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降維 第11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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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琢嗯了一聲,沒有留給王瑗之任何一個眼神,越過他向外走去。 王瑗之站在原地,目送他走下層層臺階,良久,一動不動。 謝家的車駕外表素凈雅致,兩匹健壯棕馬乖順地站在車前,油光水滑的鬃毛散發(fā)著晶亮蓬松的光澤,馬夫單手呼嚕著其中一匹馬的頭顱,黑馬低著頭,一雙大耳朵向前微翹,親人又溫柔。 見到謝琢過來,馬兒溫順地伸頭過來,將大腦袋使勁往謝琢身上塞,嘴里發(fā)出短促的咴咴聲,像是小孩在催促大人摸摸自己的頭。 謝琢伸手在馬兒的腦袋上摸了幾下,黑馬眨巴著眼睛,圓潤的瞳孔里塞滿了謝琢小小的影子。 “照夜白很久沒看見你了?!瘪R夫撫摸著黑馬的鬃毛,閑聊般道。 謝琢一言不發(fā)。 馬夫繼續(xù)說:“照夜白上個月有兒子了,馬廄里不是有一匹見朱嗎?不知道它們什么時候好上的,見朱以前都不喜歡牡馬靠近,還咬傷過到白首,誰知道就跟照夜白貼上了……世事還真是無常是不是?馬不知不覺變了,人也不知不覺就變了?!?/br> 謝琢無奈地笑了笑:“……到底有沒有變,又有誰說得清呢?” 馬夫嘆了口氣,看了看這位幾乎是被他看著長大的三郎君,向后方的車廂側(cè)了側(cè)臉:“在等你呢,去吧?!?/br> 馬夫年紀(jì)不小了,頭上一頂破氈帽,衣服陳舊干凈,精神矍鑠眼神銳利,明顯有武藝在身,他往邊上退了一步,給謝琢騰出上馬車的空間,還順手在年輕郎君手肘上扶了一把,讓他輕松鉆進(jìn)車內(nèi),順手替祖孫二人放下了車簾隔絕外人視線。 馬鞭在空氣中甩出一個響亮的鞭花,沒有擊打在馬身上,頗通人意的兩匹駿馬已經(jīng)輕快地邁出了步伐,向前走去。 車子微微顛簸了一下,車內(nèi)對坐的祖孫二人互相沉默著,氣氛沉靜。 和外表樸素的車駕不同,車廂內(nèi)以柔軟的絨毯鋪地,竹簾隔開兩個空間,外側(cè)空無一人,擺著幾只漆柜、矮箱,竹簾內(nèi)部寬敞整潔,短幾軟榻一應(yīng)俱全,一只沉重的流云茶桌占據(jù)了小半的空間,桌上做了簡單的山水景致,假山上流水潺潺,青苔紅亭小巧玲瓏,曲折幽徑旁立著幾株活靈活現(xiàn)的小楓樹,仔細(xì)一看,全然就是謝家后院一方景致的縮小版。 謝首輔已經(jīng)脫掉了厚重的官服外袍,披著一件因為陳舊而顯得過分柔軟的棉麻大衫,滾著菱紋游魚的大袖層層疊疊落在木地板上,像一團柔軟的淡灰色云朵,坐在茶桌后面瞇著眼睛用竹夾子撥弄茶爐里炭火的大夏首輔、世家之首看起來就是個普通尋常的老人家。 “柜子里的剪霞還有沒有?”謝首輔頭都沒有抬,一邊撥動炭火,一邊隨口詢問。 謝琢打開壁柜的小門,目光迅速在其中轉(zhuǎn)了一圈,里面擺滿了甜白瓷的茶罐,金絲結(jié)成的水紅紙箋掛在瓷罐口,他翻了兩張看了看,找出掛著剪霞的那個罐子,回到茶桌旁,拂袖坐下。 謝首輔接過茶罐,打開看了一眼,長長地”唔”了一聲,仿佛遺憾地嘆了口氣:“到底不經(jīng)喝,你喜歡喝這個,你族叔聽說之后,在你十三歲生辰那年,特意包下了整整一個山脈的茶山,派人盯了四個月,從采摘到炒制,最后才得了這十七兩好茶,從潮州千里迢迢運過來,勉強趕上你十六歲生辰,你一直放在我這里,每次來就喝它,喝到現(xiàn)在,也只剩下這么點了?!?/br> 他微微傾過茶罐,罐子底部只有一層勉強能蓋住雪白瓷面的茶葉。 “一兩價值千金的好茶,也不過是供你偶爾來看我時嘗一嘗,你平日所用的器具,身上的衣物、配飾,口中所飲所食,都是尋常人家一輩子也想象不到、見不到的好東西,倘若有一天,你沒了這些錦衣玉食,又當(dāng)如何呢?” 滾沸的水冒起了咕嘟咕嘟的泡泡,雪白的煙氣氤氳上浮,遮住了老人布滿皺紋的面龐,車子平穩(wěn)地行進(jìn)著,現(xiàn)在正經(jīng)過鬧市區(qū),隱約能聽見車外喧囂的笑語。 謝首輔提起茶壺,沖入盞中,清透的茶水在茶盞中蕩出漩渦,卷起茶葉如浪涌潮生,須臾之后,水里微微泛起了如云霞初生的淡淡殷紅,直到將一碗茶都染成朝陽霞光的顏色。 謝琢用指腹按住茶盞邊沿,半晌才輕聲問:“我在祖父心里,是這樣貪戀富貴溫柔的人嗎?” 謝首輔聞言,忽然笑了起來,臉上的皺紋舒展,和一個慈祥和藹的老祖父沒有什么兩樣。 “不,說這話,完全不是為了勸你,而是為了勸我自己啊?!?/br> 首輔的眼神既欣慰又復(fù)雜。 “你是我親手啟蒙的,我教你寫的第一個詞就是‘立心’,做人要立身、立心,清心正身,克己復(fù)禮,前人有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我在為你的諸兄弟啟蒙時,教他們寫的都是‘立誠’、‘立命’、‘仁心’等詞,你是唯一一個例外?!?/br> “我高興于你能選擇這條路,又痛恨于你選擇了這條路。” 年邁的首輔此刻只是一位與孫子促膝談心的老人,他語氣悵惘,看著謝琢的樣子,如同看見了這位他最驕傲得意的孫子的未來。 “怎么會是你呢?”他露出了百思不得其解的神情,喃喃將心中的疑惑問了出來。 世上有這么多優(yōu)秀的俊彥,有這么多愿意為國獻(xiàn)身的人,為什么偏偏這個人會是他最疼愛的孫兒呢? 這個問題很沒有道理,卻是每一個失去至親至愛的人都會問的問題。 謝琢聽懂了這話,于是微微笑起來:“怎么不能是我呢?不如說,正應(yīng)該是我才對啊。” 謝首輔痛心疾首:“你何等才華資質(zhì)!若能等到入閣拜相,大夏未來盛世可期!你這是暴殄天物!買櫝還珠!” 氣得語無倫次的謝首輔開始亂用成語了,小孩不講理般的脾氣讓謝琢有點哭笑不得。 “大父……”青年低低地叫了一聲,“可我若在此退縮,我就不再是你心中那個能為大夏帶來盛世的謝飲玉了。” 謝首輔驟然沉默了。 茶爐還在盡職盡責(zé)地灼燒著壺中的水,翻騰的白煙遮住了他模糊的表情。 “唉……” 蒼老的嘆息幽幽在煙霧后響起,謝首輔的聲音仿佛瞬間蒼老了不少,這回他真的像是一個茫然而年邁的老人了。 “去吧,去吧,你不要謝家的榮華富貴、錦衣玉食,你要外面的風(fēng)刀霜劍、嚴(yán)寒摧折,你要去做謝飲玉……那就去吧。” “此后,你就不再能得到謝家的庇佑了?!?/br> 謝飲玉可以做自己的謝飲玉,謝家卻不能做謝飲玉的謝家。 謝琢端端正正地?fù)Q了個跪坐的姿勢,大袖舒展,翻飛如白鶴之翅,收攏、重疊,雙手覆在地面,額頭觸地,大禮參拜。 “謝琢,謝過大父?!?/br> 謝首輔肅容整衣,避過這個大禮,轉(zhuǎn)而端正向?qū)O子彎腰行禮:“謝淵,代大夏萬千子民,謝過你?!?/br> 馬車停在清溪里謝府的門口,門僮一眼看見馬車上屬于家主的徽記,迅速招呼家丁拆掉門檻,將馬車趕入府中,未等大門關(guān)上,馬夫停下了趕車的手,車門打開,著蘭草白澤衣袍的青年施施然下車,朝著馬車靜施一禮,兩袖清風(fēng)頭也不回地踏出謝府大門,朝著街道的另一頭走去了。 他的身影挺拔如修竹,大袖飄揚,整個人像藏鋒的利劍、溫潤的美玉,沒有什么能折斷他的脊骨,而他就這樣堅定不移地走進(jìn)了白晝初升的朝陽晨光中。 自始至終,他都沒有回頭。 馬夫遙遙看著他的背影,沖身后靜默一片的車廂說:“他走了。” 車廂里沒有回應(yīng),過了好一會,直到謝琢的背影要看不見了,車廂里才傳來老人的回應(yīng):“這是吾謝家麒麟子,將要踏云乘風(fēng)起啊。” 馬夫?qū)Υ瞬灰詾槿唬骸芭虏皇且淮箫L(fēng)大浪給卷進(jìn)海里了,錦繡富貴窩不待,非要去逞能,臭德行,跟你年輕時候一個模子出來的?!?/br> 老人呸了他一聲:“胡說八道!” “就因為他是謝飲玉,所以才不能縮在安樂窩里……麒麟鯤鵬、金龍鸞鳳,那都是要死在九天之上、瀚海波濤里的啊?!?/br> 第141章 為君丹青臺上死(六) 謝琢雖然兩袖清風(fēng)離開了謝家, 但謝首輔也沒有要讓孫子餓死街頭的想法,他命家仆把謝琢早逝母親的嫁妝都收攏起來轉(zhuǎn)交給了謝琢,謝琢的母親同樣出身世家大族, 嫁妝豐厚,雖然比不上整個謝家供養(yǎng)的力度,但也足夠謝琢衣食無憂地度過余生。 可是比起他曾經(jīng)所擁有的那些, 現(xiàn)在的謝琢說是一朝落魄潦倒也毫不過分了。 王瑗之從車駕上下來, 站在芙蓉里一間小院子門口,視線從緊閉的門扉上掃過,又落在有些荒舊的黛色墻頭上。 芙蓉里臨近城門, 附近就是邙山,風(fēng)景清幽, 原本也是世家聚居的地方,但就因為它比鄰城門, 在北蠻一路南下打到渭水時,整座都城都陷入了恐慌之中, 清幽雅致的風(fēng)景再好看, 哪里抵擋得住北蠻的鐵蹄? 世家們拖家?guī)Э趻佅铝巳f金修筑的園林別院, 紛紛逃入內(nèi)城的宅邸, 外城的宅院則被大量為北蠻所驅(qū)趕的難民占據(jù),園林里的奇珍異樹都被砍伐一空用于取暖做飯,放養(yǎng)的珍禽異獸也被抓起來吃了個干凈, 屋舍中的精美器物更不用說,統(tǒng)統(tǒng)被洗劫一空。 盡管后來北蠻軍隊被大夏付出了巨大代價死死攔在了渭水之畔, 這些世家也沒有再搬回來, 而只是派遣家仆過來驅(qū)趕流民、整理屋舍、重修園林。 芙蓉里沒有了世家子弟往來談笑, 也漸漸荒涼落寞下去, 但由于這里到底是門閥占據(jù)的土地,尋常百姓也不敢過來定居,偌大一片芙蓉里,就呈現(xiàn)出一片古怪的繁華又荒涼的人丁寥落之景。 謝琢的母親出身世家,嫁妝里自然有不少地契房契,她出嫁時芙蓉里還是高門大戶的別院聚集地,這套別院原定就是為娘子日后帶孩子回來度假準(zhǔn)備的,自然修建得秀麗舒適,只是被難民霍霍過一遭后,里頭也不大能看了。 謝琢在一堆房契里翻找了一番,發(fā)現(xiàn)因為時事遷易,以往那些條件不錯的宅院都或多或少有些問題,對比下來,能供他棲身的竟然只剩下了芙蓉里的這處破舊別院。 好在謝家處事周到,當(dāng)年芙蓉里遭難后,他們在修繕謝家別院時也沒忘記替嫁進(jìn)來的娘子修一修宅院,因此現(xiàn)下這宅子雖然一應(yīng)擺設(shè)都有缺失,但住人基本還是沒問題的。 不過在王瑗之看來,這里和家徒四壁也沒什么兩樣。 車夫上前敲了敲門,過了好一會兒,里頭才傳來腳步聲,門閂落下,大門發(fā)出喑啞的嘎吱聲被拉開,謝琢站在門口,大袖用布繩捆縛扎在肩上,長發(fā)束在頭頂,正一手開門,一手解扎在腰間的衣擺,細(xì)碎的發(fā)絲沾在鬢角,肩上有幾道灰跡。 王瑗之愣了一下。 他見過的謝飲玉,不是大袖飄灑,依靠在隱囊矮幾旁斟酒觀花,就是提著刀筆落墨紙箋,是世人心目中最常見的那種被富貴所簇?fù)淼氖兰易拥堋?/br> 這種親力親為動手做事的姿態(tài)……別說是謝飲玉了,就是尋常的郎君們,也是不可能去做的。 謝琢見到是他,臉上沒有露出一點詫異的神色,相當(dāng)自然地往旁邊一退,讓出道路,拍了拍有些褶皺的衣擺:“怎么突然過來了?” 王瑗之順著他的意思往前走:“兵部的造器坊已經(jīng)停工,所有工匠小吏都被暫時扣押,我請了幾個刑部的老吏去問話,大概今天就會有結(jié)果,你……” 他頓了頓,原本想問謝琢接下來有什么打算,但是在看見對方坦然自若地解下布繩撫平衣袖時,又不由自主地將話咽回去,轉(zhuǎn)而說起了別的事。 “整個京城都傳遍了,你從謝家離開這件事?!?/br> 王瑗之的聲音很好聽,作為世代基因優(yōu)選下來的產(chǎn)物,他生得身高腿長,面容俊朗,加上長期良好的教育,他的儀態(tài)氣度都是無可挑剔的一等一,往那里一站就透著股天然自風(fēng)流的韻味,這樣低聲說話的時候,更有種能打動人心的力量。 然而謝琢連看都沒看他一眼,只是點點頭,表示自己明白了。 王瑗之見他這個反應(yīng),眉宇間染上了一點焦躁。 他說不出自己這種感覺是怎么回事,好像自從飲玉出事之后,他們就無法再像以前那樣親密無間了,無論他怎么試圖靠近對方,都會被不著痕跡地攔在一個透明的琉璃欄外,任他怎么做,也不能再回到以前那種狀態(tài)。 也許他的選擇是錯的。 王瑗之不知第幾次這樣想,也許他不應(yīng)該聽從祖父的話,也許他當(dāng)時就應(yīng)該堅持和飲玉一起站出來…… 他要怎么辦,才能去挽回這個錯誤? 仿佛能聽見人的心聲一般,走在前面的謝琢忽然回過頭,定定看了王瑗之一眼。 “你知道我并沒有責(zé)怪過你?!敝x家的三郎君想了一會兒,慢慢地說。 “以自己的標(biāo)準(zhǔn)去要求別人是一件非常無禮的行為,君子不為。更何況我要做的還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不如說,在你沒有再來謝家后,我反而松了口氣——我很擔(dān)心,不過看來王大人攔住了你,那很好?!?/br> 但他這樣說,并沒有令王瑗之松一口氣,相反地,他為此更加痛苦了。 “但我應(yīng)該來的,飲玉,我應(yīng)該來的……” 他神情陰郁地低語,謝琢平靜有力地打斷了他:“不,你就是不應(yīng)該來。你有父母高堂,肩負(fù)族人厚望,不應(yīng)該把性命浪費在這個地方,日后你可以入閣拜相,那才是你王鳳子展翅高飛的地方?!?/br> “而我……” 謝琢仰起臉想了想,之前那種嚴(yán)肅的神色淡去許多,轉(zhuǎn)而變?yōu)槁詭σ猓骸拔一蚩摄脼橐坏狼嘣铺?,一陣凌云風(fēng),助你們一臂之力。” 王瑗之回來時比去時更加沉默,但他的眼神已然褪去了前幾日的悵惘,變得清明銳利,宛若長槍利劍,整個人氣勢大不同以往。 王尚書靠在窗前看著一卷竹簡,余光瞥見王瑗之走來,定睛一看,不由得動作微頓,旋即就在心中輕輕嘆息。 該來的還是逃不掉,任他怎么努力,鳳凰終究還是會向著烈火而去。 “大父,我想好了?!?/br> 王家年輕的鳳皇子站立在窗前,語氣平和卻堅定。 “我愿意聽從您的安排,接手叔父吏部侍郎之職?!?/br> 王尚書捏著竹簡停了一會兒,慢慢放下竹簡,竹片磕碰發(fā)出清脆悅耳的聲響。 “你想好了?”年邁的老人用前所未有的嚴(yán)厲目光審視自己的孫子,“做了吏部侍郎,日后就要接我尚書的位子,這樣才能入閣封相,在這過程中,你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荒唐無忌,尤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