī)皆一臉慘白的出了屋子，尤其左太醫(yī)簡直有些魂不守舍，不停地念叨著：“不可能，不可能，這怎么可能……”

    見幾人要走，沈謠道：“別忘了太醫(yī)署和我的約定。”

    李院判腳步微頓，冷哼道：“他雖然現(xiàn)在活著，但仍是茍延殘喘，三日后他如果還活著，我太醫(yī)署就將沈世子的救治權(quán)交給你?！?/br>
    沈謠道：“好，一言為定?！?/br>
    沈謠當(dāng)然知道李院判的意思，沈書的確尚未脫離危險，況且除了他自身的傷勢之外，還有各種各樣的意外發(fā)生，誰也不能保障沈書一定能活過這三天。

    這話不僅沈謠聽懂了，沈慧也聽懂了，她憂心忡忡地看著沈謠道：“這三天我會派人保護(hù)他。”

    沈謠點(diǎn)了點(diǎn)，這便回自己的院子稍作休憩，剩下的事情交給青竹和張府醫(yī)打理。

    天色漸漸昏沉，北風(fēng)呼嘯，似有下雪之兆。

    沈媺這幾日忙著與四姑娘沈茹斗法，連今個上午沈謠的熱鬧都沒看，這會兒聽說了便打算去夫人周氏那里聽聽話音。

    走出月亮門時不妨與人撞在了一起，正要罵幾句，卻見來人是帶著面紗的沈謠，不由冷嗤道：“六meimei行色匆匆這是去往何處呀？”

    沈謠卻看都沒看她一眼，帶著丫鬟徑直走了。

    沈媺愣了好一會兒，氣得直跳腳：“她是瞎了嗎，不過是看了幾本醫(yī)書，就這么目中無人啦！”

    她猶自跳腳，倒是身邊的嬤嬤蹙眉道：“六姑娘怎么瞧著怪怪的？”

    “她不一直都是個怪人，何時正常過?！鄙驄壸焐狭R著卻也盯著她背影仔細(xì)瞧了一會兒，暗自琢磨道：“我怎么瞧著有點(diǎn)不像她。”

    她正琢磨呢，卻碰到了剛從周氏院子里出來的沈慧。

    沈慧見她一直盯著沈謠的背影看，臉上露出一絲古怪之色，忽然拉住沈媺的手道：“你我姐妹好久未曾深聊，今夜不如歇在我那兒，我們姐妹二人底足長談，如何？”

    不如何，我何時與你這般親厚了？沈媺心中不愿，但也不想得罪二姐，只無可奈何的應(yīng)下了。

    夜幕降臨，南房的小院里，本該早已回到紫藤院的沈謠卻捏著銀針在青年裸露的身體上行針走xue，手法嫻熟，氣息沉穩(wěn)。

    紫藤院里青禾躺在六姑娘的床榻上，將被子蓋得死緊，瑟瑟發(fā)抖不敢安睡。

    今夜若是除了岔子，不僅沈書會死，六姑娘的名聲也毀了。

    頂著黑眼圈從凌霄院出來的沈媺渾身都寫滿了不忿，昨個兒夜里沈慧先是數(shù)落對二房的不滿，又打著向她介紹佳胥的幌子各種套話，還明里暗里地打聽她是不是對臨江侯世子有意，在各種試探下她不得不沉默點(diǎn)頭，沈慧便聲稱會給她出主意，而后就將自己心腹丫鬟叫來輪番給沈媺出主意。結(jié)果主意一個比一個餿，她聽得有些不耐煩想要安寢卻總沒丫鬟們層出不窮的點(diǎn)子打斷，而沈慧倒好，兀自倒在床上一覺睡到天亮。

    分明是沈慧故意耍她，沈媺氣的鼻子冒煙，卻敢怒不敢言，熬了一個通宵，好不容易借了向母親請安的由頭逃了出來。

    一路上卻是越想越不對勁兒，沈慧一向驕傲，連欺負(fù)她都是不屑的，更遑論大費(fèi)周章地秉燭夜談，她究竟是搭錯了哪根筋？

    回去的路上好巧不巧地又碰到了沈謠一行，這次沈謠到?jīng)]有昨日那般冷漠，朝她見了禮便徑直走了。

    沈媺盯著她背影一陣瞧，忽地福至心靈，驚道：“昨日撞我的不是沈謠！”

    她既然找人刻意假扮自己，那必然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沈媺忙吩咐了丫鬟去打聽，自己在屋里又氣又惱，若不是沈慧打岔，她不會現(xiàn)在才想明白其中關(guān)竅，氣煞人也！

    第89章 將傾

    紫藤院。

    暗衛(wèi)道：“昨夜一切如常?！?/br>
    “這三日務(wù)必保障沈書的安全?！?/br>
    沈謠遣退了暗衛(wèi)，洗漱后草草用了早膳便躺下補(bǔ)覺了。

    事關(guān)整個太醫(yī)署的名聲，無論是李院判，還是左太醫(yī)之流都不會善罷甘休。這三日至關(guān)重要，料想他們也不敢在魏國公府造次，但太醫(yī)不僅善醫(yī)，也可善毒，八成會在沈書的用藥和膳食上動手腳，她已著人仔細(xì)守著了，

    秋娘原以為沈謠一夜未眠會多睡會兒，沒想到臨近晌午沈謠便起了。

    “沈書那里可有情況？”

    秋娘早料到她會問，便道：“洛羽姑娘抓住一個鬼鬼祟祟的小丫鬟，已經(jīng)交給老夫人身邊的閻嬤嬤審問了。”

    沈書的藥早幾日便配好了，被她做成了藥丸子交給青竹保管，每日檐下紅泥小爐里熬的湯藥不過是掩人耳目。

    她并不害怕太醫(yī)署的報復(fù)，也不覺得對方能給自己帶來任何實質(zhì)傷害。

    “姑娘，院子里的臘梅開了！”青禾手上拿著幾枝紅色臘梅興沖沖地跑進(jìn)來，掀開的門簾裹挾著一陣寒風(fēng)撲面而來，桌上的幾頁紙?zhí)Я祟^，又被沈謠用鎮(zhèn)紙壓住。

    沈謠并不看她，青禾自顧自找了插瓶，將紅梅修剪幾番插入瓶內(nèi)。

    閣子里的炭火很旺，方才被青禾帶來的一絲寒意很快便化作了水汽消失無蹤，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甜甜的香氣，青禾確定那不是花香，更不是往日里不散的藥味，鼻子吸了吸順著香味來到了炭盆前，驚道：“姑娘，您怎么能吃這個？”

    炭盆上放著一個糍粑架，架上放著幾枚嫩白的糍粑，這會兒子糍粑有些膨脹焦黃，有兩枚還冒了泡兒，紅糖甜膩的香味彌漫在整間屋子。

    沈謠并不惱，只淡淡問道：“好了嗎？”

    青禾有些生氣，“糍粑不好克化，您少吃些?！?/br>
    許是在府外養(yǎng)大的緣故，沈謠對一些小吃零嘴格外的喜歡，時不時便讓秋娘等人買來給她，但外頭做的東西畢竟沒府里的精細(xì)，且還不干凈，幾人總擔(dān)心她身子受不住，總是勸奈何主子不肯聽。

    剛烤好的糍粑很是燙手，青禾拿帕子包了幾層才拿給沈謠。

    “剩下的留給你們幾個?！鄙蛑{接過，咬了一口外酥里嫩，香甜綿軟，身上的寒氣瞬時被驅(qū)散了不少。她原也沒打算多吃，這幾日忙得腳不沾地，總有些精神不濟(jì)，吃些甜的，身體會舒服些。

    青禾歡呼一聲謝了主子，便將其他幾個包好拿出去分給青竹幾人。

    沈謠瞧了瞧外面的天色，心道要下雪了。正瞧著，卻見方才歡天喜地跑出去的青禾急匆匆跑回來，進(jìn)門便道：“姑娘，出大事兒了，國公府外來了一群錦衣衛(wèi)將整個魏國公府都攔了起來，門房說是領(lǐng)頭那人發(fā)話，說是自今日起禁止任何人出入魏國公府?！?/br>
    來的人是錦衣衛(wèi)，有能耐圈禁魏國公府的除了當(dāng)今圣上再無旁人。

    沈謠很快穩(wěn)了穩(wěn)心神道：“快著人去打聽打聽，爹爹可回來了？”

    她心知此事八成與魏國公有關(guān)，但她一后宅女子不通政務(wù)，出了事兒只能靠魏國公轉(zhuǎn)圜，她顧不得收拾自己，匆匆披了斗篷就去了老夫人的松鶴院。

    紫藤院距離松鶴院有些遠(yuǎn)，沈謠去時老夫人的院子里已擠滿了人，老弱婦孺皆是哭哭啼啼一副天塌了的樣子。

    “昨個兒我就說與我娘聽，她還不信，可不出事兒了吧？”二房長子沈頌是京城有名的紈绔，整日里斗雞走馬，宿花眠柳，最是不務(wù)正業(yè)，他說的話自是沒人信的。

    老夫人平日里最是不喜他自然不會聽他風(fēng)言風(fēng)語，可此時事出突然，也怨不得老夫人病急亂投醫(yī)，忙問道：“究竟是何事？你還不快說！”

    見所有人都盯著自己，沈頌?zāi)樕细‖F(xiàn)出一絲得意之色，正要賣官司，卻被二夫人狠狠掐了下胳膊，這才皺著眉道：“昨個兒我與謝晉在太白樓吃酒，酒酣耳熱之際聽他說起近日新上任的兩淮鹽政是他二叔，是大周第一清官，不過這小子可是說了不少他二叔的糟心話，稱他是天下第一為善之人，哈哈……”

    他笑的得意非常，卻未曾察覺到老夫人越來越難看的臉色，二夫人見狀，輕輕咳了咳道：“說重點(diǎn)?！?/br>
    沈頌這才覺察出祖母不善的神色，訕笑道：“有道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謝晉跟我說他二叔謝恒這人每每上任便要揪出前任的些許錯處立威，是以大家都稱他為‘謝三火’，你們知道上任兩淮鹽政是誰吧？”

    話說到這兒老夫人心里有些明白了，上任兩淮鹽政是魏國公的門生，逢年過節(jié)這位姜大人都會遣人送來禮物，倒也不是甚矜貴的東西，都是些特產(chǎn)時興貨，魏國公也很是看好這門生。

    “老二回來了嗎？”老夫人并不太相信沈頌的話，姜潛這人她見過，瞧著是個忠厚老人的，總不會真如沈頌所言被謝晉抓住了把柄。

    去前頭打探消息的丫鬟急匆匆進(jìn)屋說道：“回老夫人，二老爺已經(jīng)過了榕蔭堂，馬上就到了?！?/br>
    一屋子人巴巴地朝門口望著，二老爺見這陣仗也是頭皮一麻，進(jìn)了屋灌了兩口水才道：“出大事兒了！大哥今早被刑部帶走了！”

    二夫人驚道：“刑部？這是下大獄了？”

    二老爺臉色凝重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現(xiàn)任兩淮鹽政謝恒幾日前向朝廷上奏折，揭發(fā)兩淮預(yù)提鹽引的弊政，其中提到去年姜潛在任上預(yù)支今年鹽引，乃令各商每引繳銀三兩，以備公用，共繳貯運(yùn)庫銀二十八萬七千余兩，可朝廷規(guī)定每引繳銀一兩，不僅如此，他在任內(nèi)曾支過八萬銀用以置辦古玩字畫，金銀玉器，所余二十萬七千兩，經(jīng)內(nèi)務(wù)府清查，此項銀兩，鹽政從未奏明，且翻閱戶部造報派項用數(shù)的文冊，顯有蒙混不清、私行侵蝕之狀[1]……”

    便是說到這會兒，女眷們也是聽得云里霧里，只老夫人眉心直跳，姜潛任兩淮鹽政已有七八年之久，若真有貪墨之弊，數(shù)額定小不了去。

    二老爺繼續(xù)道：“自弘光三年提引以來，每年提引二十萬至四十萬引不等，如以每引繳銀三兩計算，至今怕有千萬兩之多，若是大哥當(dāng)真牽連其中，魏國公府離抄家滅族不遠(yuǎn)矣！”

    老夫人聽罷一陣頭暈?zāi)垦?，其他女眷更是哭成一團(tuán)，便是先前還得意洋洋的沈頌也兩眼直瞪，不敢置信。

    二老爺又道：“此案交由大學(xué)士趙源、江蘇巡撫蔣寶章協(xié)同錦衣衛(wèi)指揮同知畢深徹底清查兩淮鹽引案，一行人十日前接旨后立即動身前往揚(yáng)州，算算日子許是今日奏報送到京城，定是查出了魏國公府與此案有牽連且證據(jù)確鑿…… ”

    屋子里亂成一團(tuán)，二夫人竟是哭道：“早跟你說分家，你不分，如今可好大家一塊兒死！”

    “都嚎什么嚎！”老夫人用桌上的茶盞狠狠砸在地上，怒罵道：“自□□爺起，咱們魏國公府建府已逾百年，豈是說倒就倒的，都給我閉嘴，各回各屋，誰再說喪氣話別怪我老婆子翻臉不認(rèn)人！”

    老夫人甚少發(fā)威，一語畢大家伙都愣了愣，后又面面相覷，各懷心思地相繼離去。

    “老二、老三留下。”

    二老爺好歹還是個官，三老爺至今連個官身都不是留下來有什么用，眾人雖腹誹卻沒人敢直言。

    沈謠回到京城的時間短，又是女子，整日困于內(nèi)緯，對朝堂之事知之甚少，災(zāi)禍臨頭卻如無頭蒼蠅般不知該做些什么。

    照二老爺所言，姜潛貪腐之事已是證據(jù)確鑿，可又如何牽連了魏國公府，即便是門生故交，受其牽連，罰俸、貶斥都有可能，既然被抓那便只有一種可能，魏國公府參與姜潛貪腐之事。

    這個時候，她能想到的人只有兄長沈翀，可他身受重傷，已是自身難保，又如何能救沈家。

    沈慧同樣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幾乎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時間去了松濤閣，在她眼里父親是頂梁柱，哥哥是主心骨，沒有父親和兄長解決不了的難題。

    “剛剛你們可瞧見二jiejie了？”沈謠眉心一跳，升起幾分不詳?shù)念A(yù)感。

    秋娘道：“方才瞧著似是往松濤閣方向去了。”

    方才心里想著事兒，倒是把沈慧給忘了，她八成是找沈翀出主意去了。

    腳下的步子不由快了幾分，以沈翀目前的身體狀況，魏國公府的處境只會讓他的身體更糟，她想著若是能在半道上將沈慧攔下，便腳程快的青禾去追。

    在松濤閣外見到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的青禾，她便知道晚了。

    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慌亂，沈謠舉步踏入松濤閣。與別的地方相比，這里依舊井然有序，除了沈謠之外所有的仆從都被留在了院外。

    看管松濤閣的閻嬤嬤不在，碧桃有些焦急地在門口打轉(zhuǎn)，見到沈謠忙見禮道：“方才二姑娘闖進(jìn)去了，奴婢攔也攔不住?！?/br>
    一排排軒窗緊閉，唯獨(dú)靠東南向的一扇窗戶開著。未及走近，便聽見里面沈謠焦急的說話聲。

    窗外修竹，濃翠蔭郁無端將天光遮了半去，陰沉的天色將光線壓抑成一段晦暗的弧，將那曾經(jīng)譽(yù)滿京城，從來都言笑疏朗、芝蘭玉樹的沈郎壓彎了脊梁。

    坐在輪椅上的青年身影消瘦，不過數(shù)日未見已消瘦的不成樣子，一根雪白的輕紗遮住了從來都含笑的桃花目，只留下干涸的嘴唇，再無鮮花著色，唯余蒼白。

    沈謠的心中堵得厲害，盡管周遭盡是人，可在沈翀的身上她只看到了死寂，四周也只余寒風(fēng)呼嘯，遍地黃沙。

    少女的聲音清脆，語速很快，不大會兒便將自己知曉的事情始末盡皆告知沈翀。

    沈謠提及裙裾拾級而上，青年偏頭‘望’向窗外，明明知道他什么都看不見，她心中依舊翻涌起一股難言的期待。

    沈翀緩緩?fù)蛩?，渾濁一片的天光里，面容蒼白，無波無瀾。

    他很快收回了并不存在的視線，對身旁的少女道：“恩，我知道了?！?/br>
    聲音不復(fù)往昔溫潤，喑啞中透著一絲冰冷。

    沈慧有些失落，但仍舊揚(yáng)起笑臉道：“兄長是不是已有主意了？”

    她滿含期待緊巴巴地看著自小便仰慕的兄長，卻只等來一句：“我困了?！?/br>
    幾乎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從前的兄長便是再忙再不耐煩也不會說這樣的話，何況面對自己的兄弟姐妹他從來就是溫柔且負(fù)有責(zé)任的，何曾對誰說過一句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