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將手從體內(nèi)拔出的痛苦絕不亞于再被捅一下，傷口撕裂，先前被堵住的血汩汩涌出，喬晝單手捂住傷口，努力壓制住喉嚨里屬于身體本能的顫抖哭腔，極其簡短不耐地命令：“衣服。”

    艾倫看著他額頭上滲出的虛汗，蒼白發(fā)青的唇色，還有靠坐在墻腳動彈不得的姿態(tài)，握著衣角的手遲疑了片刻，抱緊了那只破舊的小木偶，碧綠眼珠轉(zhuǎn)動了半圈，竟然沒有動彈。

    察覺到面前這個小怪物在打什么愚蠢的主意，喬晝從牙縫里擠出一絲冷笑：“你要不干脆試試看把我殺了？”

    這句話戳中了小怪物的心思，他猶疑了片刻，想到剛才喬晝游刃有余的樣子，趨利避害的本能還是占了上風(fēng)。

    柔軟的長袍被遞到喬晝手里，艾倫身上就只有一條及膝的寬松短褲了，他看著青年用鮮血淋漓的手利索攤平衣服，疊成厚實的三層，簡單的動作，從他腹部涌出來的血已經(jīng)浸透了他身上的襯衫和白大褂。

    亞麻長袍一圈圈繞在腹部，緊緊地纏好，壓迫著傷口不再流血，直到?jīng)]有一點血漬露在外面，再攏好白大褂，如果不看白大褂上斑駁暗紅和喬晝過于蒼白的臉色，他就像沒受過傷一樣。

    “好了，現(xiàn)在，我問你答?！?/br>
    喬晝對于艾倫長篇大論的敘事很不滿意，決定單刀直入。

    見識過喬晝體犀利提問方式的艾倫往后縮了一下，沒敢拒絕。

    “他救了所有村民？”

    第一個問題就讓艾倫微妙地停頓了一下，在喬晝充滿壓迫感的視線里，他終于慢慢點了點頭：“……是的?！?/br>
    從這段微妙停頓里，喬晝抓住了更多的東西：“你們對他做了什么？”

    艾倫抖了一下，喃喃否認(rèn)：“沒有……我們沒有做什么，大家……都很感激他。”

    喬晝對他的否認(rèn)嗤之以鼻，也懶得再浪費時間去追問細(xì)節(jié)，八成就是忘恩負(fù)義的一群白眼狼自覺委屈的故事，他對于白眼狼是如何忘恩負(fù)義的細(xì)節(jié)并沒有多少好奇心，時間緊迫，他得盡快挖出npc的推boss方式。

    “你說他收養(yǎng)了你——們，除了你，其他人呢？”

    艾倫這次回答的很快：“文森特殺了他們。”

    喬晝挑起眉頭：“那你為什么還活著？”

    這里的死活和正常意義不一樣，艾倫明確知道自己已經(jīng)死了，且沒有變成披人皮的怪物，和其他死掉的人明顯不一樣，他的言行可以說與活人沒有什么分別。

    從喬晝口中問出的問題不摻任何感情，聽起來刺耳極了，尤其是用來質(zhì)問一個孩子，簡直像是在疑惑這個稚齡幼童為什么不跟同伴們一起死掉。

    ——雖然喬晝的確是這個意思。

    艾倫抿著嘴唇，眼神游移起來，低聲道：“我……我運氣好，他用來研究的人已經(jīng)夠了，所以我沒有……”

    運氣好？

    喬晝對這個拙劣謊言付之一笑，緊接著追問：“你打算怎么殺他？”

    艾倫松了一口氣，快速回答：“我們……死掉后會留在生前停留最久的地方，但是文森特很厲害，他命令我們還像活著的時候一樣，病人待在病房里、按時接受手術(shù)，醫(yī)生要查房、動手術(shù)，護(hù)士要巡邏，看管病人……”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像是被自己說的話嚇到了，停了兩秒，才接著說：“但是他也要履行他自己定下的規(guī)則，院長就是要待在辦公室里，不可以到處亂走，所以我能偷偷跑到這里來躲著。這個醫(yī)院里沒有人打得過文森特，只有他自己可以殺掉自己?！?/br>
    喬晝抓住最后一句話：“你能控制他的精神？行為？不……如果是這樣，你早就動手了?！?/br>
    他迅速提出疑問又自己推翻，眼里浮現(xiàn)出饒有興趣的光：“你有什么特殊能力？為什么會有這種能力？”

    艾倫被他的猜想嚇了一跳，訕訕地笑了一下，用手指揉搓褲子地邊角，小聲說：“沒有那么厲害，我的能力是……賦予別人第三者的外形和能力，就像是復(fù)制黏貼一樣，把一個人的外貌和特殊力量，黏貼到另一個人身上?！?/br>
    饒是喬晝，也被這個堪稱逆天的能力驚到了。

    這簡直是天底下最強(qiáng)悍的輔助系能力，雖然不能作用在自己身上，但卻能使最弱的隊友擁有強(qiáng)悍無比的實力，說是逆天改命都不為過了。

    ……也在某種意義上會破壞游戲平衡。

    “有什么限制？”身為游戲制作人的喬晝非常熟悉游戲戰(zhàn)力平衡的道理，這么逆天的能力怎么可能沒有限制，應(yīng)該說限制越多才越正常。

    “被黏貼的人要非常了解被復(fù)制的人的生平、性格、經(jīng)歷，而且行為舉止要和他完全重合，兩人重合度越高，能發(fā)揮的力量就越接近被復(fù)制的人?！?/br>
    就像是角色扮演一樣，扮角色契合度到達(dá)百分百時可以解鎖目標(biāo)人物全部戰(zhàn)力？

    喬晝在心中熟練地轉(zhuǎn)換術(shù)語。

    他還在等艾倫往下說，對方卻閉上了嘴，兩人大眼瞪小眼一番，喬晝后知后覺：“沒了？”

    艾倫茫然：“沒、沒了。”

    ……這也太過分了，會打破游戲平衡的吧？設(shè)計師用腳做的平衡系統(tǒng)嗎？

    “能力能維持多久？有沒有冷卻時間？”

    “沒有……”

    想維持多久就維持多久，沒有冷卻時間？

    聽了這個回答后，喬晝的表情反而平靜下來了，剛才那種驚愕倏忽褪去，他審視了艾倫片刻，若無其事地笑起來：“很棒的能力。你這能力無法應(yīng)用于自身，那么在我出現(xiàn)在這里之前，你打算把誰作為黏貼體？”

    艾倫舔了舔嘴唇，苦笑了一下：“醫(yī)院里的人都不敢反抗他，我本來就打算騙一個外人進(jìn)來……不過如果你愿意，我們倒是可以合作，我可以把文森特的事情都告訴你，然后在你身上復(fù)制文森特的能力，這樣你就可以殺掉他了，醫(yī)院里的人也都能解脫，羅伊、賽爾曼、艾莉兒也能……”

    提起自己死去了還被控制的朋友們，小孩子一臉泫然欲泣的表情，眼眶里漫上晶瑩透明的淚花，鼻尖迅速地紅了起來，發(fā)出抽噎的聲音。

    喬晝低頭沉思片刻，對他露出了一個笑容，輕聲說：“好啊，我很愿意幫你殺了文森特，但是——”

    他握著從樓下帶上來的銹跡斑斑的鐵管，用力反手朝門上重重砸去，鐵管與金屬的門把手撞擊，發(fā)出響徹一層樓的巨響，幾乎是同一時間，走廊盡頭院長辦公室那扇緊閉的門就豁然洞開，門扇彈在墻壁上撞出清脆聲音，伴隨著皮鞋踩在地磚上的噠噠響動。

    在艾倫瞪大眼睛看瘋子一般的視線中，腹部還有傷的青年笑嘻嘻地朝他湊近，聲音溫柔可親：“現(xiàn)在，為了我們能達(dá)成愉快的合作，小先生，不要再說謊了，把真相都告訴我吧？”

    艾倫嚇壞了，他聽見走廊上回蕩的腳步聲，慌亂地低聲質(zhì)問：“你瘋了？你做了什么——你把他招惹出來！我們都會死的！”

    “謊言，”喬晝打斷他的話，聲音甜蜜愉悅，“只要我們合作，就不會死?！?/br>
    “合作——合作！當(dāng)然要合作！我本來就想跟你合作！你為什么要——”

    “謊言，”喬晝輕快拆穿，“你本來想殺了我，一直到我讓文森特出來之前，你一直在琢磨如何殺我才能利益最大化——聰明的小怪物，就是偽裝的功夫不怎么樣?！?/br>
    他甚至還真心贊美了一句。

    艾倫完全慌了神，他聽見外面不緊不慢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而他竟然沒有在面前這個闖了大禍的男人臉上發(fā)現(xiàn)任何一點后悔和恐懼，這人竟然還對他笑了一下！

    艾倫整個人都繃緊了：“你到底要怎么做！我配合你還不行嗎！我給你文森特的能力，以后你在醫(yī)院里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只要你殺了他——”

    “謊言，”喬晝溫柔低沉地笑，他此刻完全和一個瘋子無異，背后是不斷靠近的瘋醫(yī)生，面前是心思叵測的小怪物，而他已經(jīng)為自己截斷了后路，在極致的生存危機(jī)前，他竟然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真切喜悅，這讓他看小怪物的眼神都和藹了許多，“你把他的能力給我，卻對我隱瞞了副作用，你要騙我接受你的能力，你能從中得到什么？啊——難道是，你可以借此控制我？”

    艾倫的眼神驟然驚疑不定起來，他死死盯著喬晝，像是在透過這具身軀觀察里面的靈魂。

    走廊上的腳步聲停了下來，而后是清脆的把手旋轉(zhuǎn)的聲音，合攏的木門被打開，這聲音就響在他們耳邊，另一間手術(shù)室的門被打開了，文森特走了進(jìn)去。

    喬晝和艾倫還在一片靜默中對視，年長者笑容燦爛，年幼的怪物眼神陰沉。

    咔噠，隔壁的門被關(guān)上，腳步聲停了兩秒，轉(zhuǎn)向了這邊。

    噠、噠、噠。

    第8章 德-華友誼精神救濟(jì)院

    文森特走路的速度比常人要慢一些，從腳跟到腳尖，每一寸都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夭鹊綄嵦?，有一種微妙病態(tài)的求穩(wěn)。

    他披著一個中年男醫(yī)生的皮囊，被他附著的醫(yī)生身材中等，鼻梁上架著一副鏡片厚厚的眼鏡，白大褂的扣子被嚴(yán)嚴(yán)實實扣到最頂端，雙手戴著一次性手套，雪白的衣擺上有幾點可疑的濺射狀殷紅痕跡。

    他單手插在口袋里，臉上帶著點微微的溫和笑意，看上去十分平易近人，推門前甚至還禮貌地敲了兩下。

    空空的敲門聲回蕩在走廊上，笑容溫柔的醫(yī)生緩慢地側(cè)過臉，將耳朵貼上薄薄的門扉，微弱的走廊燈光打在他臉上，把這個笑容襯得陰森詭譎。

    暗淡昏昧的光線，隱沒在黑暗里的走廊，白漆脫落的墻壁，貼在門頁上笑容不明的醫(yī)生……

    這個場景足夠拿去做恐怖片的海報了，開局就能嚇翻一群人。

    手術(shù)室里靜悄悄一片，好像剛才那聲震耳欲聾的巨響都是他的幻覺。

    文森特歪了歪頭，思索半晌，抬手按下門把手。

    有一定年頭的木門被推開時咯吱一響，拉長了疲憊的嘆息，室內(nèi)沉沉的黑暗從門縫里傾瀉出來，順著褲腿往上攀爬，要將文森特?zé)o聲無息地吞進(jìn)肚腹里。

    一道薄薄微光從死角閃出，在文森特?zé)o知無覺的時候狠辣快速地朝他后心口而去，只要短短一瞬，這道薄光就能穿透他的肌理，剜割掉跳動在胸腔里的心臟。

    人被刺穿了心臟會死，披著人皮的怪物會因此而亡嗎？

    喬晝不知道，但試一試?yán)笥诒住?/br>
    尖銳的薄光即將穿透皮膚時，從頭到尾都仿佛不知所覺的中年醫(yī)生卷起嘴唇，于黑暗中扯出了一個興奮殘酷的笑容，一直藏在口袋里的右手拔出，關(guān)節(jié)反轉(zhuǎn)，以一個正常人類無法做到的扭曲姿勢不閃不避地對上了迎面而來的刀鋒。

    叮——刺啦——

    刀鋒刮過的聲音極其刺耳，和指甲刮擦黑板差不多，一蓬火花從交錯的刀鋒中間綻開，喬晝看見對方五指間夾著數(shù)枚刀片，像毒蛇獠牙一般吞吐著隱蔽的冷光。

    而借著這點稍縱即逝的火花，文森特也看見了與他幾乎貼著臉擦過的人的臉。

    充滿殺機(jī)的碰撞一觸即分，喬晝重新隱匿入黑暗，文森特站在原地，掛在他臉上的那種溫和笑容消失了。

    “啊……我看見了什么？”

    獨自站在門口的男人喃喃自語，他說話的語氣和停頓都富有韻律，一聽就是接受過良好的教育，圓融和諧像是婉轉(zhuǎn)地念著十四行詩。

    在那短暫亮起來的光暈里，他看見了一張及其俊秀的臉，銀灰色的長發(fā)扎成一束搭在胸前，眉骨低低地壓著眼窩，矢車菊藍(lán)的瞳色折出絲絨般朦朧的淺紫，比極地的海洋更加涼薄，唇色是一種攝人的鋒利的紅。

    這張臉文森特再熟悉不過，他曾與這張臉朝夕相對數(shù)十年。

    從雕刻著金玫瑰、冬青和白鷹家徽的落地鏡里的年幼稚童，到大學(xué)里肅穆簡樸的穿衣鏡里的青年，再到污水與血泊里映照出的青白臉孔……

    文森特的嘴唇倏然繃直了，冷沉沉的怒火從他身上泛出來。

    “我好像……看見了我自己？”他的聲音里帶著笑，臉上卻漠然冷酷，“卑劣的小人，我允許你滾出來，向我乞求一個快速的死亡?！?/br>
    喬晝壓根不在乎他的威嚇，他正張開四肢抵在墻角天花板，垂著眼睛看正下方的人，將呼吸頻率壓低到了極致，宛如一尊石膏像，除了偶爾還會眨眨眼，幾乎要失去一切作為活人的特質(zhì)。

    在這樣千鈞一發(fā)的時機(jī)，喬晝的袖口忽然動了動。

    他的容貌拓印了文森特，身上的衣服自然也變成了頗具十九世紀(jì)末期風(fēng)情的襯衫長褲，層層疊疊的荷葉邊袖在手腕處緊緊收束，褶皺間有蕾絲點綴，領(lǐng)口系著長領(lǐng)巾，妥帖平整地收入衣服內(nèi)，和一位矜貴的小少爺沒有什么區(qū)別。

    而現(xiàn)在，收束整齊的袖口動了動，被撐開，一截圓潤的木頭從里面探出來，然后是兩段手臂——身體——

    這是一個做工極其粗糙簡陋的木偶，隨手做來哄小孩子的拙劣玩具，沒有任何設(shè)計感可言，一截圓長的木頭是頭，兩截細(xì)長木頭是手，勉強(qiáng)能組合出人偶的模樣，表面因為摩挲多次而有了一層暗沉的包漿。

    這個活了的玩意轉(zhuǎn)動身體，露出應(yīng)當(dāng)是正臉的那一面，那上面被畫出了一道鮮紅的弧度，做出笑臉模樣，配著這個拙劣粗糙的身體，沒有任何美感，反而有點陰森詭異的恐怖。

    喬晝瞥了它一眼，活偶乖巧地坐在他的手腕上，對他露出臉上那個可怕的笑臉，雙手安分地壓在木腿上，一動不動地陪他一起盯下方的文森特。

    與此同時，一個細(xì)細(xì)的聲音鉆入喬晝的耳朵。

    “……文森特年少時出身貴族家庭，是家中備受寵愛的幼子，少年時期跟隨家庭教師學(xué)習(xí)，青年時期進(jìn)入大學(xué)學(xué)習(xí)哲學(xué)和醫(yī)學(xué)，后來專心從醫(yī)，被家中一致反對，于是離開家族……兩年后，歐洲戰(zhàn)爭爆發(fā)，他前往三棵樹村行醫(yī)，最終死亡……”

    活偶的語速很快，音節(jié)字詞壓的又低又細(xì)，語句快要練成一線，而隨著它說的東西越來越多，喬晝身上的細(xì)節(jié)越來越完善，白色的襯衫上出現(xiàn)了華貴低調(diào)的刺繡，銀灰色長發(fā)泛著淺淺的光，他像是一個大型人偶，被無形的力量慢慢完善。

    ————十分鐘前————

    噠、噠、噠……